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洋再次压低了声音,“不瞒将军说,二殿下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此去北疆,定能叫那假意仁厚的太子再也兴不起风浪。”
屋顶的窸窣声音再次响起,却短暂得令人以为是错觉。
苏洋猛地支起身体,面色煞白,“谁在上面!”
萧向翎将手中茶盏放在一边,眸色渐暗,随即竟是想到什么一般轻笑,道,“苏大人不必忧心,野猫罢了,最近多得很。”
细听许久,却再没了声响。
苏洋这才半信半疑地重新坐下身,抱歉地笑了笑,“原来是野猫,不如指使下人们杀掉算了,省着扰了将军清梦。”
萧向翎挑了挑眉,没回应。
檐顶的声音再次传来,估计那野猫是溜走了。
“二殿下计划如何?”
“在混战当中,将太子……”苏洋瞳孔中迸射着凶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之后势必二殿下登基,殿下定不会忘记萧向翎的相救之恩,倒时候凡是将军想要的,皆尽数在掌中。”
“既然二殿下可以自己处理,又何必用得上我帮忙?”萧向翎笑得意味不明,“就这么简单?”
苏洋也笑起来,“二殿下主要是想请将军在京城帮个小忙,处理掉一个人。”
他说“处理掉一个人”的语气,就像喝茶博弈一样轻松而自然。
“连太子殿下都能自己处理,还有哪个人能算得上二殿下的心腹大患?”萧向翎嗤笑。
苏洋没听出他这话中的讽刺味道,只是回答,“此人与萧将军素来不合,却常有交集,将军下手方便得很。”
他俯身低过头来,轻声吐了两个字。
听到的瞬间,萧向翎微微垂下了眸子,将眼底的情绪尽数隐藏。
但若能看见,不难发现他眼底仿佛结了一层霜雪,冰冷而泛着强烈的杀意。
再抬头时,却依旧是笑着,只是有意无意间目光扫过檐顶。
“江屿?”他重复道。
看见对方点了头,萧向翎将心底的“滚”压了下去,笑着回应,“自然可以,小事。”
月黑风高,而将军府上空似是有一小团黑影。
若不仔细看,当真像极了调皮跳上去的野猫。
那人骨架并不大,一身紧身黑袍,身体蜷缩得恰到好处。
既能遮人耳目,又不会完全阻塞自己的行动能力。
檐顶的瓦片被他搬偏了一块,便有不到小巴掌大的空隙,府内的光线以及热气瞬间从那小孔出冒了出来。
他眼睛紧贴在那小孔之上,屏息注视着里面的情景,同时能听见屋内传来的微弱声响。
萧向翎本坐在案前,苏洋却在此时走了进来。
由于距离甚远,不能将他们谈话的内容全部听清,他只能看见二人相对而坐,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而交谈间,一些零碎的词语飘进耳中,诸如——二殿下,太子,北疆,帮忙,处理。
房檐上的江屿目光淬寒,咬着牙攥紧了手掌。
檐顶无任何遮蔽物挡风,寒冷刺骨。为了便于隐蔽,他又穿了紧身单薄的衣袍,不一会身体便冻得发僵。
又过了片刻,里面传来自己的名字,江屿身子一抖,重新集中注意力听着里面的对话。
耳朵似是适应了微弱的声响,江屿这回竟是完整地听见苏洋说了一句话:处理掉一个人。
江屿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萧向翎的神色。
纵使知道他很大概率会拒绝,但身体却仍然本能地绷紧,心跳加快。
从小到大想处理掉他的人不计其数,但由于他能看清人心的异能,并不会将他人机关算尽的陷阱过于看重。
但是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害怕听到对方的答案。
“没问题。”里面萧向翎的声音响起。
“……”
江屿身体发僵,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的凉意,却都不及这句话给他带来的强烈感受。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若是非要形容,大概是些不甚明显的失望。
“小事。”
甚至连二人之后说了些什么,江屿都没太听清楚。直到寒风再次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攥着双拳,而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肉里面,形成一道道鲜红的指印。
再向下看,苏洋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而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他用冻僵的手指轻声将瓦片归回原位,随即纵身从后方跳了下去。
江屿轻巧地落在地面上,仿若无声。随即顺着一条偏僻的小路迅速前行,黑色的身影转瞬间消逝在无边的黑暗当中。
他没回自己府上,而是转而去了夏府。
平日里江屿是夏府的常客,却从没有如此晚来访的先例。江屿正犹豫要不要□□进入,却骤然看见里面点起的烛火。
早已过了子时,夏之行应该早就休息了才对。
思索片刻,江屿还是从墙上翻下,轻叩了叩门。
不处一会,便有家童来开了门。
那家童头一次看见江屿一身黑衣的样子,依旧是平日里清冷淡漠的眉眼,却让人无端感受出一种冷冽感。
他直觉七殿下今日心情不太好。
但江屿开口却一如往日,“劳烦通报夏大人一声,就说我……有要事。”
他说着抬头一瞥,夏之行背对着窗,似是在翻看着什么东西。
很快,家童便又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江屿走进房内扫视一圈,只见屋内陈设整齐,但桌案上却空无一物,而夏之行已经坐在床榻边沿,准备熄烛。
见他进来,只是微微侧头,意思是问有何要事。
“怎么了?”江屿敏锐地感受到夏之行神色不对。
夏之行眉眼间透露着明显的倦意,只是回问,“你原本想说什么事?”
