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乐和秦思狂双双一怔,两双眼睛注视大步走进食肆的年轻人。
韩青岚。
岑乐目光一凛,秦思狂登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韩青岚走到岑乐面前,拱手行了个礼,又对秦思狂道:“二哥,多日不见,你似乎气色不佳。”
秦思狂冷冷望着他,没有应声。
“你对我的到来很意外吗?集贤楼的探子,可不是为你一人所用。”
眼前冷峻挺拔的年轻人,让庄子源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韩青岚抱剑拱手:“想必你就是庄子源,在下集贤楼韩青岚,奉家父之命,前来济南拜会温大掌柜。”
庄子源脸色变换了几番,哑声道:“我与表妹两情相悦,她嫁到王家,断然不会幸福。你们为何不成人之美,放过我们!”
岑乐听得瞠目结舌,竟有人将强抢民女形容得如此清新脱俗。
他忍不住道:“翎儿曾说文姑娘与你来往不多,你如何断定她与你两情相悦?”
“两年前,我曾书信表明心迹。她在回信中虽然回绝于我,但后来见面对我依然礼貌有加。那日我带人前去劫她,她也并未惊呼,心甘情愿跟我走,这难道不是两情相悦?”
庄子源面色赤红,越说越激动。
岑乐眉头紧蹙,这文惜真是吃了读过书的亏啊……
他缓缓道:“庄公子,在下认为你误会颇深。她对你礼貌有加,是怕你尴尬。至于当夜为何不呼喊……”
韩青岚冷哼一声:“那是她怕自己若是不从,你会杀害她的夫婿和家人。”
庄子源大骇,连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岑乐长叹一声,幽幽道:“假使我的心上人对我无意,希望他早早言明,免得我痴心妄想。”
秦思狂瞥了他一眼,调侃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此情此景下,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适。
“我去面见大掌柜,庄公子可要同我一道前去?”
韩青岚右手握住剑柄,大有“你若不从我请你去”的架势。
秦思狂挡在他身前,按住他的手,沉声道:“你不能去。”
韩青岚目光闪动,双唇紧抿,盯着他许久才道:“你不陪我来济南,是因为你想提前解决此事,不想与温家撕破脸。”
“是。”
“你从来没有打算把文惜带回太仓。”
秦思狂长长吁了口气,放柔了语气:“青岚,她是不可能回去的。”
“怎么不可能?只要我向温时崖开口,他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若见不着人,集贤楼二十三堂抢也要抢回去!”
“你把她留在济南,她还有一条生路。你若今日去找温时崖,她断无生机!”
秦思狂紧紧按着他执剑之手,两人一时僵持不下。
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公子,公子!”
那哭喊声由远及近传来。
众人愣在当场,声音的主人他们都认得。
韩青岚脸色一变,手上卸了力道。一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少女跑进屋来,差点扑进他怀中。
他扶着泪流满面的少女,问道:“翎儿,怎么了?你慢慢说!”
翎儿哭得梨花带雨,嘶声道:“小姐,小姐……她自尽了!”
韩青岚气息一窒,脸色骤变。而本就心神不宁的庄子源更是恍若晴天霹雳,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良久,韩青岚才道:“怎么会……”
“公子让我在庄少爷家附近候着,可是我心急,就偷偷溜了进去。小姐问我家里怎么样了……我说夫子病了,王员外死了。她让我快离开,说明日辰时与我在城门楼相会。可我刚出门就听到……再回去的时候,就发现小姐……小姐她以发簪自尽了……”
“她……她死了?”
“我探了她的鼻息,没有了生气,就赶紧跑来找公子……”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只能听到翎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秦思狂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淡淡道:“店家,结账,不用找了。”
无人回应,掌柜和小二早就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他摇摇头,走出了食肆。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头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来明日不会是个晴天。
没走两步,背后有人高声唤他。
“思狂!”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冷冷道:“何事?”
“你明知道文惜不见得是自尽,可能是温家杀她……”
“如果温家动的手,那表示他们也不想与我们冲突。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
“难道文惜的性命,王至家的公道,对你来说,都一文不值吗?”
