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师傅我还有伤——”
“屁大点伤!”
“啊啊啊!”
“……”
江砚祈在岑乐沂的痛嚎声和噼里啪啦的闷响声中半梦半醒。
“熟能生巧”的确很有道理,以至于当他又一次在梦中冒犯了萧怀川时,他再没有半点的惊慌和羞愧、疑惑和不自在,他下意识地觉得此乃常事。
萧怀川是他梦中的熟客。
萧怀川是他绮梦中的独客。
今日的萧怀川并没有与他亲昵相贴,那人穿着玄色外衫靠坐在阶梯之上,金线绣成了云雾在他身上缭绕,一半还停滞不动,一半已经随着衣摆落在了地毯上,一盆芙蓉站在他的衣摆之上,轻轻地靠着他支起来的小腿。他半睁半合着双眼,安静地看着上方的雕花,右手食指轻轻扣着一柄连枝灯。
连枝灯?江砚祈暗道不好——话本里,萧怀川焚宫自焚时扔得便是连枝灯!
“萧怀川!”他大步向前,伸手想躲过那连枝灯,触手时浑身一晕,再睁眼时不知怎么就将它打翻了,大火瞬间将整座永安宫吞入腹中,他惊愕低头,在那一瞬间被萧怀川压制在身|下。
他们在大火浓烟中相望。
大火吞噬了萧怀川的身躯,在最后一瞬间,萧怀川埋头吻了他。
“操。”江砚祈猛地坐起身来,背上的剑伤还没有好,他在那一瞬间尝到了火舌撩过伤口的疼痛,他仰头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做的是噩梦,还是绮梦?
梦里代表了什么?是他不怕死地冲进了大火里,还是萧怀川那厮在临死前也要觊觎他好看的嘴,亲上一亲?或者说……是他自己觊觎人家的嘴,在人家死之前、以梦主人的身份让人家亲他一亲?
算了吧。坐着想了好半天的江砚祈理智地放弃——先把“为什么每次做绮梦的对象都是萧怀川”这个问题想明白再说吧,问题要一个一个地琢磨、解决,不能好高骛远。
他披了件外衫出门,没瞧见岑乐沂,只看见翘着二郎腿躺在横椅上、正悠闲地转着脚腕的墨余。
“岑乐沂呢?”
墨余坐起身来,说:“扛不住揍,被人抬回客房,哭去了。”
“练武本就是苦活,也许哭完了就要躲回家了。”江砚祈笑了笑,“真可怜,只有一日师徒情。”
墨余叹了口气,说:“那敢情好,金贵的小公子,万一被我练坏了怎么办?练武要吃多少苦,少爷您是知道的。”
“反过来讲,你要是能把他练好了,那正好能说明你有本事。”江砚祈拢了拢衣衫,没再接着说这事。
他算了算时间,颇为郁闷地道:“我这也有大半个月没去军营了,眼看着就快三个月了,我的刀怎么还没见踪影?门上那刀也算衬手,就是我心里一直想着那两柄刀,难受得很。”
“那把刀您也用了两月,现在却嫌弃了,真是还没用完就想着丢。”墨余笑着摇了摇头,又安慰道,“好刀不怕晚,您还怕军中师傅诓骗您不成?何况您现在身体还没好,拿着刀也只能摸不能练,那不更焦心吗?”
“说的也对。”江砚祈打了声呵欠,随口道,“我爹今天来嘲笑我了吗?”
不怪他这么问,自从他闲居养伤后,那老小子就每日必来易安院一次,口里却没一句温情话。还记得大前日是当着他的面舀走了三条锦鲤,还揩了翠花半天的油;前日大早上跑到他院里来练刀,足足耍了半个时辰的威风才潇洒离去;昨日更过分,提了两只烤好的兔子过来,只给他闻了味道不说,还他娘甩了院子里一串的油点子!
江砚祈已经做好了准备,叹了口气,道:“他今儿来干嘛了?”
墨余却说人家没来,他下了地,一边伸懒腰一边道:“今早我从外面买包子回来时看见郡王穿了朝服,许是上朝去了。”
“我记得他难得上一次朝,出什么事了?”江砚祈回忆了一下话本内容,此时此刻萧怀川在话本中已经完全暴露,成了人人惧怕的朝堂新贵;江郡王在得知“江砚祈”死后便重病缠身,整日郁郁得连院子都不肯出,更别说去上朝了;适值夏日,元都更没有什么大事,难道是……京外?