江屿便把刚刚发生的事给夏之行说了一通,包括江驰滨想联合萧向翎针对太子的阴谋,却刻意避开后面提到自己的部分。
果不其然,夏之行的反应不小,“都说了离他远点,你怎么还行如此冒险之事!他们若是针对太子,也定会牵连到你。”
江屿没否认,良久,终是有些疲惫地笑笑,说道,“知道了,以后会离他远点。”
“那你大半夜不睡觉,去偷听别人做什么?”夏之行又问。
江屿前去,主要是想验证冰舌草之事,想趁对方睡熟之时,看看剑中是否拥有杂事记载中的机关。
但他并没打算现在与夏之行坦白此事。
“因为今日对江驰滨有异心之事有所怀疑,又想着他若勾连,萧向翎必是首选。”他扯谎道。
夏之行明显是对他的说辞尚有怀疑,眉头还紧紧皱着。
“那夏大人又在忧心何事?”
“与你说此事相关。”对方语气一顿。
“何事?”江屿心中隐隐泛起不好的预感。
夏之行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是北疆传过来的消息,不一定绝对准确。说是兵分两路前后夹击,而太子殿下率领的那一军半路遭到的埋伏,太子殿下……中箭。”
他看着江屿愈发冰冷的神情,将那句“凶多吉少”吞回了肚子里。
江屿与太子关系亲密,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江屿自小身体羸弱,又没有母妃,十分不受宠,没什么存在感不说,还经常被其他皇子们针对。
而其中江驰滨尤甚。
出人意料的是,太子的表现在众皇子中却十分清奇,不仅不针对江屿,还事事向着他。
若是哪里上供些珍宝美食,总会派人送来一些;若是知道江屿被谁针对,定会站出来为他出头,甚至不惜得罪过一些在宫中格外有权势的人。
江屿在整个京城最亲近的,除了他和顾渊,就莫过于这位哥哥了。
“你先别急,万万不可冲动鲁莽行事。”夏之行劝道,“这不是正经渠道的军情通报,可能与真实情况偏差很大。”
他紧紧盯着江屿的神情,只有他才知道,江屿人畜无害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偏激的性子,也自然知道此事对他的影响将会有多大。
就算江屿现在直接去皇宫里,把剑抵在皇上脖子上,逼北疆的江驰滨救人。他夏之行都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像是江屿能做出来的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屿沉默着垂下目光。
眼眸中没有愤怒、没有悲痛、也没有冲动——实则是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宛如死水一般的眸子。
这种反应更让他心悸。
江屿低头注视着地面。只看到一只蚂蚁找不到方向一般爬来爬去绕圈,最终平静地望着它爬到床榻下。
夏之行说出那则消息之时,一-股难以形状的无力与绝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令他窒息,只是他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匿在睫毛之下。
但下一瞬,却有更疯狂的念头纷涌而入。
——找到冰舌草,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无意从民间杂记上看到的一个传说,也能被他如此认真地探索寻觅。
只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机会了。
刚刚萧向翎的一句“没问题”,夏之行的一句“太子中箭”,循环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却令他此时格外清醒,连目标也如此纯粹而明晰。
——找到冰舌草,救好太子,帮他踏上龙位。
不惜任何代价。
从未有过的邪念在心底缓缓升起,让他心底重重一-颤,但转瞬间又有种甘愿沉沦的堕落快-感。
