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试探道,“镜子?”
秦思狂颔首:“不错。这是一枚铜镜,乃陆斯家传之物,上月莫名不见了。更稀奇的是,六天前有人要他献上此镜,否则要他提头来见。他迫不得已,只好来求九爷救命。”
韩碧筳瞅了那张纸一眼,道:“看这个纹样,可能是传自唐朝。几百年的东西,又不是西周的青铜器,不至于要人命吧。”
秦思狂笑得讳莫如深:“上面自然是得罪不起的人。”
“既然如此……”韩碧筳道,“爹,我们是否还是别掺和其中为好?”
韩九爷面露难色:“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
韩碧筳叹了口气:“也是,爹爹您向来受不了别人求人,”她忽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之前预备给小宝的香包才刚绣了一半。恰巧青岚回来,待我绣完,让他带回苏州给小宝。我先回房了。”
二姑娘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口——此行径刚才旗风已经做过一次,谓之溜之大吉。
秦思狂讪讪道:“青岚呐,你要是有二妹一半机灵,也不至于常常受人蒙骗了。”
“二哥谦虚了,我受过的敲打,难道不是主要来自你们俩?”
韩九爷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可怜人到中年,家里不睦啊。
机灵不机灵,是要相比较而言。有狡黠之人,自然也有老实人。
韩青岚将纸折起来,道:“爹,我来处理此事。十日之内,寻回铜镜,送到应天府陆斯手中。”
秦思狂笑道:“从太仓到应天府,最快要五六天,你确定四日之内可找回铜镜?”
少年人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即使做不到,不还有二哥善后吗?”
说完,他将纸收入袖中,径直走出了门。
堂内剩下二人沉默了许久,韩九爷才道:“青岚近来好像有些反常。”
秦思狂一声叹息,道:“济南一事后,他与我有了些隔阂,”他斟酌了下用词,“他不信任我。”
韩九爷淡淡道:“你行事自作主张,伤了他的心。”
“我……本意是不想让他为难。”
“他既然与你置气,你哄哄他便罢。”
“思狂明白。”
“让金伯多预备点河虾,他爱吃。”
“是。”
韩九爷说得容易。烟花巷里最圆滑世故的姑娘,他都能应对自如,甚至可以说是深谙此道。但十七岁的少年,该如何哄弄?
韩九爷、金裘、秦思狂、韩碧筳围桌而坐,等了一刻有余,旗风跑来说三少方才出门了。
秦思狂冷哼一声:“这是连九爷的面子都不给啊!”
韩九爷脸色尴尬,赶忙打圆场:“青岚这般着急去查铜镜下落,连饱肚都顾不上了。”
韩碧筳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再不着急就太迟了呢。”
“碧筳你的香包绣完了?”
“谢二哥挂念,约莫还要两日。”
一连两日,韩青岚早出晚归,秦思狂连他的面都没见上。第三日清晨,秦思狂正在水池边喂鱼,韩碧筳拿纸包着鱼食款步走来。
“二哥早。”
“妹妹早。”
二人并肩而立,一起喂鱼。
小楼和旗风恰巧经过游廊,旗风轻声感慨了一句,咱家鲤鱼是保不住了,被小楼捂住嘴拉走。
从鲤鱼游来游去竞相逐食,到水面渐渐回归平静,最后还是秦思狂先开了口。
“你今日可有见着青岚?”
“二哥说笑了,他自小就不亲我,不是一直跟在你身后二哥长二哥短?”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他对我都常常直呼其名,脾气大着呢。”
“他今年十七岁了,你和爹爹还把他当小孩,他怎能不气?”
“碧筳你想说什么?”
玉公子行走江湖多年,与无数人打过交道,很少有他听不明白的话。
“二哥向来善于拿捏人心思,必定不用碧筳来教。何况青岚心性纯净,哪比得江湖上或是瓦舍里的人难缠?”
秦思狂眨眨眼,好像终于是听懂了。
“我明白了,二妹是在讥笑我。”
韩碧筳笑道:“你别当他是过去来往的姑娘家,你得视他为男子汉。小妹言尽于此。”
第四天晚上亥时三刻,韩青岚步履沉重地回到家中。
他走到房门口,刚想推门又收回了手。他站了好一会儿,思量了半天,还是没有选择推门。
当他转身欲离去之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撞进他眼中。
四目对视,韩青岚愣在当场。
秦思狂在眼前,那此刻屋里的又是谁?
