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向翎沉声道,“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
周密之人。
江屿目光盯在地上,指甲渐渐嵌入手心之中,却又如同被针-刺一般立刻松开。
“周密之人,是极高的评价。”江屿笑着说道,“只是萧将军那位故人看上去,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萧向翎骤然色变。
只听呼通一声巨响,萧向翎猛地拽住江屿的衣领。力气之大,整间牢房的栏柱都在微微发颤,整条走廊侧的犯人都向这边投来畏惧的目光。
江屿被这一拽,上身猛地撞到铁栏柱上面。之前火场上受的内外伤还恢复得半斤八两,这一撞只觉眼冒金星,头脑空白,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搅动了起来。
“你怎么对我都可以。”萧向翎咬牙切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但是你要再敢说他一个字。”
江屿只觉肋骨火-辣辣地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强行将呕吐感压了下去。
“萧将军不必发怒。”江屿尽力稳住重心,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眼中却闪着恶意的光,“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成为将军的‘故人’呢?”
握住脖颈的手腕骤然一松。
萧向翎怔在原地,连指尖都在不受抑制地以极小的幅度颤抖着。
第13章
“还不快住手!大……大胆!”
二人正僵持,便有士兵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看见此情此景差点吓到心脏骤停,连话都说不清楚。
萧向翎这才松开手。
“无事。”江屿退后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一只手暗暗扶住了墙才让自己未因疼痛而倒下去。
“我跟萧将军只是在交流感情罢了,不必如此恐惧。”江屿克制住话音中的抖,温声道,“送我出去吧。”
“殿下——”
临走之时,萧向翎的声音乍然从身后传来。
江屿侧头抬眸。
“他反而是被聪明所误。”
这句话若细品,便有种十分微妙的意味,像是偏执地偏向自己心爱之人,看不得别人否定半分。
江屿轻哼一声,脚步未停,转身踏出了长廊。
来时未觉,大概是刚刚在下面待久了,衣服上的雨水后知后觉地沾在皮肤上,凉浸到骨子里。
没过几个转弯,江屿忽觉喉头难受,便仓皇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了一侧的墙壁,一只手摆手示意士兵不必过来。
他用袖口紧紧压在嘴上,将咳声压抑到最低。
开始音量还是极低的,肩膀微微颤着,最后竟是没忍住,一口吐出刚刚压制下去的浊血来。
“殿下,殿下您!”送他出来的士兵见此吓得魂都飞了,只是江屿一直明示不让他靠近,便只能在一旁瞎着急。
“这是怎么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声音从江屿身后传来,同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江屿身体猝然一僵。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殿下!”士兵见状直接跪伏在了地上。
“有劳二哥多费心了。”江屿堪称云淡风轻地擦拭掉自己嘴角的血迹,一根根掰开对方扣在自己肩上的手,缓慢而不容拒绝。
“也多亏托了二哥的福,臣弟两死两生,还能有力气在这与二哥谈笑风生。”
江驰滨眉间一抖,本就偏窄的眉间距被这小动作一映衬,反而显出几分奸诈之感。
“这两件案子的凶手我自会协助父皇勘察清楚。”江驰滨微微扬起下巴,显出几分自傲的意味来,“七弟还是适合好好待在宫里养伤,别忘多燃几盆炭火。要是被下人欺负,炭火不够,二哥赐你。”
这一段话语气轻薄而放纵,任是谁听了都不免怒火中烧。
江驰滨说完便噤声,饶有兴趣地抱臂看着江屿的反应。
江屿眸子温顺垂着,烛火在他桀骜眉骨上渡上一层暗色光晕。
“二哥说得极是。”他却只是轻声道。
江驰滨似是对江屿消极的不反抗态度极为满意,冷哼一声,从江屿身侧径直踏步前去。
江屿依旧低着头,本是极淡的笑意却似有加深。
“哎啊!”
