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向翎……
江屿从未觉得,这世上竟还有文字像这三个字一般,乱人思绪,扰人心神。
停顿良久,江屿突然扯过一旁的书卷。本想静心,却不想心情更加烦躁。
“这书卷谁动过?”江屿冷声问道。
“萧……萧将军。”
知道江屿最不喜别人动他东西,顾渊也放轻声音试探说道,“是您昏迷那几天,萧将军一直坐在这……”
“别说了。”江屿骤然打断,把书卷扔到一旁。
江屿的脊背已经微微绷紧,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僵着,执拗地没再说话。
他不懂萧向翎是怎么想的。
当日在朝堂上,他本可以揭穿自己的假冒身份的事实,说明他两次救了自己,自不会是下毒加害之人。
他本可以说出宫宴当晚的追杀,说出太子殿起火时的相救。
这些本也是江屿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萧向翎,事已至此,你可认罪?”皇帝在那日怒道。
江屿没抬头,眼神盯着地面上一块凸起的银雕。
如芒在背,他不知道那人眼神中会是怎样一种憎恶与失望,也不在乎。
他本就是在勾心斗角与不公平中长大的人,对彼此间的利用司空见惯。
但是他始终没抬头。
“臣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只听得这一句话。
像是冬日里的铁片一般,又硬又冰,叫人不敢碰。
下毒一事是死罪,由于案件证据还未收集全面,萧向翎被暂时关押在牢狱中。
江屿突然要翻身-下床。
“殿下且慢。”顾渊忙着去扶一把,“太医说您最近不能……哎您至少把鞋穿上!”
江屿走到窗前。
外面下着雨,不小,湿寒,风大。
下了有几日了。
不知为何,那雨幕中总是似有一人身着黑衣,策马而来。于刀锋交错中投去一石,使黑衣人走鸟兽散。
随后竟会极其有趣地说一句:小公子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有趣极了。
但他忽然笑不出来。
“外面冷吗?”江屿忽然无厘头地问了这样一句。
“还……挺冷的。”
“……”
“送一床棉被过去。”江屿目光继续盯着窗外,继续加了一句。
“啊?”顾渊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江屿在说些什么,“是……”
“还有。”江屿加到,“叫夏大人去查他这个人。他的家人、挚友,我都要知道。”
“现在就去。”江屿语气一顿,“……先去送被子。”
“……是。”
皇宫内。
整个大殿上漆黑一片,偶有窗外的闪电划过一丝亮光,以及砰然炸裂的雷声环绕作响。
气氛诡异至极。
没人想到这大殿中,竟还有人。
皇上坐在龙位上,手里拿着一册卷宗。
光线极暗,甚至要闪电打过的一瞬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内容。
卷宗上是若杨与北疆的全部往来信件。
最初的一年里,大多是一些家常聊天,诸如“近日中原落了初雪,北疆是否早已素裹皑皑”一类的话。
在每封信件的最后,若杨都会用隽秀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右下角用笔沾胭脂,绘出一朵极小的梅花。
中原气候不适宜种梅,而北疆每年入冬梅盛雪间。
若杨是想家的。
再向下翻过去,便可看见坐实若杨罪状的那一封书信。
信中大概的意思是:北疆勇士无畏善战,不愿屈服于朝廷,大可奋力一搏。同时信中附上了中原边城地图,还特意用红笔圈出防守薄弱的几个关卡与城池。
半个月后,北疆发起战事,进攻路线与地图上的指引完全相同。
皇上却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对。
当时战事紧迫,他怒极,加上众臣联名上死书,他这才一杯鸩酒赐死若杨。
但现在忽然存疑,如此机密的信息,他通常也放得隐秘,不会让嫔妃有接触到的机会,若杨又是如何得到的?