正琢磨着,他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一人捂着脸走出来,头也不抬地跑远了。看那身形,除了小楼还有谁。
果然集贤楼里三少爷是假的,玉公子才是真正的少主人,他说的话小厮们惟命是从。
“你从历城直接去了苏州,足足待了一整个月。回来后,可有去探望王至?”
“我曾许人承诺,如今他夫人身死魂灭,我有何面目见他?”
“所以你不问朋友心痛,兄长身伤,父亲又如何善后,一人躲在苏州。当真是忠孝仁义兼备啊。看来我得跟岑先生说说,让他帮着教导教导你。”
“不用多此一举了。岑先生近来十分忙碌,我两度拜访,他都闭门不见。”
“哦,苏州可有不寻常之事发生?”
“你不是想教训我,而是在关心他?”
秦思狂冷冷一笑:“我今日就教训教训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出手,黑夜中如闪电般袭来。
大概是晚上吃得多了些,金裘睡了一个时辰,隐隐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疼痛催促着他爬起来,披着衣服奔向茅房。迷迷糊糊走到半路,听到一阵声响,动静还不小。
他瞬间清醒,深更半夜,难不成有贼人造次?
金裘正欲上前一探究竟,背后冷不丁有人拍了他一下。
这神不知鬼不觉的身法,除了韩九爷还有谁?
金裘用眼神询问,何人半夜生事?
韩九爷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仿佛在说随他们去吧。
☆、第十九回
楼上的动静越来越大,小楼摇了摇旗风,问道:“这声响听着怪骇人,小少爷不会有事吧?”
旗风半睡半醒,觉得小楼实在烦人。
“怎么说也是兄弟俩,二少不会下狠手的,你赶快睡吧!”
韩青岚被一头按在案上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得秦思狂跟他是兄弟。
他双臂被锁身后,膝窝被人膝盖顶着,脑袋被人扣住,右半边脸紧紧地贴着木案,活脱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按住他的力道愈发生猛,他抿着唇,一声不吭。
“敢跟我动手,反了你了!”
韩青岚想笑脸却动不了,只能费力地张嘴:“不是你动手说要教训我吗,难不成我站着任你打?为人兄长就能倒打一耙?”
“你再说一句试试!”
背后的力量越来越大,颧骨抵得桌子生疼,他的脸都快与木头纹路融为一体。但韩三少妥妥的硬骨头,还是咬着牙道:“你打我,你还生气,我冤不冤枉?”
不知道这句话怎地戳中了秦思狂的软肋,他一下笑出了声,随之卸了劲,松开了手。
韩青岚慢慢直起身,揉揉脸,再揉揉胳膊,疼得龇牙咧嘴。
此时秦思狂已在他床上坐下,拍了拍身侧褥子。窗外月光洒进屋中,照亮了半张床,也映出了他脸上无奈的神色。
见人未动,他愈加用力地拍了一下。韩青岚只好迈开步子,在他身旁坐下。
秦思狂抬起他的下巴,借着光亮仔细端详。最近自己的功力没退步,方才也没留手,少年人半边脸都青了。
同样在月光下,韩青岚发现他左手腕上有道一寸长的青色印记,应该是新伤。
这几日他一直待在太仓,城里还有人能伤得了他?难不成是二叔回来了?
注意到韩青岚探寻的目光,秦思狂想收回手,不料被人一把握住。他挣了一下,没挣开,于是咧嘴冷冷一笑:“左边脸也不要了?”
韩青岚目光坚定,依然没放手。
僵持了一会儿,秦思狂唯有妥协。
“白天九爷跟我打赌,若我小擒拿手胜了他,他就把‘千雪’给我。”
“你又不使剑,要‘千雪’有何用?”
秦思狂没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韩青岚好像忽然明白了。明年五月底,自己就将年满十八岁。
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他放开秦思狂的手,眼睛凝望着地上霜,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也许是为了打破了僵局,秦思狂没头没脑地说:“找着了么?”
韩青岚领会了他的意思,点头回答:“找着了。”
“为何不取回来?”
“藏镜之处,有些为难。”
“藏在何处?”
