他整了整衣袍,转身就走。
卫明桓心里不大得劲,脸上愈发没了表情,就这么望着那人的背影,好像一切都要远去了。
“顾恒,朕心悦你!”他冲着那人的背影喊。
那人却脚下未停,丝毫不为所动,他只觉得心口那处发疼,不知怎么难受极了,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忽然,那人站住了脚,转身,冲卫明桓嫣然一笑。
“陛下,你叫的是哪个顾恒(珩)?”
卫明桓陡然呆住,犹如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恒离去,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此后十余日,顾恒都独自一人在做自己的事情,卫明桓再没有来打扰过他。
这样的清净日子,是入宫以来少有的时候,他感到很轻松,同时也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好像没有了那疯狗在跟前晃悠,似乎也少了点儿什么乐趣。
这一日,他到弘文阁找了当年老师画的一幅丹青,正打算寻着当年的教诲临摹一二,动了几笔才发现,自己这手早已不是学文的材料了。
十几年拿了刀剑,便再也拿不动画笔,画出来的东西实在不成样子,若叫老师看见,只怕连学生都不认了。
顾恒搁了笔,长叹一口气。
外头的小宫人进来通传:“殿下,楼大人与瑜公子求见。”
“我大哥?”顾恒又惊又喜,连忙去迎。
顾瑜同楼涤玉进来,一同行了拜礼,随后顾瑜看了一眼殿内宫人,顾恒了然地屏退后,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见楼涤玉也在,估摸着可能跟卫明桓有关。
姓卫的十余日也不见,不知在忙些什么,当日同他吵得太凶,好不容易清净些时候,若是先去找他,岂不是很没脸?
顾瑜点了点头,“陛下出事了。”
“出什么事?”顾恒还算冷静。
楼涤玉道:“陛下去了趟大宁寺,遇到了刺客,眼下失踪了。”
“失踪?”顾恒万万没想到,暗暗想,难道卫明桓开始玩离家出走这一套?
楼涤玉点头,“是,现在这个消息封锁了,对外只说陛下受了伤,正在养伤不能打扰,可京都几个世家似乎蠢蠢欲动……”
“约莫是一早通了气。”顾瑜道。
“他们还敢反了不成?”顾恒冷冷道,又问楼涤玉,“陛下当真失踪了?连你也查不到?”
楼涤玉神色有些难看,点头道:“是的,属下失职。”
“他好端端的出宫做什么?去大宁寺?”顾恒很疑惑,“这又不是什么祭祀时候,他去大宁寺难道要出家不成?”
这话算是不客气的了。
楼涤玉没吭声。
顾恒谨慎道:“殿下慎言。”
顾恒无奈地耸肩,“好吧,你们二位来找我,是想让我去找陛下?可我连宫门都出不了……”
“属下带你出去。”楼涤玉道。
顾恒点头,“那行,我扮作羽林卫,跟着你们出宫,到时候你可劝着你家主子别治我罪才是。”
楼涤玉虽是没甚表情,但眼里带了几分笑意,“他可舍不得。”
这话顾恒就当没听见,赶紧换上楼涤玉带来的侍卫服,躲避了宫中侍者,一路顺利地出了宫。
“那我们先去大宁寺,对了,楼大人,陛下他为何要去大宁寺?”路上顾恒向楼涤玉打听。
楼涤玉很为难,“这个属下不能说,陛下吩咐了,得守口如瓶。”
“啧啧,看来有情况啊。”顾恒揶揄道。
楼涤玉想了会儿,略微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可曾记得第一次见陛下?”
顾恒听得纳闷,“什么意思?”
难道楼涤玉也猜到了他的身份,同卫明桓一样开始逼问他了?应该不至于吧,当初他与老楼关系也还不错,没得罪对方,再说他也是个识趣的人,该说的不该说的,分得清清楚楚,断不会随意插手的。
“大宁寺,殿下可曾去过?”楼涤玉再说一句。
顾恒点头,“当然去过。”
“那就是了。”楼涤玉委婉道,“殿下或许想想,应当能想到陛下的缘由。“
顾恒不大明白,但楼涤玉都说到这份上了,多半再问下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好一会儿后,他突然想到,在楼涤玉的认知中,应当以为他只是顾珩,不会想到他的真实身份去,就算是卫明桓有所怀疑,恐怕也不至于真确定了。
所以对方提醒与卫明桓的第一次见面,难道是在说,顾珩与卫明桓是在大宁寺第一见面的?
那么卫明桓在那天吵架之后,非要去大宁寺的原因也能解释通了。
果然是为了心上人!