秦思狂转过身,盯着他半晌才缓缓道:“青岚,无论如何,此事已经了结。如果你觉得王至这个朋友比集贤楼的安危重要,那我无话可说。”
说完,他背着手,转身迈开了步伐。
岑乐已在一旁站了多时。他们兄弟争吵,自己一个外人,也不便插嘴。可见韩青岚望着秦思狂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眼神哀伤,几乎要落下泪来,又让他觉得极不忍心。
“青岚……”岑乐顿了顿,他虽已与少年相识不少时日,却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如果你真的收到探子消息,那就应该知道此事凤鸣院也参与其中,我和你二哥曾在扬州截过文惜和庄子源。”
韩青岚斩钉截铁道:“那是唯一的机会,可是你们错过了。”
“是,那是唯一的机会。只要他们离开扬州,就再也不可能拦下来。但是颜芷晴坚持要帮庄子源,集贤楼不可能同时向凤鸣院和温家宣战。秦兄他是迫不得已才放人……”
其实早在扬州,在那个夜晚,一切已经定局。
“父亲明明让我来此找温时崖,他为何擅作主张?”
秦思狂说得没错,韩青岚秉性纯良,可到底过于年轻了。
岑乐叹道:“能在太仓城,在集贤楼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九爷早已猜到此事与凤鸣苑有关。”
“所以父亲一早就知道无可能半道截人,唯有直接找到济南找温时崖要人。
岑乐点头道:“但如果真这么容易要到人,又为何要让你二哥同行?温时崖何等骁悍雄杰之人,他若不放人,必然也不愿意背上掳劫妇女的名声,定会对文惜痛下杀手,死无对证。就算他放了人,文惜也活不了几日。她一个新嫁媳,被劫一月有余,掳走她的人还是远房表兄,世人如何相信她清白无辜?文夫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人言可畏啊。”
韩青岚咬牙道:“倘若父亲出面,太仓城里,谁人胆敢多言?”
“就算别人不说闲话,家翁因她而死,她又如何过得了自己那关?”
韩青岚半天没说话,许久才道:“二哥想留她一命,带庄子源回去交差……”
岑乐苦笑道:“谁知你和翎儿脚程竟如此之快……”他惊觉哪里不对,回忆起她说的话,忽然道,“她是不是会武功?”
韩青岚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这下岑乐可糊涂了。
韩青岚解释道:“她不会武功,轻功还不错。她说自己七八岁的被卖到标局,学了些轻功身法。十一岁时,文夫子看她聪明伶俐,买下她给女儿做丫鬟。”
“她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怎么了?”
岑乐打趣道:“我看她机灵可爱,还懂点武功,又与你年龄相当……”
韩青岚本来还在伤心难过,听到这话颇为失礼地翻了个白眼。岑乐只好闭上嘴,不再多言。
“先生,”韩青岚挣扎了一下,酝酿了一番,才道,“他是不是身上有伤?”
岑乐叹道:“你可以问问里面那位庄公子,人家说玉公子一人一剑斩落脂香阁十一名高手。”
韩青岚立刻道:“不可能,二叔、二哥都不使剑。你如果说他拿剑能耍两下,我信;若说他单挑温家十一位高手,还赢了,我不信。”
“哦?那看来庄子源口中的高手言过其实了。”
两人四目相望,双双露出尴尬的笑容,笑中都蕴含着彼此不明的含义。
二人在黑夜里推心置腹半天,店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岑乐暗叫不好。
两人跃进屋中,只见翎儿蹲在桌脚瑟瑟发抖,而那庄子源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已然没了气息。
韩青岚扶起瑟瑟发抖的小丫头,注视着那具尸首——在济南,还有谁能杀他,谁敢杀他?
现下文惜与庄子源皆已身亡,真正的死无对证。
对王家也算是另一种交代了。
岑乐想起明泽书院,少女闺房中那串紫檀手串,终于明白当日在茱萸庙里,秦思狂那盏灯是为谁而点。
“温家这柄斩断乱麻的刀,可真快!”
