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这是什么马?”
“是方才小郡王座下的那匹马,不过我画不出三分。”萧嘉昱懊恼地挡住画,又转头跟他解释,“我是来请教四皇兄课业的。”
“那你可真胆大,我都不敢单独跟他说话。”岑乐沂装怪吓他,“他会吃人。”
“不会的,以前我遇见四皇兄,他虽不笑,却也没吃我,何况我还带了母妃做的糕点,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四皇兄会留情面的。”萧嘉昱老成地告诫岑乐沂,“表哥,是你太胆小了。”
“是你太胆大了!”岑乐沂揉他的脸,过瘾后才对着他露出两排白牙,“但你来的不巧,我猜你的四皇兄今日心情奇差,何况他一早就没影了。”
***
城墙门缓慢又沉重地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江砚祈勒紧缰绳,转头仰望那高高在上的城墙,此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怀川。当年容妃娘娘在东城门决绝赴死,那地方是萧怀川的“坟墓”,是萧怀川害怕又忌惮的噩梦之源。昨夜他们抵死缠绵,气喘吁吁之时他无暇分神,奄奄一息之时他纠结不定——他想让萧怀川来送他,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可他犹豫不定,甚至开始惧怕,哪怕他要出的不是鲜血满地的东城门,而是无辜的西城门。
他不敢,依旧不敢。
此时此刻,江砚祈再度抬头,又被灼热的阳光刺了目,他瑟缩着垂下头,为自己的胆怯感到愧疚——或许他很自私,怕得不是萧慎玉为惨痛的过往伤神,而是他临别时再见萧怀川,会依依不舍,穿着的轻甲、戴着的臂缚和腰间的配刀远比他的心更加坚韧。
不,我曾经做过将军。
江砚祈不甘心,于是趴下去看山河的眼睛,那乌溜的珠子又高傲又凛冽,与他对视时还很不屑。好吧,他失落又难堪地直起腰身,假装坦荡得承认自己输给了一匹臭马,变成了为儿女情长所牵绊的蠢蛋。他“噗”了口气,挺背欲走——
“啪!”
一颗小石子从天而降,落在了地上。
江砚祈盯着那石子看了几眼,迎着被刺目的风险再一次抬起了头,萧慎玉趁他低落时偷偷站上了城墙,白皙光洁的脸被晒得微微发红,发间的血色玉簪醒目艳丽。
他们隔着热气四目灼灼。
他舔了舔牙齿,被烫得说不出话来,只扭捏又凶狠地盯着萧慎玉,得到了萧慎玉黏腻又隐忍的回答。
山河跺了跺蹄子,不耐烦地催促这一对小情人。江砚祈恨不得踹它一脚,心下却也明白不能再耽搁,他咽下满腹的酸甜,扬声道:“怀川,乖乖守家,等我回来娶你。”
“好。”萧慎玉这样回答他,拂袖扔下一个檀木匣。
江砚祈慌忙接住,直觉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匣子好似包了火,烫得他赶忙揣进胸口,试图以快速跳动的心跳与之对峙。他抬头看了短暂的一眼,萧慎玉在他转头前笑了——
“彩礼。”
江砚祈的满腔不舍都被哄好了,他勒紧缰绳,转头离去。
金色的璨阳从天幕铺开,萧慎玉居高临下,仗着城墙之便目送江砚祈。那毛月色的发带被风吹得乱舞,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将他挠得骨头发痒、发麻、发疼。那是他们床帏间的快乐,配合着江砚祈手腕上的玛瑙链子能调和出一首迷离缠|绵的夜曲。耳边响起你追我赶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今日之前的亲密和纠缠让他开始不自在、不习惯,甚至开始不高兴。
我没救了。萧慎玉低喃,在分别半炷香不到,他就倍感难捱。
“母妃……”萧慎玉探出身子,丈量着城墙的高度,自言自语道,“我方才也该跳下去,易安心软,定会更加舍不得我。”
半晌后,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混账胡话,易安会气坏的。”
***
城外五千煊云军分成两路前往西周府,江砚祈带领前锋营加快行军,两日后便抵达西周城外。郁临渊扔给他一块饼,“天色已晚,趁着夜色入城吧。”
“不急,就在此地安营。”江砚祈下马,“入了城就是进入别人的视线,现在煊云军围城,里面的人出不来,咱们在外面才是最隐蔽的。”
郁临渊说:“你想做什么?”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五千煊云军进入西州城这么久,不仅没能剿匪,还处于劣势?”江砚祈撩袍坐在树边的石头上,看着将士们安营扎寨,毫无顾忌地讽刺煊云军的统帅,“因为他瞻前顾后。”
“那是郡王爱民。”郁临渊苍白地找补,并决定等见到郡王,一定要状告小郡王“讽爹之罪”。
“但他使不出别的手段,不愿意走别路,所以被人拿捏得死死的。”江砚祈埋汰,“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还有本事写那么一大串信来责问我,要脸不要。”
“你们江家还真是父慈子孝,门楣清正。”郁临渊拜服的同时不愿意再听郡王被挖苦,只得转移话题,“小郡王有何高见?”