二人身体交错的一瞬间,随着一声凄惨至极的喊叫,轰然倒地的声音响起。
江屿装作惊讶转过身,只见江驰滨身子直直摔在了坚硬寒冷的地上,一时竟痛到完全爬不起来。
“这地上怎么有石头?”江驰滨倒在地上怒吼道。
“殿下,这怎么会有石头呢,殿下冤枉啊。”一旁的士兵一边试探着把人扶起来,一边指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胡说,就在……”江驰滨起身一指,也瞬间呆住了。
“许是石头被踢走了,还望二哥莫怪。”
江屿依旧是温顺地低着眼睛,不过此刻他站,对方半坐在地上。
本身摔倒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江驰滨便也没好意思再追究,扶着士兵的肩膀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江屿继续温声道,“年纪大了便容易有些腿脚不便的毛病,我现在未及弱冠,尚且容易觉得手脚寒冷,而二哥更是早就过了精力旺盛的年纪。”
眼看着江驰滨的火气就要起来,江屿紧接着补充道,“而二哥聪慧圣明,操劳国事,身子便容易更虚一些。”
江驰滨火气明显已经上了头,已经溜到嘴边的讥讽言辞却被这句“操劳国事”系数怼了回去。
“二哥关心臣弟,臣弟感动得很。只是承蒙父皇照顾,冬天的煤炭着实是多得用不完,恰好兄长需要,我今晚就叫顾渊将十斤木炭送到您府上。”
江驰滨向来脾气暴躁,眼见着就要握紧拳头向前走上去,却还是硬生生地把自己定在了原地。
江屿的话字字像个软钉子,扎得人皮肉疼痛,却不见血。若是谁顶撞回去他,才反倒像是心胸狭窄的。
江驰滨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江驰滨在这大雨天路远前来,是为了见人。
牢中廊道阴冷,江驰滨皱起眉头,用袖口紧紧捂住口鼻,在看到中部的一件牢房时,阴翳之意渐深。
“萧将军可是平定疆北的功臣,怎么给他条件这么差的牢房,小命不想要了是不是!”江驰滨指着周围的狱卒一顿训斥,“还不快拿几床棉被过来,再拿些好酒肉。”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位殿下不必费心了,来找我可有何事?”
一旁的狱卒听此却好奇地抬起了眼。
刚才萧向翎与江屿明明争执得厉害,也未见他语气如此冷淡,像是十分不耐烦一般。
“将军可不要多想,我也只是替将军感到不平,来这里探望一番而已。”江驰滨笑道,“刚刚来路上恰好看到江屿往外走,从他的神情上看,你们好似有些闹得不愉快?”
萧向翎对此置若罔闻。
江驰滨干笑几声继续说道,“虽说将军也是年纪轻轻便如此英雄盖世,但我那七弟着实是娇奢惯了,行为举止多有孩子气,萧将军莫要怪罪才是。”
萧向翎依旧没反应。
这便是柴油不进,把逐客令清楚写在了脸上,当着所有狱卒的面给江驰滨“啪啪”打了几个大耳光。
江驰滨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萧将军此为何意?”江驰滨微怒道,“你辉煌之时众人羡慕你宛如众星捧月,而今没有几天,便只有我愿意来助你,你难道还不愿接受不成?”
萧向翎视线朝这边看过来,一副面具映得眸光如刃,叫人下意识瑟缩。
“你拿什么帮我?”他直接问道。
江驰滨屏退周围狱卒,走近后低声笑道,“我有办法让萧将军免此次牢狱之灾与杀身之祸,还可以给萧将军远高于现在的地位,你会有权,有兵。若我是王爷,你可以是那一骑绝尘之军;若我是那君王……”
他的瞳孔微微眯起,透露出欲望与贪婪的神情,“你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向翎似乎并未为他的野心意外,也并未对他提出的天花乱坠的条件有一丝向往。
“那敢问殿下,要从我这拿什么呢?”
雨势并未减弱。
来时的伞已经不知道丢在何处,等人来送由过于麻烦,江屿干脆冒雨走回了府上。
路程不算太长,只是猛烈的雨势遮挡了视线,把衣物浸成了千斤重。
终于走到门口时,江屿只觉喉头有着火-辣辣的腥涩感,浑身数不清的伤口似是再次绽裂开来,关节早被雨水泡得没有了知觉。
推开门,府内漆黑一片,顾渊明显还没回来。
摸索到烛台的一小段路上,江屿甚至踢翻了好几把椅子,仓促扶住一旁的桌案,才不至于由于过于虚脱而倒在地上。
“殿下!”呼声从门口处响起。
只见顾渊匆忙奔过来,看见江屿的一刹那,眼中是难以遮掩的喜色,“殿下晚上去哪了,我回来见府上没人,在周围又找了好久。”
江屿刚想用借口蒙骗过去,抬眼一看便见一人站在门口,顿觉头大。紧忙示意顾渊住口。
但顾渊情绪正起没注意到,继续说着,“殿下身上这么多伤还没好,太医说近两个月都不能活动。要是夏大人知道这件事,又要……”
“我已经知道了。”门口那人冷声道。
江屿心如死灰。
“你先下去吧。”夏之行对顾渊说道。
门被缓缓合上。
死一般的尴尬与沉寂。
“你今晚去哪了?”夏之行严肃问道。
“赏雨。”江屿面不改色。
“殿下。”夏之行大声道,“我是刑部尚书,你去那牢底折腾以为我会不知道!”