话本里抽不出思绪来,江砚祈便说:“鱼干,你去打听打听。”
“好。”墨余快步离去。
江砚祈站在廊下,面色微沉。
原话本就一个大地图——大周元都,可大周不止元都一座城,大周也不过是这片土地上的国家之一。
自西乐灭国之后,天下趋临三分之势,大周的北方有大燕,南方紧邻王楚。此前去煊云军时,他看过主帅帐中的行军册子,也算对其他两国有些微了解:楚国崇文轻武,如今的皇帝堪堪维持现状,却被大周和大燕夹在其中,左右防备已然是辛苦,暂且还没有其他心思,但北方的大燕不一样。大燕尚武,大燕皇帝梁嵘即是军中统帅,也是被爹不吝称赞过的对手。
爹说他是大周的虎,梁嵘是大燕的山,到底是虎啸山,还是山震虎,谁都答不上来。
这样的评价实在是高,所以他当时特意留意了梁嵘这个角色。
如果别国皇室争权夺利是靠谋求算计,那么大燕皇室争夺王位靠的就是搏杀。每一任大燕皇帝都是在君父手中夺过刀,在握住刀柄之前,他们浑身浸满了兄弟的鲜血,他们的争斗方式像极了群狼争夺狼王宝座,撕咬、拼杀。梁嵘便是这一任的赢家,他的双手沾了十个兄弟的鲜血,他勇猛无匹,十七年前差点带着大燕的军队跨过大周北方边境线。
那一年是光平二年,建宁帝登基第二年,在听闻大燕新帝兵临胡和州下时,他爹领旨率刚组建完毕的煊云军抵御。
那一年,他爹打响了“江裕”这个名字,也让“煊云军”的旗帜第一次飘扬于北方边境线上。同样是在那一年的战场上,壮志凌云的年轻统帅遇见了自己一生的劲敌,也被迫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妻子。
“……”江砚祈吁了口气。
“少爷。”
墨余大步跨进院子,离近了才说:“郡王还在朝中没有回来,但我在外面听说了点风声——今日元都来了一大批流民,从西南来的。”
不是大燕,这让江砚祈暂且松了口气,但依旧不能轻视,他蹙眉道:“难怪岑乐沂说看到了乞丐,我还奇怪呢,傻小子连乞丐和流民都分不清。流民聚拢元都不是小事,如果处理不当,恐有大祸,这是其一;其二,一大批流民靠近元都,怎么朝中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不错,所以今日连郡王都去上了朝,宣明殿今日怕是热闹得紧。”墨余想了想,“另外,西南是边陲之地,朝廷在那地方设置西周府,却对它管辖不严,如今出现来自西南的流民,一定是西周府遇见了麻烦,西南生了事端。西南自来便有匪患,怕是要用兵了。”
“流民都闹到元都了,朝廷此前没闻到半点风声,被人当成聋子哄!这个人是谁?沿途帮他瞒天过海的又是谁?”江砚祈拧着手腕,沉声道,“朝廷武将各自镇守一方,元都武将除了皇帝身边的禁军,就只有我爹和英国公府的镇国将军姚隳,而姚隳此时正镇守南境,怎么会因为土匪被随意召回?西南土匪不是小角色,朝廷也不可能随意派人前去,禁军麾下更不能随意调动,出京的只能是我爹。元都要解决流民,西南就要解决土匪,妈的!”
墨余惊道:“给元都制造内外之患?谁这么大的胆子!”
给大周制造祸乱,让百官、皇帝、所有人都不安生,怀着这样的目的……江砚祈在那一瞬间根据常理推理得出了一个名字——
萧怀川。
第42章 变数 “毕竟咱们这般亲昵。”
宣明殿。
建宁帝看着底下大臣吵嚷不休,简直是头疼欲裂。他如今每日还得喝药,在处理政事上稍显力不从心,也是在太平日子中消磨久了,却忽视了平静的水面总会生起涟漪这个道理。
太子看见他的脸色,起身道:“诸位。”
他一开口,正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户部、吏部尚书快速噤声,前后向他行礼、退至一边,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御前争论的模样,顿时心里一颤。
太子道:“诸位都是朝中栋梁,各有见解乃是好事,只是如今最为要紧的是赶紧想出治理流民的法子,其他事情留待稍后也可。”
“殿下说的是。”翁和坐在太子身边,道,“元昭爷在位期间也出过流民问题,当时便是因为处理不当,引发了暴乱,这次情况更为严重,根源地在西南,那地方偏远且此前多有匪患,如今最要紧的,一是前往西周府查明原因、镇压祸乱,二是要解决聚集在元都城外的流民。”
太子说:“这次的事情颇为蹊跷,来的太快太急,毫无预兆,且流民从西南一路到了元都,地方上并未呈上任何消息,怕是有心之人有心为之,不可不防。”
“西南匪患不可小觑,西周府如今的主事者韦橼是文官出生,本不善治理匪患。”建宁帝看向右侧首座之人,“烽厉,烦劳你跑一趟吧。”
江裕点头应道:“臣领旨。”
“郡王前去?”翁和蹙眉,“要带哪里的兵?”
