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疾行了一整日,四人坐在厅堂里,均是饥肠辘辘。不过一会儿,阵阵香味传来,有一老翁和一年近而立的男子,前后脚走了进来。
桌上摆下了一盆白面馒头,一碟炒菠菜,一碟拌白菜,一碗蒸腊肉,还有一大盆蛋花汤。菜色简单,香味扑鼻,尤其是对他们几人而言——岑乐出门前所带的盘缠都交代在了十二赌坊里,秦思狂的钱袋也是日渐消瘦,这一路几人过得甚是清苦。
那男子道:“我也不知你们几时能到,没什么准备,只能请你们将就将就了。”
秦思狂道:“钟兄你太客气了。”
那人笑道:“思狂,别来无恙。上次茱萸山,我没亲自前往,还怕你不高兴呢。”
说完,他瞧了岑乐一眼,笑意更浓。
原来此人就是九镜堂堂主钟扬。能直呼其名,看来钟扬与秦思狂交情匪浅。难怪那日清晨茱萸山上,岑乐拉着秦思狂胡天胡地,惹得他气了好久。
棺材铺不比客栈舒服,钟扬本来说让伙计们挤一挤,给他们腾出四间空房。秦思狂却说两间就好,他们住一晚就走,不用劳烦兄弟们了。钟扬点头说好,脸上却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
岑乐吃完饭便独自回了内宅厢房,预备休息。钟扬不忘叮嘱他夜里千万不要去前院和正房。
等岑乐一觉醒来,房里还是只有他一人。窗外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辰。
他穿好衣裳,推门而出,眼尖地发现院里有一个人。
月光下,院子里一地的棺材,那人静静地立在当中。
是秦思狂。
他正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出神。
今日是十四,已经过了子时,皓月当空。
听见脚步声,秦思狂回头,见是岑乐,问道:“你怎么起来了?”
同一时刻,岑乐道:“你还不睡?”
秦思狂一笑,扭回头看着天上月亮,道:“真圆,像之前在历城吃的壮馍。”
岑乐焕然大悟,原来是晚上没吃饱,望梅止渴呢。
“有心事?”
“方才钟扬与我说,他收到了两封信,皆是苏州送来的。”
“出了何事?”
“第一封信上说,妹夫带着妹妹和小宝出游,在渔洋山被袭。妹妹无碍,妹夫却昏睡不醒,小宝更是不见踪影。云岩堂寻了几日,一无所获。”
“可知是何人所为?”
秦思狂摇了摇头,道:“妹妹说,她好像见到了一个和尚。”
和尚?
岑乐一惊,道:“难不成是……”
“钟扬说,三天前九镜堂上过茱萸山了,松元不在寺中。小沙弥说去年冬至之后他下了山,至今未归。”
“那第二封信呢?”
“第二封是今早来的信。碧筳请松江府的杨大夫给张溪横把了脉,仍然没有找到病症。她让杜、苏二位叔叔途径扬州的时候,带上尚大夫一同回苏州。”
岑乐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道:“我们至少还有五日才能到扬州,张兄的病情是否能等得及?”
连大名鼎鼎的杨峰大夫都束手无策,张溪横罹患的究竟是何病症?
“杨大夫推断他暂无性命之忧。尚大夫乃是竹西堂的堂主,碧筳怕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事发生,青岚可能应付不来。”
岑乐叹了口气,看来韩家有爱操心毛病的不止秦思狂一人。韩碧筳的打算是让秦思狂留在扬州给韩青岚撑腰,那自己与他就得在扬州分别了。
虽然爱操心,但秦思狂此时此刻十分平静。比起未知的恐惧,坏消息也比没消息好,至少他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
“你有何打算?”
“我想听听先生的看法。”
岑乐打断他:“只有你我二人,不在外头的时候,不许称我‘先生’。”
“你说还是不说?”
“你真想听我说?”
秦思狂翻了个白眼:“怎么还卖起关子来了。”
大概是站久了觉得疲惫,秦思狂四下张望一番,身旁只有一口没完成的松木棺材。他拂袖掸掸灰,居然坐在了棺材盖上。
岑乐也是百无禁忌之人,干脆也转身坐下。两人背对背,依靠着彼此。
“在江南胆敢对集贤楼的小姐和姑爷下手,特意选你不在苏州的时机,下手的人是个和尚,松元又不在徐州——四点结合来看,似乎除了温时崖,没有别的可能。”
“你这么说,就是说不是他了?”
