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向翎动作微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可记得那信纸有何不同?”
江屿一愣,“如何从信纸判断?”
“一般来说,北疆与中原的常用纸不尽相同。北疆的纸张偏厚,更为粗糙,不吸墨;但京城的宣纸更软,调墨时不能掺太多水,否则容易晕开。”
萧向翎继续说道,“昨日在贺楼青那张信纸是京城所制,若想绘制细化的梅花,便不能令墨水洇开,朱色掺水极少,所以颜色更为厚重。你刚刚说的色泽略深,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江屿忽地站起身来,仓促间甚至下意识攥住了对方的手腕,说道,“再到贺楼青那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问。”
贺楼青猜测江屿会再次前来,但没想到竟如此之快,又显得有几分急切。
还没等几人进帐坐下,江屿便直接问道,“贺楼前辈可还记得,我母妃与你通信之时,一向用的是何种信纸?”
“就是这种。”贺楼青从桌案上随便取一张过来,“若杨从小用惯了这种信纸,怎么?”
江屿将信纸接过,只见其色泽偏深,材质偏厚,俨然不是京城皇宫中常用的那种软宣纸!
那些人将信件伪造得天-衣无缝,却独独没想到两地信纸的差异,而若非萧向翎今日提醒,他也全然不知最有说服性的线索竟是在信纸上。
“还有一事想问前辈。”江屿抬起眸子,径直看向对方的眼中,“你可知我母妃为何会别人所害?”
“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宫中嫔妃争宠相斗,毕竟若杨当初受宠得很,几乎是众人的眼中钉……”
他说这些话时目光平稳,语气坚定,常人完全看不出破绽。但江屿却觉得这些话过于熟练,以至于像是早就背熟过一般。
而就在此时,他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心虚与慌乱。
“主要原因定非如此。若是前辈也想查明当年真相,也必须要与我坦诚相待才是。”江屿紧盯着对方眸中的变化,“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前辈,可否知道冰舌草一物?”
在这三个字吐出的一瞬间,江屿看见贺楼青眸底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植株,具体模样却十分模糊,只能大体看出是翠绿的颜色。
“前辈或许也不知道它具体是何模样。”江屿回应,“但我母妃与你的书信中,又为何会出现此物?”
贺楼青微眯起眼睛,审视着江屿良久,随即缓缓猜测道,“你看过此案的宗卷。”
僵持片刻,贺楼青终于长叹口气,承认道,“当初若杨一案,我们的确猜测是与冰舌草相关,但是极难查证,若杨对于此事向来谨慎小心,连同我们的信中都说得委婉含蓄,他人又如何会得知若杨拿到冰舌草一事。”
“你是说,冰舌草当时在她那里?”
“从信件中看大概是这种意思,但她应该只是找到那两把剑,但并未将其取出。”
“一剑至阴,一剑至阳。”江屿说道,“她在信中写道‘吾心甚悦之’,又是指的何意?”
“是说两把剑的保存地点。”贺楼青对江屿知道的内容有些惊讶,“一把在她本人处,另一把则在她心悦之人身上。”
江屿一愣,从未想到这句话竟是这层意思。
正思索,帐外却忽然进来一位士兵慌张来报。
“殿下,萧将军,军营里面……出了点事。”
皇宫内部,江淇坐在寝殿中的椅子上,一旁站着一个身形极瘦的男人。门与窗都死死关着,而殿内的烛火也刻意只点燃了两根,愈发显得其中森寒阴冷。
若是细看,不难发现江淇用长衣将自己紧紧围起来,眼神慌乱地扫向四周,不住地颤抖着。
“大……大师。”他抖着说道,“你听没听见,那个声音。”
“殿下,那是风声。”一旁的“大师”声音依旧略显尖锐。
“不……你看!”江淇双目陡然睁大,用力指向窗上的一团光影,“那是什么,是鬼。”
“殿下,那是烛光。”
缓了好久,江淇才微微平静下来。
自从当上皇上之后,他便日夜心神不宁,尤其是数起凶杀案在宫中出现之后,更是容易一惊一乍,晚上甚至不敢独自入眠,整个人也愈发疯癫。
白日里上朝时还是再正常不过,但每到夜里,他便总是叫嚷说自己能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请跟随他多年的道士为他出一份安神药引,每日服用。但即使凶杀案在那一夜便戛然而止,他疑神疑鬼的症状却并未减轻。
“陛下先服药吧,需要多休息。”道士将一旁的药碗递给他,看着他皱眉一饮而尽。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饮下汤药之后,江淇觉得心神都宁静了许多,这才稍微镇静下来。
