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超是个窃贼,武功虽然一般,轻功却是顶好的。他从未做过欺辱妇女之事,独爱偷些女子的衣物,所以官府也从未通缉他。再加上他轻功绝顶,来无影去无踪,虽然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对他恨得牙痒,但无论江湖还是衙门,都拿他没办法。
直到他一个月内在扬州夜盗五户,程持终于忍不住请九爷帮忙。
胡超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贼,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秦思狂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个有奇怪癖好的小贼。
然后他这老猎人就被鹰啄了眼。
其实他依稀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毕竟,被人亵玩了一遍还能全然不知?
幸好,颜芷晴救了他,也算保住了胡超一条性命。
自那之后,秦思狂的小擒拿手又精进了不少,单论招式不比拼内力的话,几乎能与传授他这门功夫的韩九爷打个平手。
三个月后,他在岭南一个只有二十几口人的小渔村里,一户人家的茅厕门口,痛打了胡超一顿。后来胡超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
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他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温柔缱绻,糅合着一丝残忍,像是听不懂的经文,蛊惑着他,指引他走向心底最不可与人说的深处。他依稀看见自己和另一张面孔,缠绕在红罗之间,那面容恍惚不明。
由于被下了毒,他在混沌的梦境里起起伏伏,沉沦了许久,十二个时辰后才清醒。他醒来之处远不如梦里温暖。颜芷晴脸色难看,语调冰冷,不过跟在她身后的妘姬却是像将要成熟的桃子,青涩水灵得很。
那时的妘姬及笄之年,还不是凤鸣院的头牌,只是服侍颜芷晴的一个小丫头。
妘姬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却并不是她的入幕之宾。
那白曲呢?
白曲先生貌比潘安,才高八斗,是个妙人,但当下场合听到这个名字岂非扫兴?
他紧紧环着岑乐后背,嘴唇贴着他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似是不满。
岑先生可不是寻常人,哪有这么轻易被打发?
初冬的冷风被隔绝在洞窟之外,柴堆冒出的烟火都带着香艳的味道。
二人不久之前才欢好了一番,此刻秦思狂整个人依旧是水淋淋的模样。他们虽然相识不久,但已经很了解彼此。玉公子非常配合,毫不吝惜自己的声音,甚至得了趣时,一口咬在人锁骨上,也不知是奖赏还是嗔怒。
这一口力道不小,差点见血,这急了咬人的模样让岑乐感到甚是好笑,但他也知道现下不是继续作怪的时候。
拨开他面上发丝,岑乐吻了吻他湿润的眼角,随后轻而易举回到了那阆苑仙境,好似双蚕成茧,肢体相连,密不可分。
山洞内吹不进风,却能从火光间窥得随风摇曳的余韵,听出叫声中的缠绵悱恻,尤其那尾音还带着吴语的声调。
他能听懂,也许杭州的白曲听不懂。
岑乐显然被取悦了,就像撑船的艄公,测水浅深,淋漓间多泛声。
身下人并不是少年,他骨肉匀称,多少带着一些陈旧的伤痕。
摇摆间,绯红眼角挂不住泪水。岑乐一手撑在他耳旁,一手固住他的下颌,强迫他直视自己。
他是在注视自己吗?