秦思狂一条腿搁在棺材上,手搭着腿,支着脑袋,问话的时候显得漫不经心。
岑乐看不见秦思狂,仍旧不疾不徐地说道:“从历城到徐州,我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出事后二姑娘立刻要你回程,温时崖岂会猜不到,还能让你如此轻易回到江南?况且他一个信佛之人——不然你也不会缠着我要走白瓷菩萨,所以我想他不会在自己六十大寿做这样不吉利的事。二姑娘在苏州按兵不动,一来是怕生了事,你在山东落入险境;二来,她恐怕也是有此考量,不能确定是温家动的手。”
“也许这次的事不是温大掌柜的意思。”
主使确实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百折不挠的温四公子,温询询。
岑乐淡淡道:“除了温询询,脂香阁还有很多能人异士,很难说是否与他有关。所以此事的关键,就在松元和尚。从归元寺,到茱萸山,再到赤山,他多番为难与你。可有一事我疑惑了许久,茱萸山明明地处江南,他竟然选择依附山东的温时崖。倘若集贤楼直捣黄龙破他老巢,那温家鞭长莫及啊!正因为有此疑问,所以初九那日,我直接问温询询,松元是否奉他之命行事。”
“哦?”
“你猜他如何回答?”
“怎么说?”
“他居然真的否认了。”
“那你信不信?”
岑乐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道:“你曾与我说过赤山之事,当时你要挟温询询,他说翎儿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确有此事。”
“如此看来,翎儿并非效力于他。茱萸山洞窟中,松元和尚是凭一条锁链脱身;明泽书院里,在与翎儿交手时,我又见到了这条锁链。”
“你想说,他们背后是同一个人。”
“正是。”
“你的意思是,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敌人。”
那松元与翎儿真正的主人,又是谁呢?
“对方是一个敢借温家之名来打击集贤楼,极富胆识与谋略之人。温询询连你都斗不过,为了白先生,被你拿捏得死死的。他怎么可能在背后操办一切呢?”
“听起来这个人是谁你心中有数。你我也不是外人,有话不妨直说。”
岑乐突兀地笑了一声,道:“我倒是想知道,区区一个账房先生,对集贤楼来说,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秦思狂没应声,岑乐继续说道:“凭我跟青岚倾盖如故,还是凭我跟你尤云殢雨?”
二人背对而坐,岑乐不知秦思狂低头沉思,秦思狂也不知他面若寒霜。他俩各怀心思,一言不发。宁静的夜晚,乳白色的月光,难掩状况之离奇,气氛之诡谲。
“你从万方钱铺盗走铜镜,温询询则偷了应天、苏州两府的贡品作回应。哪想棋差一着,最后他还是着了你的道。”
“温家欺人在先,集贤楼难道应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真的吗?”
岑乐语调轻柔似水,几乎融在了微凉的夜里。
“不安于这‘太平盛世’,想要打翻平静局面的,也许不是温家,而是你集贤楼。”
☆、第四十三回
忽听一人道:“三更半夜的,你二人好生得趣。”
声音从几丈外传来,房檐下站着一人。
又是杜兰。
杜兰在集贤楼十八学士里位列第三,真真是个妙人,回回在紧要时刻现身。
秦思狂跳下棺材,抖抖衣衫下摆,道:“闲谈罢了。”
“屋里不能闲谈?明日还得赶路,养足精神才好。”
“杜叔叔教训得是。”
“杜某不敢教训公子,岑先生也请早些歇息吧。”
岑乐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他望着秦思狂,眼神温柔。秦思狂眨了下眼,两人相视一笑。
从归元寺那两枚凤仙花镖开始,局已经布下了。
这太平盛世呀……
心里揣着事儿往往难以休息好,不过岑乐非常人,第二天大早依旧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临行前,秦思狂拉着钟扬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却不小,在场人人都听得见。大概意思是几人离开集贤楼已久,盘缠不够用了。
钟扬听完连连道歉说自己设想不周,立马去安排。片刻后他拿了个包袱出来,说知道他们着急赶路,路上恐怕没时间打尖住店,于是备了充足的干粮让他们路上吃。秦思狂不爱饼馍一类的吃食,勉强收下,脸色黑得好像手里捧的是石头。
干粮虽然硬,但的确很容易填饱肚子。就这样,经过了五日的风餐露宿,一行四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扬州。
其实岑乐一直有个疑惑,他又不是集贤楼的人,为何要跟着秦思狂一路奔波?