顾恒心里气哼哼的,那天还说心悦他,还说念念不忘旧情,还提什么弘文阁,看来男人说的话都是骗鬼的!装什么深情如许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套他的话,好让他就范罢了。
这姓卫的疯狗,如今倒是越来越阴险了,竟学会利用旁人的感情,幸亏当时没信他,差点儿就上了当。
这么想了一路,到大宁寺的时候,顾恒已经憋了一肚子气。
“你与陛下闹脾气了?”顾瑜观察了一路,偷偷压低声音问顾恒。
顾恒摇了摇头,“怎么会?他是天子,是主君,我怎么会跟他闹脾气?”
“听你这话,就知道是了。”顾瑜道,“你打小就是个不饶人的,两个人相处,哄着他开心便是了,何必闹僵了?”
“大哥,你也是这般对大嫂的?”顾恒狡黠地挑了挑眉。
顾瑜便不说话了。
“那你就别管我,我跟那姓卫的有过节,跟你们不一样。”顾恒道。
顾瑜叹了口气,“你们这是冤家啊!”
顾恒不置可否。
踏进大宁寺的门,庄严肃穆的感觉依旧,顾恒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了,自从手上沾了血,他便不敢再叩见神佛。
“陛下是在哪里失踪的?”顾恒问楼涤玉。
楼涤玉道:“后山。”
“带我去看看。”顾恒面上没什么表情,“应当还有蛛丝马迹,或许能找到线索。”
顾瑜道:“若是他们图谋已久,恐怕会遮掩痕迹,陛下还受了伤,只怕不好。”
“大哥觉得,应该是谁做的手脚?”
“除了那位,还有谁会有这样的胆子?当年那件事,陛下可将他收拾了不少。”
“什么事?”顾恒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大理寺。”顾瑜暗示道,“后来陛下登基,没少让那位吃亏。”
“是吗?”顾恒不大觉得是为自己,若说之前还相信几分,可今日得了真相,便什么都信不的了。
男人啊,都是薄情寡义的。
“那要是落到那位手里,恐怕姓卫的会遭罪不少。”顾恒想了想,“咱们还是尽快吧,京都世家倒不敢直接弑君,可那位就保不齐了。”
第57章 有人在看着这一场刺杀,……
顺亲王还活着, 是因为祖训如此,卫明桓倒是想要他的命,但却不得不为此而让步。尽管一直让人看着对方, 可那人的爪牙岂是一般?
这回他也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卫明楷此人竟敢勾连外族,通敌叛国之行径,着实让他有些意料之外。这番举动, 恐怕也有京都世家的支持,否则不会如此顺利,想来是前些日子打压齐国公府云家和干安伯甄家,让他们有些狗急跳墙了。
他削藩势在必行,笼络皇权,集中朝廷的力量, 亦是必然。
这些世家, 这一回敢帮着卫明楷行谋逆刺杀之事, 下一回就敢起兵逼宫了。
卫明桓捂着胸腹渗血的伤口, 一步一步往丛林深处走去,顺着他的脚印,血迹一点一点滴落在枯枝败叶上。
六年了, 他很久没有遇到这种被追杀的困境了,虽算不得穷途末路, 可到底感到了一丝仓皇。
孤身一人的时刻, 漫无边际的黑暗,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雪原时的场景。
不过到底是有所不同的,那时候他抱了必死的心,唯一支撑他坚持的,只有心中不想死的信念, 但那时候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如今,他除了不想死,还有不敢死。
这辈子的宏愿,还没有实现,他身上担着的责任,还没有完成,他不敢死。还有那个人的心,他还没有得到,也不知道这一回,那个人还会不会来找他啊。
伤口处疼得厉害,他没有伤药,只能靠布条紧紧勒着来止血。
他怀里揣着一个小木盒子,是他放在大宁寺母妃的长生牌位后的,放了十几年,这才下定决心取回来的。
失血让他感到有些眩晕,仿佛再走一步就要栽倒在地,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身体在欺骗他,也是在提醒他。他已经强撑许久了,眼下只能找个干燥的地方,靠在树根处坐下歇息片刻。
顾恒一行人到了事发地,羽林卫还在此处守着,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就是这里了,当时陛下从佛堂离开,然后就去了后山,一个人待了小半天,属下与羽林卫稍稍隔得远些,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楼涤玉一边说事情经过,一边指出当时的痕迹给顾恒看。
顾恒去过边关打仗,一看那树上的刀痕,便觉得有些奇怪,“京都有使弯刀的人?”