江屿见瞒不住,只低头一笑。
大多时候,江屿的笑意是冷漠且虚假狡黠的。但若是偶尔不掺杂讥讽意味,便是极有少年感,像是叶落江水,寒意涣然冰释。
他从小就喜欢用这招跟夏之行打马虎眼。
“江屿,上次我们就说过今后遇事定要一起商量考虑。此次你还萧向翎入狱,他恨不得生啖你的骨肉,你竟还敢主动去招惹他。况且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夏之行说着,目光移到江屿泛着血迹的白衣上。浑身上下的伤口不知又裂开了多少,而对方灰白至极的面色更是让他心疼又气愤。
“还有,江屿,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胡闹。当年若杨贵妃的案子可谓是搅得满朝风云,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件案子,你以为这点小伎俩就可以蒙骗过关?你这是拿自己的脑袋在冒险你知不知道!”
“夏大人……”
“当年此为大案,若杨与北疆往来的书信是我亲自掌手查阅证据。”夏之行大手一挥,肩膀连带着袖口一同剧烈颤抖着,“若杨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为了找到一丝翻案的可能,书信我翻了三天三夜!”
夏之行狠狠压低了声音,“我万分确定,那封‘判敌罪证’的书信上,绝对有若杨亲手绘制的梅花!”
第14章
良久的沉寂。
“您说得对。”江屿突然轻声笑道,“父皇案台上被偷偷放上卷册是安排的,卷宗是我伪造的,刻意没画那朵胭脂绘的梅花。”
“所以呢,夏大人要押我去监牢之中,治我一个欺君的死罪?明知我母妃不会叛国,却让她背负无须有的骂名这么多年?然后把我和她葬在一起,永远扣上罪人的帽子?”
“你……”
江屿微微吸了一口气,眼底光亮灼人,“夏大人,这不是欺君,这是一个儿子为了母亲,在提醒父亲。这不是罪过,有罪的是真凶,是嫁罪之人,是满朝庸俗附和的人!夏大人曾经权小势小,但现在您尊为刑部尚书,却为何不敢把沉冤旧案提出来得以昭雪?为什么总是拦着我,说再等等,再等等。我已经——”
“我已经等了十七年了……”
“夏大人总让我隐,伺机而动。但而今北疆刚平,父皇年事已高,所有皇子都在对着那龙位虎视眈眈,谁又能自在退隐?萧向翎在朝上直接将我点出,我已经从暗处被拉到了明处,我如何再隐?我母妃一案搁置十七年,而今已被挑起,父皇心意已经有所动摇,我为何要隐?”
室内寂静,摇曳烛光穿透浓郁的药味及血味,在窗上映下二人的剪影。
“夏大人,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再隐,而是如何进。”江屿轻声道。
“生死有命。”
太子府内。
太子向来勤俭仁厚,多数金银捐给旱涝灾区,自己府上的布置朴素而简单。卧房内不过一张木榻,一份桌椅,一炉清雅的焚香。
前几日大火他受伤不轻,至今仍在塌上养伤,面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灰白。
皇上走进来的时候,太子正坐下服药,只是他的额头上,竟系着一根白色的丧带。
“坐下吧。”皇上阻止了太子想要起身的动作,“我只是来看看你的伤势,不必以君臣之礼相待。”
太子紧忙放下药碗,拱手微微行礼。
皇上坐在他榻边,不禁问道,“你带这丧带做何用?”
太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面上浮现出惊诧,想将它取下来,却被皇上一把拦住。
“回父皇……”太子见阻拦无效,只得低声回复道,“此乃是……为了丞相,还望父皇莫要怪罪。”
丞相在不久前的宫宴中中毒身死,而新相未立。
“自我小时起,丞相便教授我以兵法诗书,是谓有师恩与我。而今他身死,凶手尚未被绳之以法,儿臣斗胆愿以……师生之礼守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