“大师你说。”江淇转头,“特意伪造北寇轻兵入侵的假象,让江屿带少数倍的军马前往出征,他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你还记得吗。”他声音僵硬,“当初在宫宴上,丞相与他都中了剧毒,但他却没死;在太子宫中起火之时,他冲进去救人,还是没死;如今在如此狭隘的山谷与数倍敌军交战,竟还是毫发无损。大师你说,他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人护着,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江屿必须死。”道士似是有几分恼怒,“我夜观星象,若是江屿不死,将来一日必成后患,甚至威胁到你的皇位。无论用什么办法,此人决不能留。”
“那该如何办。”江淇有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如今他人在北疆,又手持军马,比曾经更难对付。”
“这有何难。”道士低声道,“方法之一,令江屿与萧向翎二人反目成仇,挑拨离间;方法之二,强制勒令他们回京。”
“如何强制……”江淇望着对方的神色,忽然明白,“大师是说,利用夏之行……”
对方点了点头。
“那便叫他进来吧。”江淇靠在椅背上,眼神茫然地盯向暗处,轻声说着。
道士又点亮了几根烛,抬步走到门口,缓慢将门拉开。
外面冷风径直贯入,将正对门口的几只蜡烛熄灭,江淇便看到了一直站在门口的人。
他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但是浑身僵硬般一动不动,目光也有些迷茫与空洞,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见门被打开,夏之行便缓慢走进来。
江淇看着夏之行毫无表情的面孔,尾椎骨不由得也泛起几丝凉意,他将试探性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道长。
而后者则十分自然地走到夏之行身前,拨开他的头发往耳后一看。
“陛下不必担心。”他说着,眼神中浮现出一丝迷醉的神色,“这蛊虫喜欢他得很,在里面活泼着呢。”
江淇由于他的话找回几分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颤,“夏之行,现在要让江屿立刻回到京城,不准带兵。另外顾渊要一直好好看着,不能让他跟江屿互通消息。”
听到江屿二字,夏之行周身一僵,眼神中划过一丝清明,猛地抬头似是想责问什么。
然而下一刻,一旁的道士又将手中的药膏涂在了他耳后的位置。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似乎不再拥有自己的神智,有一种服从于面前人的本能,每当他试图从这种状态中脱离出,颅骨内部便会感到刻骨痛。
“陛下,理由。”道士在一旁提醒。
“对,理由。”江淇喃喃道,“明日上朝之时,你便向我劝谏此事,理由是……江屿曾多次出入北寇营帐与其首领交好,有继若杨之后投靠叛逃北寇之嫌。”
他将目光再次转向道士,“若他违命不从,则以谋逆之罪擒之,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要说: 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易子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366694 1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北疆营帐内一片喧闹。
往日里, 各位将领很少有意见极度统一的情况,以至于每当萧向翎不在,营帐内都会吵到不可开交。
唯有这次, 众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一致。
“魏王江屿多次私自前往北寇营帐,有反兵叛逃之险,现令其立刻孤身归返京城, 以表忠心。若有违抗,按谋逆之罪处理。”
杨广念着那道圣旨,气得差点没把它狠狠摔在地上。
“哪个孙子他娘的还能往京城告状, 殿下和萧将军明明是因正事前去谈和,还谋逆!反兵!从萧将军到七殿下, 皇上从来就没没把北疆军当人看过!要是真他娘的要谋反, 我弟兄们还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鸟不拉屎的地儿, 天天看着守着!”