“没什么高见。正面营救是做梦,只能从何阚入手。何阚身边全是土匪,他近来甘愿当乌龟也不愿意见我爹,就是求稳,想直接见他不可能,就从他身边的人入手。”江砚祈伸手,一旁的墨余连忙递上一卷册子,他接过翻开,示意郁临渊仔细看,“从这幅关系图来看,你能看出什么?”
郁临渊仔细看了半天,说:“何阚与这个吴昶关系很近,吴昶是西南富商,拿捏住他就是拿捏住了钱,这俩人互相合作利用了许多年,买卖货物,贩卖人口做皮|肉生意,一定极为了解对方,这个吴昶是个突破口。另外,你看这些什么翠翠茵茵的,何阚好色重欲,这也是个可拿捏的点,你想从这俩个方向入手?”
“不,还有一个点。”江砚祈骄傲道,“你忽略了一个人。”
郁临渊不服,“谁?”
“这个钦骋。”江砚祈用手指在一个人名上画了圈,“你仔细看,这个钦骋在三年之间就从一条和何阚搭不上边的线上挪到了另一条线,而这一条线上全是和何阚亲近之人。他一个无钱无权的人是怎么在三年间得到何阚的重用,让何阚去哪儿都得带上他?”
郁临渊说:“要么是个武艺高强的护卫,要么就是个肤白貌美的兔儿爷。”
江砚祈惊讶,“你还知道兔儿爷?”
“我见识得多了。”郁临渊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不管是兔儿爷还是狗儿爷,我们都不可以忽略他,如果能够把控他,对我们非常有利。另外,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江砚祈摆手,“说。”
郁临渊探究地看向他,“这密密麻麻的关系图和信息,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查出来的,你哪来的?”
江砚祈大方道:“我情郎给的。”
“哦?”郁临渊点头,“哦,容王爷深藏不露。”
“那是。”江砚祈与有荣焉,“不要因为美丽的皮囊对他有偏见,他很厉害的。”
“既然他这么厉害,这次怎么不跟着一起来?”郁临渊扎心道,“我看你这一路魂不守舍的,肯定是舍不得他吧?”
“不是我不让他跟着来,也不是不想,他或许也想,但他没有露出要跟来的意思,我猜测他可能别有安排,所以也没提。”江砚祈摸了摸怀中的匣子,自得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独有的默契,旁人不能领会。”
“旁人也不想领会。”郁临渊翻了个白眼,“具体什么安排?”
“这个钦骋能在何阚身边待这么久还极受重用,绝不是简单人物。墨余,你先入城探探,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江砚祈转头看向郁临渊,“咱们俩也入城。”
“啊?”郁临渊跟不上他的思路,“去做什么?”
江砚祈眯了眯眼,“这个吴昶不是爱做皮|肉生意吗,那咱们就给他送一单好生意。”
第68章 美人 萧·无情·慎·冷血·玉
何阚听说吴昶到了,他一改拒不见客的态度,在客厅摆酒设宴,接见了这位多年的合作朋友。
他以前都住在山寨里,后来有了钱有了人,他不愿再住山寨,耗费了巨大的财力物力在城外修建了一座宅子,比西周府内官衔最高的韦橼家府还要富丽堂皇许多倍,他住惯了敞亮的豪宅,吃惯了山珍海味,也摸惯了漂亮姐儿、少爷,日子过得比皇帝还舒服。这时间越久,他就放长了眼,想去西州城外的地方住一住。
元都的煜王爷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却为他递来了一根十分合适的梯|子,他开始做梦,梦见煜王爷功成,而他终于可以在西南以外的地方横行霸道,可惜煜王爷输了,死得透凉。不过没关系,何阚这样告诉自己,一切还没有结束,此路不通,大可另行他路。
吴昶笑着走进去时,何阚正拥着新得的姐儿耍皮杯,那俩人凑在一起亲昵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画面不忍直视,可他不敢直说啊,面上还必须得带着笑,应和道:“大当家这日子过得可真舒畅,瞧瞧这姐儿,真漂亮哎!”