“宁国府宣州万方钱铺。”
“万方钱铺?那偷镜之人倒是颇有门路。”
万方钱铺除了银两,也替人保管一些宝贝。它在江南只是一间小钱铺,但是因为当家人来头不小,所以任何人都不敢不给面子。
韩青岚沉声道:“为了陆斯的身家性命,不能将此事闹大。我若明着去要,人家一定不给。暗地里抢,钱铺戒备森严,定不可能。”
东西他已经大致知晓在何处,可是如何去取,这个疑问困扰了他两日。
“青岚,你弄错了,明着才叫抢,暗地里那叫偷。”
“有何区别,都是不可行。”
秦思狂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仿佛有毒的杜鹃。
“谁说不可行?”
第二天一大清早,集贤楼后门口,秦思狂正凑在金裘耳旁,不知在耳语什么。旗风牵着两匹高头骏马走出来,见二人在说话便候在一旁。
金裘将装着干粮的包袱系在马背上,叮嘱秦思狂路上小心。
“真的不用知会济川堂一声?”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太过兴师动众,搞不好会遇上‘那个人’。”
“早去早回。”
“金伯您也是越来越唠叨了,”秦思狂惆怅地挠挠眉心,又问道,“九爷今日没起来晨练?”
“九爷昨天一早就去了孟家商量二姑娘的婚事,戌时才回来。留了不少事儿,今日等着处理呢……”
说话间,韩青岚从后院走出来,秦思狂赶忙给金裘使了个眼色。老先生不明所以,他的话有哪句不能让青岚听见?不过他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韩青岚从旗风手里接过缰绳,见秦思狂所牵之马竟然又是二叔的爱驹白蹄乌。敢情赶紧只要郭北辰不在,他定要牵它出去遛遛。
韩青岚忍不住道:“你就不怕二叔回来跟你着急?”
秦思狂长长叹了口气,道:“在他心中,嫡传弟子还不如一匹马,一个畜生,我上哪儿说理去?”
金裘同样长叹一声:“其实郭爷有你这样的徒弟,也觉得无处说理。”
韩青岚也讪讪道:“二哥身上这件皮氅,料子不错,可还暖和?”
三人同是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金裘又叮嘱了几句冬至已过,路上可能会下雪,当心伤风,然后便目送二人翻身上马,逐渐远去。
集贤楼的探子回报,陆斯的铜镜藏在宁国万方钱铺,秦思狂说是有法子去取。宣州在太仓城西边,然而他却带着韩青岚出了城门,一路向南行,几日之后竟然到了嘉兴。
嘉兴乃是浙西大府,土膏沃饶,富庶繁华,尤其精于制作,能工巧匠颇多。
韩青岚心中疑惑,秦思狂难道想找工匠照着图纸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镜子?
仿佛是应了他的猜测,二人在茶寮歇脚时,秦思狂让韩青岚在此稍等候,自己得去办点事。他没说去哪儿,只道去去就回。这一去的确也不久,约莫两刻,他便晃荡回来了。
今日从早晨开始,天上断断续续飘下雪花。雪不大,落在地上很快化成了水。
韩青岚让店小二重新上了壶热茶,看秦思狂捧着茶杯,还时不时往手上呵口气。他知道这人一向怕冷,他们出门走得急,也没带暖手之物。于是韩青岚开口说想买个手炉。
秦思狂想了想,应了声好,随后唤来小二结了茶钱。
二人走出茶寮,秦思狂道:“城南有家杂货铺,东西还挺全乎,你随我去看看。”
天上下着雪,城里居民大都回了家,路上见不着几个人。韩青岚跟随兄长从城北走到城南,才看到杂货铺的招牌。
秦记杂货。
韩青岚笑道:“看来那位掌柜与你还是本家。”
铺子门面不大,位置也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起来普普通通,好像完全找不到让他们穿城而来的理由。路上都没几个人,店里更没客人,掌柜正在柜台前支着脑袋打盹。
韩青岚在兄长眼中看出一丝顽皮,正心惑。秦思狂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走上前去,轻拍了一下柜台。
“掌柜的?”
三个字说得清脆而温柔,甚是好听。
那掌柜听见声响,发觉有客人上门,赶紧睁开眼睛,抖擞了下精神,本能地脱口道:“客官您请……”
韩青岚就听见了这四个字,接着铺子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柜台上忽然就没了人。
他手中剑都在瞬间出了鞘,却又愣在了当场。
秦思狂是何妖魔鬼怪,吓得那掌柜只瞧一眼就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