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觉性的反应并没有错,而今是他在暗处,对方同样在暗处。尚且不论在屋内发起冲突的结果如何,此事若是闹得尽人皆知,必会多出许多莫须有的无端猜测。
而冰舌草这个线索无论被任何人知晓,都无疑会掀起轩然大-波,令眼前的情况雪上加霜。
他早就料到此行并不会太顺利,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早就在对方预测的股掌中。而刚刚在屋檐上身体几乎冻僵,关节的寒冷僵硬严重缓滞了他的行进速度,但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却始终响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两人逐渐远离人员繁多的府邸,来到了僻静荒凉的园林附近。虽然寒冬时节,大多植物都只剩下枝干,但此处依旧是个便于隐蔽的好去处。
更何况是在视线受阻的夜里。
但江屿却突然有种诡异的直觉——对方在刻意维持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的速度应该更快些才是。
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与自己同步调的速度,倒像是猎人在面对势在必得的猎物,并不急着一时将其捕获。
江屿皱眉,耐性与力量一直不是他的强项,眼看着两人已经跑开好几里地的路程,他已经由于心跳剧烈而微微喘息着。
而面前便是园林。
即便寒冬时节,草木都不余什么枝叶,但园林内复杂的地形与装饰物遮挡,还使得里面成为绝佳的藏匿地点。
他加快速度,也察觉到身后的速度陡然加快起来。
在经过一块转弯狭路之时,情势陡变,江屿猛地转身俯身,将自己的身体藏匿于一块山石之后。
而那人的脚步未止,终于越过山石继续向前找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脱力地靠在石背上。缓了好一会,这才发现这是一块不小的人工湖,山石立在湖边,而他正站在湖与山石狭小的夹缝中。
刚想离开,却突然听闻周遭有两对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大师……”其中一人开了口。
那声音江屿极为熟悉,正是许久未见的三.皇子江淇。
他迈出的脚步一顿,心念一转,又迈回了山石之后。
“殿下此法风险甚大。”另一个声音听上去有些尖锐,总给人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就算法成,殿下又如何登上那龙位的是您,而不是二殿下?”
江屿心忽地一-颤。
这话可谓说得不留情面,但江淇毫不在意一般焦急道,“那边我自是有办法,但我父皇,他决不能活到我二哥出征回来之时。”
许久的沉默,似乎连雪花飘落到地面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那尖锐的声音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此蛊虫性烈,须以人血肉饲之,无论最后是否能成功,殿下都……”
“谁在那里!”江淇的声音骤然高亢,语调中还带着些明显的恐惧与颤抖。
江屿猝然回头看向水面。
刚刚就在二人交谈之时,水面上竟是传来了一声极为明显的声响,似是游鱼从湖面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殿下,或许只是鱼罢了。”
“不……冬天水里怎么会有鱼。”江淇声音有些不稳,一手拔-出佩剑,另一之手紧紧握住身边的道士,开始小步小步地向山石这边试探而来。
“是谁,赶紧站出来!”他慌乱道。
江屿想不出比今晚更倒霉的自己。
半夜偷到别人府中,结果尚未落地便被他人发现,穷追至此;难得脱身,却又因为一声并非是自己发出的声音而被二人发现。
他并不怕提剑的江淇,也不畏惧“被发现”这件事本身。只是一旦对方发现他听见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本就迷乱的政局无疑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而他也并不是很想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对方的脚步在身后一步步靠近,江屿低头看着冰冷深邃的湖水。
他准备跳进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当江淇即将挥剑指向山石背后之时,江屿深吸一口气准备纵身-下跳。
而就在此时,他却觉脚踝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用力向水里拉。
落水之前,只来得及看见那人隐藏在水下的发顶。
江屿并未因为这个突发-情况就慌了神,身体急速下降之时,仍保持着屏气的稳定。下水后也并未有丝毫慌神,第一件事就是试图睁开眼睛,同时从对方的抓握中脱身,趁气息尚足之时先将人反制住。
唯有一点,他忽略了刺骨的水温,也高估了自己对寒冷的耐受程度。