楼涤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殿下好眼力,的确不是京都中人,属下等与那些人交手,尽管对方掩饰了几分,但也看出了他们的路数,是北边的戎人。”
“近几月在京都停留的外邦,似乎也有戎人?”
顾瑜点头,“是的,前几月顾令丞之死,就牵扯到了戎人。”
顾恒一下想起来了,“我记得当时大理寺给出的交代,是说顾……我父亲扛不住用刑,这才没了命,而缘由,是父亲接待外邦,冲撞了他们的礼数,被顺亲王拿到大理寺惩治。”
“嗯。”顾瑜道,“如此看来,他们早有勾结,这群刺客杀手是戎人无疑了。”
“当年陛下曾千里奔袭,杀得戎人闻风丧胆不得不奉上降书以归顺我卫朝,这才多少年啊,他们恐怕贼心不死……”顾恒进一步猜测。
顾瑜道:“若真贼心不死,倒也不大可能,戎人如今的实力已大不如前,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恐怕更没了心气儿。不过他们那些人,都有个死记仇的性子,听闻当年的老戎王病了,病得下不了床,就撑着一口气……”
顾恒了然道:“你是说他们来刺杀陛下,是为了报当年的私仇?是老戎王的一己之私?”
“极有可能。”顾瑜道。
顾恒听到这,放了大半的心,“如此说来,单单是想要卫明桓的命,不至于引起举国动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若非如此,京都世家岂敢和那位一起谋这等事?”顾瑜看得很明白,“这次他们必然要全力追杀陛下,若是不成,那位也就到头了。”
顾恒很认同,当即吩咐楼涤玉:“楼大人,你传令给京畿卫王将军,让他领着京都卫军将鸿胪寺围了,还有顺亲王府,也一并软禁。”
“鸿胪寺那边倒没什么,只是顺亲王府……”楼涤玉觉得有些为难,“京都世家与那边沆瀣一气,恐怕京畿卫镇不住,王将军毕竟也出身曲阳王家,他父亲据说早年也曾为顺亲王谋臣。”
顾恒想了想,他记得那位王老头,是个固执性子,后来见不得卫明楷乱来,倒与对方生分了,连最后那场谋逆案也没资格知晓,比顾恒还不如。
”既然如此,你就说是我下的令。”顾恒打定主意,“宫中无主君,我一个贵妃,好歹也有几分权力,若不济,便将顾太妃请出来……”
“顾太妃是那位的生母……”楼涤玉有些犹疑。
“这事交给父亲和兄长去办,太妃好歹是顾氏女,我们顾家儿女,家训是保家卫国,不是争权夺利。再者,皇家有不得残杀血亲的祖训,卫明楷不会丢了性命,太妃知道该如何做。”
如此吩咐下来,楼涤玉便去找京畿卫王秉忱,那是卫明桓的亲信,应当能稳住京都局势。至于世家这边,想来都在观望消息,不会轻举妄动。
顾瑜倒不同楼涤玉,没什么动作。
顾恒正觉奇怪,顾瑜道:“三弟想到的,父亲也想到了,他与阿琢已经去玉泉别宫请太妃回来主持大局,我便留下随你一起寻找陛下的下落。”
“那就谢过大哥了。”顾恒连忙道。
顾瑜无奈地笑了笑,“阿恒,你说这话便是与我生分了,怎么如今同陛下才是一家人么?”
这话是打趣的。
但顾恒听到耳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法,的确好像有些偏了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禁想要问自己,然而时间容不得,那姓卫的还受了伤,耽搁下去不是办法。
“大哥,你这话便是故意看我笑话了,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顾家人,跟他姓卫的,怎么可能进一家门?”顾恒仔细搜寻着四周的痕迹,又问了当时在场的羽林卫,“陛下一人来到大宁寺后山,到底有什么缘由?还屏退侍卫,独自枯坐半天,岂不是给了那些人可趁之机?”
顾瑜道:“这话,恐怕得亲自问陛下了,阿恒,你看出什么端倪没?”
“倒也不曾,当时羽林卫营救不及,卫明桓受了伤逃走,身后必然有戎人杀手追杀,他能选择的路线,只能是越逃越远……或者说,是杀手逼他走的路线。”
顾恒望着远处的茂林,那一片延绵几百上千里,连通了盈川郡、广林郡、乐安郡,山脉起伏,隔断了京都城与三郡之间的界限,特别是大山深处,几乎人迹罕至。就算戎人杀手没追到卫明桓,那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进了那等深林中,恐怕也药石无医,拖不了十天半月也会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