少年眼中,有愤怒、不甘,但更多的是凛然的决绝。
温时崖。
☆、间章
玉公子活了二十四年,吃过的亏并不多。毕竟从他有记忆开始,已经七八岁了。之前撒尿和泥,狗都嫌的日子,他都不记得。
据说有一天,韩九爷抱着两岁的小儿子上街买糖人,看见个小叫花子替一在肉摊买肉的妇人抓贼。小孩子哪拉得住大人,被推了个跟头摔出去三尺远,脑袋磕在地上,没了声响。
作为一个阅人无数的酒楼老板,韩九爷一眼就看出这小叫花子样貌秀气……不,骨骼清奇,正气凌然。毛还没长齐,手无寸铁就敢当街替女子打抱不平——这个爱好他保持了很多年,后来他在江南的大窑子小娼寮混得如鱼得水,跟姐姐妹妹们嬉笑周旋,能在颜芷晴眼皮子底下作怪——韩九爷才明白当年是自己误会了。
韩九爷带着他在太仓城转了一圈,没人认识这小孩,看来是孤儿无疑。于是他决定,让自己的义弟收他做徒弟。
彼时他发妻缠绵病榻已久,却很是喜欢这个孩子。于是他让这个孩子随妻子姓秦,取名思狂。
韩九爷有两个女儿,一个比他小两岁,另一个小他五岁。夫人身体好的时候教孩子们认字,读诗经、背论语。别看秦思狂是要饭的孩子,居然还认识几个字。过了两年,夫人离世,九爷就请了位先生回来教几个孩子读书。几年后先生死活要走,韩九爷只好把小儿子送去明泽书院,拜在文夫子门下——这是后话了。
第一次看见秦思狂的时候,郭北辰才二十四岁,没成婚,也没收徒。头几年学武,小孩悟性奇差,常常气得急性子的他暴跳如雷,大呼千万别叫他师父,丢不起这个人。于是小孩跟着妹妹们叫他二叔。三年后也许是开了窍,小孩不但武功招式精纯娴熟,内功更是一日千里。
也不知道是被这些孩子耽误了,还是因为坊间传说他沉迷饮酒、不务正业,郭北辰一直没有成婚。毕竟他住在集贤楼,却每日见不着人,看起来全无生计,全靠兄弟接济。唯一的徒弟也与他关系不对付,反而更亲近韩九爷,甚至常有人戏言秦思狂会是日后执掌集贤楼之人。
徒弟虽然不听话,但武功着实学得不错。十五岁的时候,除了韩九爷和郭北辰,就再也没人能将他推个跟头了。
韩九爷开始让他替街里街坊抓个贼,去杭州府跑个腿,去湖广送个人。随着韩九爷交给他的任务越来越危险,他在江湖中逐渐声名鹊起。十八岁时,在江南,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他腰间总是坠着一红一绿两个铜钱大的玉佩——据说是来自南边的玉,韩九爷发妻赠与他的,红如赤羽,绿若青羽。虽然不名贵,但是葳蕤旖旎。后来也许是丢了,也许是损毁了,他不再佩戴过,可是玉公子的名头却越来越响亮。
大概是他过于能干,看起来又过于早熟,所以无论是韩九爷还是郭北辰,都忘了教他一些江湖中的道理,一些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五年前遇上胡超,可能是他人生中吃的第一个闷亏。
当时他不过十九岁,肩膀还没有后来宽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纪。
那是他第二次踏进扬州城,三年前韩九爷曾带着他和韩彤枫来过一次。
他十六岁的时候,韩彤枫十四岁。女儿家甚少出门,何况是出远门。韩九爷说是带他俩来游湖,品尝蒲筐包蟹、柳条穿鱼。话是没错,但是有一点没说,同船游湖的还有扬州城八大掌柜之一的程掌柜,以及他的儿子程持。
外人在场,韩彤枫透过帘子悄悄望了他们一眼就早早退到船舱里歇着。
其实,正巧也年方十六的程小家公子一表人才,比几年后韩家长女所嫁的夫婿——苏州城那位张公子机灵多了。可惜,好好的青年才俊,眼神却不太好使。
正在剥虾的秦思狂眼瞅着程公子夹了一筷子鱼腹肉放进他碗里,自己则脸色泛红低下头闷头扒饭。他只觉如鲠在喉,一时不察,把虾肉丢下,把虾头吃了。
其实韩家大姑娘善解人意,不像二姑娘性子古怪。大概是因为妻子早逝,韩九爷对儿女们疼爱过了头。所以尽管年纪相当也门当户对,但他还想让女儿自己瞅上一眼,于是才整了这一出相亲记。若两个孩子能看对眼,那过两年就结亲家了。韩九爷本担心女儿会耍性子,没想到韩彤枫拍着手笑言人既然小公子喜欢自家二哥,父亲还不赶紧下聘去?被迫同程持游园回来的秦思狂本来就不高兴,一句话气得他当夜就回了太仓。
虽然这桩“婚事”没成,但后来秦思狂与程公子关系一直不错。胡超一事,他正是受程持之托前往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