冬日的夜里,水温低到使人感受到绝望。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浸没衣物,四肢百骸每一处都在被迫感受着入骨的冰凉,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刹那间,江屿没能睁开眼睛。
而就在那分神的瞬间,那人从拉扯脚踝转而拽住他的手腕。
随后江屿只觉一-股巨大的力气拽着自己向前游去,江淇惊恐与谩骂的声音刹那间变得渺茫而微不可闻,而扑面而来的疾冲水流更是激得他睁不开眼睛。
速度极快,他根本没法跟上那人的速度,除了被迫拉着向前游去毫无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
江屿水性极好,但此时也感到了一些不适。
凭借着刚刚扫过一眼的印象,湖面呈不规则形状,但若从一端游到另一端,少说也要两炷香的时间。
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会被憋死在这里。
恍惚间,他忽然想到自己五六岁大的小时候,不怕生得很,见一个人就要跟在后面,喊着“我要找母妃”。
众人都觉得他可怜,但却有点傻,不由得可惜地叹气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直到某天,终于有个人对他说,“我带你去找她。”
对方却将他带到了这片湖面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径直把他推了下去。
落水前的一瞬,他看见二皇子在那人后面调皮而狡猾的笑意。
他那时并不会游泳,下了水只会喊叫、四肢乱扑腾,过了好一会才被闻声赶来的人救起。
“周围没有人,或许是七殿下自己摔进去的。”那些人遗憾地指了指脑袋,似是在说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脑子有问题。随后对顾渊说道,“以后少让你家殿下出来吧。”
“少出来”对于一个年仅几岁的孩子来说,便是比禁足还要可怕的事情。在屋内待不住,却又不被允许出去遛弯,简直是要了命的委屈规定。
不久之后,夏之行带给他一把软剑,还有一个身着黑衣,比他大不了太多的蒙面剑客。
“出去玩多没意思,在院子里练剑吧。”夏之行对他说,“剑练好了,就可以去找你母妃了。”
江屿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挣动起来。
对方显然没预料到,他便趁那瞬间借着水势的滑腻,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随后不管不顾地将身体向上探去,试图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就在头刚要探出水面之时,他却又被一-股大力拽着向回游去。
一阵天旋地转,肺部的空气已经稀少到濒临崩溃的节点。情急之间竟是连着喝了两大口水,而下一瞬,头部终于浮到了水面之上。
随即便是咳到昏天黑地,待稍缓过来神智的时候,竟发现扯他下水那人此时就站在他身前。
江屿猛地抬起头,却立刻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换季感觉大家都在感冒,多穿点,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嘿嘿花、Amber 2个;易子木、鲸客、望.穿.秋.姐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客 15瓶;汐子、我的cp甜甜蜜蜜 10瓶;宝贝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清冷的月色下, 湖水冰冷刺骨,上身探出水面之时,便能感受到水散发之时带来更难熬的凉气。
而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 却仿佛能点出火来。
江屿从未见过萧向翎这副模样。
脸上的面具不知是没戴出来,还是在水中脱落, 硬气的面孔便肆意显露出来。他浑身湿透,额角的发丝垂在一旁,还在偶尔滴着水, 看上去跟自己一般狼狈。
但那凌厉的目光中,却充斥着明显的怒意, 几乎要将周围的湿气也灼烤得消失殆尽。
“江屿,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警告。
近距离的身高差很容易带来强势的压迫感, 江屿不舒服地错开了位置, 这才发现刚刚自己被夹在石壁与对方的身体之间,而水中的上半身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感更甚,他便又向旁边窜了一小步。可狭隘的空间多少显得局促,这一动便使两人相贴的位置紧密蹭过。
“……”
江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有一丝热气在后颈处缓慢蔓延开来。
对方却依旧强势地质问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热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你把我拖进水里做什么?”江屿冷声问着。
对方没搭话,气氛便在这绝对的安静中一点点变得诡异起来。