他的目光顺着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向下,最后落到那落款签名上。
随即身子猛地一抖,霎时僵在原地。
——那落款一旁,并无胭脂绘的梅花。
“苍松刚劲,却冷;翠竹坚-挺,却空。我尤喜那寒梅,乍一看柔弱可怜,却不惧风雪,想也是个飒爽的美人。”
初见时,若杨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蓦地浮现在脑中。
若杨是那么喜欢梅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皇上双目放空,盯向窗外,甚至有泪水流下。
他从未有如此苍凉甚至癫狂的神情,交织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着怀念与气愤。
良久,他竟是紧紧把那卷宗抱在怀中,痛哭流涕。
第12章
天色渐明,雨势却并未减小。
或是在萧向翎那里碰了钉子,或是在夏之行那毫无头绪,又或许是雨势过大,不方便行路。
顾渊一直没回来。
不知不觉间,江屿已经在窗前站近两个时辰了。
不想入眠。
只因每个雨夜,他都会做那个离奇而诡异的梦境——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有一人站到他面前,以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那人鞋履。
只是近期,竟还有些其他的梦境。乍看上去莫名其妙,却又叫人没法忽视。
身上的伤还在泛着刺痛,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寒气中站久了的身体,关节处竟发出嘎吱的响声。
周遭安静至极,他竟是想起很多往事来。
他生来就没有母妃,又不受父皇宠爱,几乎只有顾渊一个活人每天陪在身边。
他很小时候问过顾渊,为什么他为主,顾渊为仆。
顾渊答,人生而有命,不可抗,不敢逆。有些人就适合坐于高堂之上,享众人拥护;有些人就适合匍于泥土之间,以身躯为梯,把别人送上高堂。
就像人各有志。
江屿说,但自己成不了那高堂上的人,也成不了梯。
他被如狼似虎的皇兄们虎视眈眈。有着皇子的身,却没有皇子的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现,自己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到那人最害怕的东西。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是一种异能。
在七岁左右时,他从书房跑出来,正面迎上满脸阴翳的丞相。记忆中丞相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来。他不认得江屿,还道是哪里来的小侍卫,便没搭话,径直向前走去。
但江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此碰面。
他在丞相的眼中,看见了一个口吐鲜血的女子。她浑身是血,眼中闪着足以令任何人动容的,悲戚的光。
但即使这样,依旧难以遮掩她无边的美色。
江屿旁敲侧击地四处打听了好久。
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有母妃的。
他有冤屈,有不公。他没法心甘情愿做□□,也没法干干净净坐上那高堂。
他要在盛世中苟且栖身,在乱朝中锋芒毕露。唯如此,才能在这狼群中活着。
雨势渐大。
江屿心乱如麻,转身取过一把伞,大步迈进暴雨之中。
监牢内。
狭窄的廊道内阴冷潮湿,两侧闪烁着明灭诡异的火把,更显悲戚与幽暗。
“站住,牢内重地,闲人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七殿下恕罪。”牢口的士兵一看江屿的令牌,立刻拱手改口。
江屿脚步未停,目不斜视,朝着身后轻微一摆手,“不用通报了,我进去寻人……看一眼就走。”
“可是……牢内肮脏恶臭,还常有打架斗殴精神失常之人,只怕殿下……”
“嗯?怕我怎样?”