“城外一万煊云军随时整装待发。”江裕想了想,“此次我带五千人马前往西周府,剩下五千留守京郊。”
“甚好。”翁和点头,“那西南匪患虽说不能小觑,但有郡王前往镇压,不成问题。”
江裕起身,道:“陛下,此事不可耽搁,臣先出宫整军,今日便能出发。”
如此雷厉风行者,大周也只有煊云军了。
建宁帝点头道:“好,那朕便在此地待烽厉回来。”
“是,臣绝不辱命。”江裕行礼,与下座诸人见礼后大步离去。
翁和说:“西周府有郡王,万事可平,只是这京都流民之事,还需人主理。”
“吏部,都察院。”建宁帝看向站出的两人,“从元都查到西周府,看看是谁装聋作哑,把流民放到了元都,此事由太子主事,你们听从太子吩咐,该罚的罚,该罢的罢,该杀的杀!”
吏部尚书纪爻、都察院御史何珙同时出列,“臣遵旨。”
建宁帝摆手,又道:“户部、京兆伊,你们负责处理城外流民安置的问题,朕会命禁军统领唐昭从旁协助,此事便由……”
建宁帝一顿,底下诸人便开始思绪纷飞:如此大事,又要能做户部尚书、京兆伊和禁军诸人的主,必得是宰辅翁和了。岂料建宁帝说:“魏德,拟旨:京都流民之事由容王主事,望他克己勤免,妥善处置。”
什么?
户部尚书汪侨屁|股一麻,下意识起身道:“陛下,兹事体大,容王殿下身体不好,又从未沾过要务,怕不能胜任。”
“昨日陈院首跟朕说了容王的身体情况,比以前好些了,他整日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放手历练一番,至于能不能胜任,”建宁帝笑了笑,“那也得先上任才能知道他能不能胜任,犹记得太子几年前第一次办的也是大事,同样生疏,不也办得让群臣称赞?同样的情况,容王若是不行,你们不是更能知道太子的好?”
陛下,别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明白嘛!汪侨叹了口气,不再反对了。
太子也笑了笑,说:“四皇弟虽说一直在府中养病,但该学的都没落下,诸位无需如此担忧。”
太子爷啊,长点心吧,陛下这是光明正大地给你树敌啊!
汪侨暗自叹气,道:“请陛下放心,臣等必竭力帮助容王殿下处理此事。”
***
江裕快速回了府,一进门便看见江砚祈闭着眼靠坐在他书桌后的红木椅上、双腿还搭在了书桌上,江裕嘿了一声,伸手就是一巴掌——
“没大没小,给老子起开!”
“哎呀,我身上还有伤,都不知道轻点!”江砚祈捂着额头起来,“你要去西南了?”
“是啊,你心眼挺尖。”江裕扯下腰带,“西周府急需精兵镇压,元都中只能调我,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此事不好耽搁,我立马便去。”
江砚祈上前去替他穿戴盔甲,“此事蹊跷得很,那西周府的韦橼能不能信任合作还是个问题,你放聪明点,别觉着同朝为臣就能信任。另外西周府挨着柳州,那是靖和王的地界,靖和王更不是好相与的,万事更得小心。”
“你爹虽说是行伍出身,可也不是个傻子,这些事还需要你小子来提点?”江裕看着他,“我在京郊留了五千兵,他们是保护元都的,也是保护郡王府的。”
“我明白。”江砚祈顿了顿,“我总觉得这里面水浑得很,有些事情暂且理不清头绪,你若是此去发现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记得传信回京,我骑着山河来踩你。”
“想踩我?怕是得等我头发白了才行。”江裕哈哈大笑,“我走了!”
江砚祈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踏过房门,消失在眼前,他想了想,也跟着出了府。
父子俩一人从前门出,骑马去京郊;一人从后院出,偷摸着往北辰街去了。
***
容王府中,萧慎玉接了旨意,目送亲自来传旨的魏德出了府门。
纾俞给他斟茶,说:“此事蹊跷,皇帝的心思更蹊跷。”
“背后之人筹谋内外祸患,这一点皇帝清楚却突然要提拔我,这样的提拔和重用与流民之事一样令人猝不及防。”萧慎玉喝了口茶,“此事对我来说是大好的机遇,若是做得好,往后说不定便能一飞冲天,若是做的不好,旁人便会觉得我果然不堪重用,是个废物,这让皇帝丢了面子,我也彻底没了机会。皇帝看似在提拔我,实则也可能是想彻底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