分明是装模作样。
岑乐叹气,又无可奈何。
但是他可以肯定一件事——玉公子的风流史,到此为止了。
☆、第十七回
腊月十一日,大寒时节过去了三天。到了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除尘、糊窗,也开始置办年货了。毕竟,再过半个月就到立春了。
今儿苏州城分外热闹,因为张老爷在府上给他的长孙办周岁宴。
宴席是日中开席,不过岑乐一早起床梳洗了一番。他交代俞毅好好看铺子,巳时就提溜着送给小娃娃的礼物出了门。
张府离春泰布庄不远,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岑乐就见着张府大门,车来人往,门庭若市。
岑乐刚在席间坐下,张老爷乐呵呵地抱着孙子走了出来。刚满周岁的小孩穿着簇新的红色衣裳,白白胖胖,还不会说话,却一点不怕生。见众人围上来逗他,娃娃更是高兴,举着手里的布老虎咿呀咿呀。
早晨试儿的时候,娃娃抓了支毛笔。张老爷兴奋地说到此事,望孙儿日后能考取功名,有所成就。
围着娃儿的人太多,岑乐也挤不进去,所幸他身量长,只好隔着三尺远张望。
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岑乐回头,来人正是张府公子张溪横。
岑乐与张溪横是故交,比他年长四岁,两人相识已有七八年。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说是给小侄儿的生辰贺礼。那玉牌细腻洁白,一看就是上好的和阗料。制作古雅精妙,一面以剔地阳纹雕了只麒麟,另一面则龙飞凤舞刻了首诗,诗文上部琢有‘子冈制’三字——这竟是大名鼎鼎的子冈牌。
张溪横笑曰,不愧是岑先生,出手不凡。
岑乐也笑了,老朋友说这话未免显得生疏。
宾客到得差不多了,主人家吩咐开席。吃了半个时辰,张溪横忍不住问岑乐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不然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总不能是嫌饭菜不合口味吧。
岑乐于是说出了心中疑惑,在场怎么不见韩家人,尤其是他妻舅,往日常住在他府上。
张溪横不免有些好奇,说来岑乐与韩青岚年岁相差不少,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熟稔。
实际上,济南一别,岑乐已将近两个月没见过秦思狂和韩青岚。
张公子不明就里,但还是回答他说,小舅子是不在,大舅子在啊。
岑乐一时间愣住了。
吃完酒席,他便回了布庄,顺路走进花月楼对林叠耳语了几句。
冬日太阳落山也早,岑乐关铺的时候天色已暗。他走进花月楼林叠给他预留的雅间,里面生着熏炉,桌上还摆着一壶茶,几个凉菜。
等了一会儿,他喊小二进来,说可以上菜了,再温一壶酒来。
菜上齐了,酒也温好了,桌上摆着两个酒杯。岑乐挽袖给自己倒酒。斟满一杯,在第二杯酒将将斟满时,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来人也不客气,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岑乐面色不改,他拿着酒壶,看着来人。
“此酒可好?”
“一般。”
“公子倒是不见外。”
“先生等的难道不是秦某?”
“今日宴上,怎不见你来吃酒?”
那人笑道:“先生这是挂念于我?”
岑乐老实答道:“是。”
“我这不是来了?今早刚到苏州,就多睡了一会儿,” 他眨眨眼,叹了一声,“要是知道先生心急,我怎么也不忍让你久侯。”
“在下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先生但说无妨。”
“阁下坐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
“屋里有四张椅子,只有咱们两个人,你为何非要坐我腿上?”
岑乐微微仰头,看着那人的鼻尖,然后伸手,绕到他背后,将桌上几个碟子推远了点。
那人竟然没有争辩,乖乖应了一声:“哦。”
他正准备起身,不料被胯(咳咳)下的“椅子”一把扣住了腰。
只听“啪”的一声,岑乐一个起身。下一瞬,他眼前的景象,就从岑先生的额头变成了房梁。
隐约闻到冬笋炒肉片的香味,可惜了。
桌子是楠木桌,四四方方,端端正正。
幸亏是四方桌,桌脚结实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两刻,兴许是半个时辰。
岑乐依然端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沉思。
他在发呆,秦思狂面对面看着他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秦思狂实在忍不住问道:“琢磨什么呢?”
岑乐回过神来,蹙着眉头:“在下觉得,你我二人之间的来往……”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不太正当。”
秦思狂笑道:“先生吃亏了么?”
岑乐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先生觉得我吃亏了么?”
岑乐又摇了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岑乐冷笑一声,他本来还有些迷惘,但听秦思狂说出这番话,简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敢情玉公子拿他当闲时的消遣了。他心下来气,本来扶着人腰的手一使劲。
未等岑乐有动作,秦思狂双臂在他脑后交错,主动靠近,几乎贴着他鼻尖。
“青岚说先生不肯与他往来。他两次上门,你都借故推脱,闭门不见。不知是何缘故啊?”
岑乐瞬间卸了力道。此事的确是他理亏。历城一行令他明白,江南今后定不会太平。不管是江南的集贤楼、凤鸣院,还是远在山东的温家,少打交道,最好是不来往。
“在下一个小小的布庄账房,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赚点钱,实在不愿过多牵扯江湖纷争。望明哲保身,免得引火烧身。可是,内心又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
岑乐反问:“你说什么?”