他偏侧过头,一侧隐在阴影中,另一侧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淌下来,嘴角却是轻微勾起。
像是满目苍白中,铿然坠地的一片雪。
士兵晃神的片刻,江屿整个人已经隐进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牢内地形错综复杂,越走得深入,所见之景就愈发狰狞。
有人双目放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乎下一秒就没了气音;有些人见人来,便拼命晃动着牢房的们,还用头撞击出石破天惊的响声;有些牢房早已有未清理干净的尸体,招来了腐蝇和老鼠。
随便一个人来到这里,都难免会感到恐惧、恶心,更别提从小娇生惯养的皇子。
但出乎意料地,江屿并未向两侧的牢房投去一丝目光。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雨水从他素白色的长袍边缘上低垂下来,顺着来路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眼看着就要走到长廊尽头,前方的牢房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长廊分为两半。
江屿这才偏过头去。
——只见在中部位置的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的一角。身上并无伤痕,只是眼神中颇有惊慌与不安。
而另有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另一边的角落,而他们身-下,竟是垫着一张厚实而花纹华丽的棉被……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简单而离谱。
——中间那个牢房坐着一个人。
萧向翎侧身而坐,双目阖着,像是在冥想。
能把牢房坐成如此舒适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似是感受到周遭窃窃私语的骤然消失,萧向翎抬眼,向牢外一瞥。
两人的目光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但刹那间江屿有一种错觉,仿佛处在牢中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对方一席黑衣严整,连袖口都系得紧实;而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十分狼狈,浑身湿透,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进眼里。
江屿微微开了开口,却没说话。
“你来做什么?”萧向翎转回目光说道。
他的话音平稳,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照旧,但江屿敏锐地从这一个转头中,品察到了一丝不屑掩饰的厌恶。
“来看看萧将军吃得可饱,穿得可暖。”江屿说着,目光向隔壁牢房中的棉被瞥去一眼,“如此,才能安然入睡啊。”
“殿下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几日前我将殿下从火场中救出来时你还命悬一线,现在就这样在暴雨中不遮伞到处跑。”
萧向翎目光微转,看见江屿身-下垂下来的一大滩水迹,“若是哪个不小心冻死了病死了,白费我火里跑一遭,有几条命够你这么作践自己。”
江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软,却又不过转瞬即逝。
“萧将军这是生怕我先死呢。”江屿笑过,上前迈过两步,与牢门栏柱的距离只有几寸。
他继续低声说道,“但你又打算如何看到我死的那一天呢?这明是死罪,你却束手就擒伏罪,但你……又怎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呢?”
萧向翎微微抬起眼皮,“哪有七殿下计划周全,步步为营,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殿下您想暗算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如何辩解得出?”
江屿眉心一跳。
“那日,你本可承认宫宴当日救我之事,你本可以揭露我假扮七皇子侍卫蒙骗你的事实,告诉皇上火场中你舍命相救。如此便可摆脱你试图加害七皇子的事实。”
江屿刻意放轻了声音。
“你为何不说?”
沉默良久,萧向翎倏地站起身来,立在栏柱内侧,与江屿距离只余咫尺。
目光相对,一冷一炽,结不成冰,擦不出火。
“因为我说过,殿下曾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江屿一愣,随即立刻错开目光笑道,“都说过了,我怎会是你的故人。萧将军最近念故人念得辛苦,竟不知外面已经传成风流小传了。”
江屿眼角弯起,那弧度若是稍大一点,便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他上身继续前倾,直到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的银质面具上,化开一片转瞬即逝的水雾。
“他们说——萧将军英勇绝世,俊俏无双,有万人难挡之勇。而我这个不成才起又窝囊的小皇子,便只能靠美色求将军垂怜一眼。若是晚上把将军伺候得舒服了,或许还能借一-股东风,巩固一番地位。”
江屿将这些话说得极慢,清冷至极的嗓音配上下.流至极的文字,颇有几分透过古画看春.宫的诡异之感。
“可惜,我现在竟是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刻意做出的遗憾意味恰到好处。
萧向翎听此,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
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中,连一丝闪动的情愫也没有。
“殿下可是是为此,才对我心怀怨恨?”他缓缓开口,“这些谣言我自会放话出去澄清,闲人酒醉饭饱后的流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也不必动怒。”
“倒也没什么。”江屿直回身子,“若是萧将军肯把面具摘掉,让我一窥真颜,我便不再动怒。”
“若是殿下为此事而来,便请回吧。”
“既像是故人,此等缘分,竟不值坦-诚一见?”
萧向翎摇了摇头,“殿下,我刚刚说,您‘曾’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江屿话头一顿。
“但我现在十分确定,您并不是他。”
“为何?”
“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哪怕是路边的小草、乞丐,也不会随意践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