两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互相注视,江屿可以看见他眉峰转折处的每一根纹路, 以及在鼻骨侧方缓慢积累起的水珠, 在某一个临界点摇坠、破散,最后顺着流下。
谁都没有先开口,也没有人愿率先移开目光。
江屿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一瞬间有拔剑窜逃的冲动。
而此时对方却突然开了口。
“因为热。”
似是在水里待久了,二人的嗓音都有些哑。
而无边黑暗中, 这低哑的声音直冲耳膜传来,听上去却只令心中烦躁之意更甚。
“上去说话……你!”江屿刚想翻身上岸,却觉对方又向前迈了一步阻住了路,本就距离极近的上身几乎完全没了缝隙,他甚至能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顺着胸膛压过来。
萧向翎突然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江屿瞬间瞪圆了眼,袖口一震正要抖出软剑,却忽然听见岸上传来了人声。
“他们还没走。”萧向翎用口型说着。
他选择的这个隐藏位置极为巧妙,类似岸边凹进去的竖行槽孔,头上正巧有一块凸出的黑石阻隔了岸上的视线,几乎令人难以发觉。
“大……大师。”三殿下的声音焦急得很,“你能不能算出他现在藏在哪……若是此事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罪!”
另一个略细的声音显得镇静得多,“就算他听见了,也没有证据,三殿下有何惧之?再言之,正常人潜到水下这么久,说不定已经不胜水性淹死了。更何况那人像是被拖进水里的,保不准是水鬼一类的邪祟……”
江屿在水下没法出声,没法动作,只能用眼神用力示意萧向翎把手拿开。
而对方却像是没注意到一般,直视着江屿充满怒气的眼睛,一动未动。
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激烈的氛围却因泛着寒的颤抖转了个弯,使周遭潮意更甚。
唯一的变数,大概是从平稳逐渐变得紊乱的心跳。
过了良久,直到岸上的声音远去,萧向翎才把手放下,而江屿瞬间便从狭小的空间中挣脱开来,翻身跳到了岸上。
湖边立刻多了两滩圆形的水迹。
两人简单在岸边拧了拧外衫和袖口,便转身离开。
江屿脚步较往常还要快上几分,明显是心情极度不佳。
“殿下还没说,为何深夜来我府上。”萧向翎忽然在身后问道。
明明是正经至极的问题,语调间却偏偏含着几分笑意,给人一种他在开玩笑的错觉。
“夜半梁上,自是觊觎将军美色。”江屿淡声开口,头也没回。
“若是他人口出此言或许我还能信上几分,但若是殿下觊觎,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忍心殿下在房檐上面挨冻?”
江屿了解对方口出浑话的性子,根本没理,只是再次加快了步子。
“江屿。”身后人突然改了称谓道,“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江屿没答话,算是默认。
那人叹了口气,“我心里有分寸。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帮着江驰滨针对你。”
江屿止住脚步回身,身后那人便也没再向前走。
“江屿,我知道你不习惯信任别人,但其实适度的信任与适度的怀疑同样,都是一种能力。”他凝视着江屿的眼睛,“我知道从一开始,你便对我有着十分的偏见。但我以为这么多事情过去后,你对我会有基础的信任。”
这么多事情过后……
江屿以为自己想不起,却没想到此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一件件事便纷纷从记忆跳出来,从眼前略过。
宫路夜里从眼前稍纵即逝的石子、火场中那一抹高大的虚影、地牢中绝望而猩红的目光、雪夜中凝固的一件雪白裘衣……
明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江屿抬眼,却只是笑笑。
若是仔细看去,他眼角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凉薄与自嘲,眼底在水中沾染的雾气早已干涸,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萧向翎,这不是能力,而是天赋。”
萧向翎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似是意识到江屿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脏仿佛被一根线揪起,却无法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江屿说,“你提到信任,但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他人的信任,又如何去信任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敛去了随意的神色,眸中的光并未黯淡下去,显得野性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