“请吴老爷上座,斟酒。”何阚拥着美人转头,“还得感谢你啊,若不是你见多识广,我哪来这么多漂亮美人玩。”
“咱们俩之间,客气什么?”吴昶笑眯眯的,“我知道大当家喜欢什么,这不特意上门为您送一份厚礼吗?”
何阚笑道:“哦?什么厚礼,难不成吴老爷又发现什么美人了不成?”
“看看,看看,大当家,咱们这就是心有灵犀。我最近正想着为您新买一批伺候的,前日就撞见了一位难得的好货色,这美人就是老天爷送到您跟前来的。”吴昶虚指了指何阚,“那模样那皮囊,怕是翻了地也难找不出第二幅了。”
“哦?”何阚来了点兴趣,“这样夸张?什么身份,上次你给我送个少爷,小贱皮子有别的算盘,直接被我活剐了,现在都不知道在哪条野狗肚子里去了。”
“这个绝对不会。”吴昶保证,“这位是富家少爷的小宠,我撞见他的时候,小少爷只解了颗衣扣,脖子也没露出半边,偏叫人看出一个活色生香,一个眼神就能勾得人酥了心肝脾肺,绝对是尤物啊!”
何阚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这般绝色,那人肯卖?”
“那人家里是经商的,一屋子的哥哥弟弟等着争家产,我花了高价买他的小宠,又递给他一条西南商路,他再怎么不舍也得动心啊!”吴昶补充道,“反正也只是个小宠,放在身边也迟早要被家中父母赶出去,还不如狠狠心换了利益。”
何阚猛灌了口酒,说:“人在哪儿?我要看看!”
吴昶十分贴心,“在我府里呢,性子有点娇,待我请人教好了,立马给大当家送上。”
“娇点好,长得美,娇就娇了。”何阚一把握住自己的右膝盖,“后日我过寿,你把他带过来,给我当寿礼,让所有人都瞧瞧这美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好好好,都听大当家的。”吴昶举杯一笑,“大当家,请。”
酒过三巡,何阚撕开怀中的美人的薄纱,白花花的肉|体夹杂着浓郁的酒臭,熏得吴昶喉间一阵翻涌。他起身告辞,半醉不醉地拐出了府门。吴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巷子口,马夫低眉顺眼地候着,等他上车后便驾马离去。
酒气扑面而来,与马车中的沉香混杂在一起,江砚祈嫌弃地捂了捂嘴,伸手推开了车窗。
吴昶脱下外袍,近乎慌乱地塞进了一旁的箱子,颤声道:“冒犯了公子,是我的不是,公子……恕罪。”
“无妨,牢吴老爷帮我牵线搭桥,辛苦了。”江砚祈嫌弃后才装大度,对着额间冒汗的吴昶笑了笑,安抚道,“放心,有我的人守在吴家,贵府家眷个个都安全得不得了。吴老爷替我牵线,我保护好贵府和你在各地的生意,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得信我啊。”
吴昶感觉自己像是被绑起来的畜生,嗷嗷直叫不敢,胆怯呜咽也不敢,对方一句轻语轻言,字字都踩在他的弱点上。他抬手抹了把汗,道:“公子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这样才对,咱们好好合作,我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能帮你摆脱何阚的桎梏,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江砚祈转着手里的小绣球,“‘你若不听话,我就杀你全家、烧你铺子’这种话,我是说不出口的,吴老爷是聪明人,顺势而为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吴昶僵硬地笑了笑,“是,是。”
这人到底是谁?吴昶没有头绪,行事作风狂妄又随性,跟韦橼不像,跟江裕也不像,他不像正义善良的好人,更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他是冲着何阚来的,这对吴昶来说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来他与何阚合作,他的生意扩大了,大到他有些力不从心。可何阚越来越嚣张,何阚的野心已经超出了西南,开始梦想自己能翻天覆地了,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被何阚连累。
他老了,看着儿孙们,愈发胆怯起来。
可何阚刚愎自用,手下土匪成群,凭他根本无法对付何阚,反而越来越受桎梏。眼前这来历成谜的公子手上不仅有何阚的确切消息,还有他在西南地界所有的生意门路,这人准备充分且态度强硬,违背他不如顺从他,因为他说得对,他们的合作若成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吁!”
马夫跳下马车,伸手推开了车窗,恭敬道:“公子,到了。”
与此同时,墨余翻过院墙,落在了院里。
郁临渊合上书,敏感地道:“你流血了?”
墨余进了屋,一把撕开肩上的衣服,露出一道剑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