这朝堂上是一滩烂泥水,人心就是那泥。
任何的信任、真心,在赤-裸裸的权力利益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无妨,夏大人不必担心我。”江屿笑笑起身,神色如常,“我有分寸得很。时间不早了,就先不打扰夏大人休息了。”
看着江屿离开的背影,夏之行突然意识到,江屿似是突然长大了许多。
不动声色的外在,沉着冷静的言行,一意孤行的性子。
跟以前很不一样。
已经熄灭的烛火又倏地亮起,萧向翎起身,继续在桌案上写着字。
不出片刻,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看清是谁了吗?”萧向翎问向走进来的人。
“回将军,只粗略看清那人大概模样,小的并不敢确定……”
“说就是了。”萧向翎停下笔。
“那人一身黑衣,身材劲瘦,一晃而过间小的才在暗处瞄到他的脸。”那人似是有些惶恐道,“看着像是……七殿下。”
萧向翎的笔倏地停住,那墨迹便在宣纸上慢慢扩散开,形成整张字上唯一的瑕疵。
他将笔尖缓缓抬起,凝视着那处黑色的浓重墨迹,开口道,“知道了,下去吧,这段时间继续盯着,有情况随时报给我。”
那人便退下。
宣纸上赫然写着那句写了一半的诗的完整版。
——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君之离途。
萧向翎对着那一小团墨迹看了许久,随即终是轻微叹了一口气,将那张纸放于烛火之上。
宣纸瞬间蜷缩、烧焦,顷刻间便被铺天盖地的火焰包裹缠绕,最后形成一缕灰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评论~
第29章
又过了四五日。
北疆终于传来了消息, 的确是一小波军马被北疆的埋伏打得猝不及防,但却没有关于人员伤亡的详细信息,已经快马加急传信过去, 要求上报详细军情。
期间有几次,萧向翎令侍从来请江屿过去喝酒, 都被顾渊以“殿下不在府上”为理由拒绝了。
后来萧向翎竟亲自来了一趟,顾渊还想用旧套路蒙混过去,却不想萧向翎要难搞许多, 竟是直接说“若是殿下不在,我便在这等他回来。许久不见, 想念得很。”
顾渊无奈, 只能叫萧向翎在外面等着, 自己跟江屿通个口信。
没想到江屿压根没想给对方面子, 头也不抬地说道,“他本人来了又如何,不想见就是不见,非要明摆着说不成。”
顾渊无奈,只能将原话传了回去,说了好几句抱歉才将人送走。
几日后上朝。
二人隔着几人宽的空隙相擦而过,感受到那人抬起的目光,江屿只是微微垂下头错过去。
那令人不舒服的视线良久才缓缓移开。
君臣间行过礼, 江屿便抬头。
刚刚几乎是在皇上走上来的一瞬间, 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不对,而今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前几日皇上身体本已恢复得极好,昨天尚且是声音洪亮精神抖擞。而如今,皇上就连走上御阶的步子都有些发颤,即使已经尽力遮掩, 仍然能看出眼底的血红与凄凉。
不禁心下一沉。
“北疆战事如何?”皇上颤声问道。
“回禀陛下。”一个臣子站出来,手中拿着北疆最新的军情回报,“我方遭遇北寇伏击,损失较大,但所幸两位皇子安然无恙,不日定能整装再战。”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家表面上是关心伤亡情况,实则不过是想知道二位殿下的安危。毕竟太子和二殿下都在北疆战场上出征,他们的剑上提着的是满朝文武的心。
江屿却在周遭一片庆幸声音中瞳孔微缩。
他看见皇上并未因为这个消息,而表现出丝毫的放松抑或愉悦,眼底的疲惫反而更甚。而在那略显浑浊的眼珠背后,他看见了无比凶残的一幕
在冰天雪地的北疆沙场上,太子身先士卒骁勇奋战。而刹那间,一支来势汹汹的羽箭精准且有力地向他后心处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