秦思狂一笑:“既然先生有意疏远,今日又为何要去张府赴宴?”
岑乐盯着他的眼睛,抬手抚上他眼尾,缓缓吐出两个字。
“陆斯。”
秦思狂一怔:“他是你的朋友?”
岑乐点头:“我知你先前帮了他一个大忙。”
“如果先生摆酒是为了谢我,那大可不必。我与他并无交情,只是听命于九爷罢了。”
“那枚瑞兽双凤铜镜是我卖给他的。”
秦思狂目光一凛,没有说话。
“铜镜本是他家传之物,当年他先父落魄,将其变卖。前几年他托我留意,若有机会,定要寻回。八月初我在市面上见了铜镜,几番周折才替他买下。”
“所以先生是怕自己早已牵扯其中,想要明哲保身也不行。”
“正是。所以玉公子可否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与在下听听?”
“这个恐怕……”
秦思狂面露难色。
岑乐放在他眉梢的手,顺着他的脸、肩膀、腰身慢慢滑下,直到二人贴合之处。
“在下前日寻着几幅唐寅的画,正所谓‘鸳鸯不足羡,深闺乐正多’,着实受益匪浅啊。正想与人探讨探讨,钻研一番,不知公子可赏脸?”
“唔……”秦思狂咬牙道,“先生真是少有的正经人。”
他有些后悔,但毕竟是自己坐人家腿上。他悔不该嫌椅子硬,至少椅子没这么不老实。而且,好像也不该把心里话说出来……
听了他的“称赞”,岑乐不禁眉开眼笑,手上更加不老实。
“方才……从气息之中,我知你尚未伤愈,所以可料得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前日之事凶险异常;第二……”
“如何?”
作为一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岑乐难得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显得三分狡黠,三分诡异,三分骇人,还有一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现下我可以为所欲为,你又能奈我何?”
☆、第十八回
见着自家熟悉的大门,韩青岚素来平静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喜悦。他刚要抬手叩门,门就自行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见来人是他特别开心:“少爷你回来了!”
韩青岚浅笑着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他,说道:“从苏州带回来的点心,旗风你跟小楼二人分了吧。”
他进了宅门,穿过游廊,韩碧筳正站在水池边喂鱼。这喜好真是跟二哥一模一样。
他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韩碧筳抬头望了他一眼,似是有些诧异。她手上动作未停,还在往池子里撒鱼食。
“你怎么又回来了?”
自己亲姐还不如小厮热络,上哪儿说理去……
“大姐说我为何总不回家,二姐又嫌我老是在家,感情偌大的江南都没我容身之处了?”
韩碧筳啧了一声:“怎连你也变得油嘴滑舌起来?看来是不该让你在苏州多待。”
旗风在一旁插嘴:“二姑娘您就别喂了,二少今早已经丢了不少鱼食。您俩都在家的日子,这些鲤鱼怕是要撑死啊!”
韩青岚眼睛一亮:“二哥也在?”
韩碧筳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他若不在,你岂会回来?从小到大,你仿佛与他有感应一般,让姐姐我好生妒忌。”
旗风自觉添乱,吐了下舌头,拎着食盒溜之大吉。
见弟弟沉下脸色,韩碧筳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小宝可还听话?”
“已经会走路了,就是走得还不稳当,还不会叫人呢。”
正说着话,一名男子从堂屋里走出,金裘和秦思狂跟着出来送客。
韩碧筳和韩青岚双双行了个礼,那名男子拱手回礼,然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一见小少爷回家了,金裘捋须笑道:“今儿家里可热闹了,我得去吩咐厨房,晚上多烧两个菜。”
秦思狂显然也有些意外,他对姐弟二人道:“正巧,你们进来吧。”
厅堂里,韩九爷端坐在椅子上喝茶,桌上阖着一张纸。
韩青岚道:“爹爹,刚才那位是谁?”
秦思狂道:“是南织染局的大使陆斯。”
韩九爷将那张纸递给儿子。韩青岚接过来,展开纸张,发现上面画了内外两个圆,还绘有瑞兽和凤凰纹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