话音未落, 帐门猛地被掀开,萧向翎阴沉着脸大步迈进,江屿跟在他身后小半步的位置, 眼神寡淡, 看不出什么表情。
随着二人进入, 帐内嘈杂的闹声仿若被掐断般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向他们, 其中有愤慨、有委屈,也有少许不明所以的怀疑。
江屿表现得太平静了。
那道圣旨就摆在桌案上, 他仅仅是低头轻扫一眼,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冷淡的视线轻轻划过,没留下一丝波动的情绪。
目光在那段话上徘徊许久, 最终停滞在了末尾的署名处。
似是为了证明这是人心所向,这道圣旨后附有几十名臣子的手书姓名,而打头的人名,竟是夏之行。
“第一点,我军中定有一直与京城私自通信之人,谎报情况,需严加查明。杨广,你负责在军中彻查此事,重点在于三天内传出的所有信件。”
萧向翎站在长型桌案的一端,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桌案。
“第二点,圣旨中写明让江屿独身回去,但这明显不切合实际,且不说路途漫长,期间极可能遇到围堵追杀。就算到了京城后,也难以将此事辩解清楚,我不允许我北疆营帐中的任何一人,背负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江屿依旧微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第三点。”萧向翎转头看向江屿,“殿下对这些署名有何想法?”
“后面这些人我没什么印象,像是江淇一解释便会同意的人,但夏之行。”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名字上面,“是他自己签的,不是作假,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我现在回去。”
伸出的那根手指白皙修长,丝毫不像练剑之人的手,似是感受到对方忽然转移的目光,江屿立刻便将手收了回来。
“但毕竟是圣旨,他若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江屿有些无所谓,“我走北疆通向京城的大路,明日一早便出发。”
“殿下不可!”下面有人反抗,“萧将军所言有理,殿下一旦回去就相当于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更何况孤身回去,到时候很可能百口莫辩啊。还望殿下三思。”
“放心,我与江淇好歹是亲兄弟,不会有事的。况且北疆过于严寒,我还是更习惯住在京城。”江屿抬头朝他一笑,那勾人的眼尾弯着,让人瞬间没了反驳的欲望。
“那就先这样定,既然殿下决定明早出发,那我明早便为殿下备马,杨广那边若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大家先下去吧。”
待到众人都走光,二人竟也没说话。江屿反而笑意更甚,用眼神毫不客气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再逐渐上移到对方眼上。
“在我面前就别打哑谜了。”萧向翎无奈笑道,朝他走了过去,距离近到说话声只有两人彼此间依稀可闻。
“那就一起来猜猜是谁把消息传回的京城。”江屿在桌案旁坐下身来,“你我同时在纸上写,之后转过来,如何?”
“乐意奉陪。”萧向翎坐在江屿旁边,伸手绕过对方拿过笔纸。
不出片刻,两人同时将手中的纸张举起来,看到对方写的字后,竟是了然一笑。
只见江屿写了单字“杨”,萧向翎依旧是单字“广”。
“姓杨的可不止一个。”萧向翎拿过两人手中的纸,将其在火炉上烧成灰烬,笑道,“你在耍赖。”
江屿并未答复,只是微弯着眼尾,用手指沾了些碗中的水,在桌案上点出两个点。
“北疆,京城。”他说道,“刚刚我说明日一早便驾马出发,走大路,所以最迟明日正午,这条路上便会有江淇的兵马。如此,我今晚就要出发,走小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沾水画出两条形状不同的路线。
“江淇若是出兵,我倾向于在这里。”萧向翎同样将手指搭在那路线的一个点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与江屿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相触。
他随即抬眼看向江屿,“但我没想到你真打算独自回去,就那么信任江淇?”
“我与他之间谈不上信任二字,要不然也不会刻意说出假的时间与路线。只是不知如今京城形式如何,顾渊从未与我传过信件,大概不是他无法写信,就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下。另外夏之行……在我离开之前便表现出来些许反常,我必须回去看看。”
“但你这是在打赌。”萧向翎直视对方的眼睛,那锐利的目光有几分压迫感,“你能想到假传时间路线,江淇未必就想不到。如果他在小路上也设下伏兵,你独自一人如何处理?你是在堵他这次脑子进水,还是堵他大发善心?”
江屿被这用词说得一愣,随即禁不住笑了一声,自然地将桌案上的手指抽回,却被对方忽然抬手压在原地。
他双手的温度本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如此便显得对方的温度灼然。他觉得自己内心毫无波澜,却逐渐感受到脉搏愈发剧烈,在二人手掌相贴处清晰而分明地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