进了扬州城,秦思狂也许是定下心,迈出的步子都不紧不慢。时辰还早,几人牵马行至半道,听见路边有小贩叫卖笋丁肉包。秦思狂闻着味儿上前,眼睛发直,口水都快流下来。
小贩热情地招呼他:“这位爷,一个包子只要一文钱,您来个尝尝?”
“那来四个。”
“好咧!”
小贩利落地抽出一张荷叶,裹住包子。
秦思从怀中摸出轻飘飘的钱袋,一个个数着铜板。
岑乐无奈等候,今日扬州街上很是热闹,隐隐还能听见鞭炮锣鼓声。他不禁开口问那小贩:“今日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秦思狂一转身,接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送到了岑乐面前。热气腾腾的包子后面是秦思狂笑得牙不见眼的脸。他并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加上此地又是他素不爱来的扬州,也不知他怎么雀跃成这样。
小贩手上没停,抽空抬头说道:“爷几位赶巧了,潘掌柜家的二公子今天娶媳妇,半个时辰前花轿刚经过这条街。”
秦思狂道:“潘掌柜?我记得他家二公子今年刚满十六啊。”
他献宝似的把包子拿给杜兰,发现杜、苏二人的目光注视着同一个方向。他循着望去,眼疾手快拽住了一个行色匆匆,正要经过的男子。
“尚兄!”
此人正是集贤楼竹西堂的堂主尚清。
尚清停下脚步,定睛一瞧,大喜过望:“秦兄!还有苏学士、杜学士,尚某这厢有礼了。”
“这么着急,上哪儿去?”
早晨新郎抬着花轿迎娶新娘,行礼得等到黄昏,尚清总不至于一大早就着急上门吃酒去吧。几人牵着马立在路边,这么显眼,他竟然都没瞧见。
尚清露出一丝苦笑:“不瞒秦兄,在下确实心急。”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潘掌柜家,而是三宝斋。
三宝斋是扬州北市一家铺子,名气不大,经营古书和一些少量的文玩。尚清这么着急,难不成有什么宝贝能捡漏?
说来,此事与潘家办喜事关系不小。
潘二公子将将年满十六岁,就要迎娶自己的娘子。这事可气坏了程掌柜。倒不是说两家有什么仇怨,抑或是程家看上哪家的姑娘被潘家捷足先登,程掌柜气的是自己儿子不争气。
打程持十六岁起,程掌柜就替他物色媳妇,漂亮的,聪慧的,温柔的,灵巧的。有门当户对的商贾千金,也有读书人家的才女,哪知儿子一概不喜。现如今十年过去了,程家的生意是蒸蒸日上,程持的婚事依然没有着落,程掌柜的白头发是日渐增多。
眼瞅人家老二都娶上了媳妇,自家长子还是独身一人——老大不小的人了,不在铺子里打点,就待在家中书房,只知道算账看书。程掌柜一怒之下,前几日趁着程持去外地谈买卖,将他的书房搬了个空,把藏书、文房器全数卖给了三宝斋。程持回到家中大惊失色,连忙去到三宝斋,想要把东西再买回来。其实程掌柜卖了之后也有些后悔,不过此时有不少东西已卖了出去。幸好程持有的是钱,况且以他在扬州的声望,多数人还是会给他一个面子。
只是有一件东西,已经有人跟三宝斋的徐掌柜讲好了价钱,第二日拿钱来取,怎么都不肯让给程持。
这个人,就是韩青岚。
听闻二人僵持不下都快打起来了,尚清没法子,才想亲自去到三宝斋。免得出什么事,坏了集贤楼和八大掌柜的交情。
秦思狂听完来龙去脉之后,阴阳怪气地连连称赞韩青岚成长了不少,已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姐夫和外甥出了事,他还有心情与人争些死物。
自从上回韩碧筳来过一次扬州后,韩青岚与程持的关系从水火不容变为还算过得去。什么不得了的宝贝能让二人争执不下?
秦思狂决定亲自前去瞧一瞧。
他让尚清与两位学士先回竹西堂,自己和岑乐同去三宝斋。一连几日没怎么合眼,岑乐当然也很疲惫,可是扬州程家公子的藏物,素来对文玩没什么爱好的韩青岚都一定要拿下的东西,令他十分好奇。
三宝斋里的气氛并不像料想中那样剑拔弩张,韩青岚和程持二人定定心心地坐在椅子上喝茶,只是苦了徐掌柜。他耷拉着脸,三月天里还冷汗直冒。他已经答应将东西卖给韩青岚,没想到程持上门说要买回去。应允人家的买卖不好坐地起价,程持他又得罪不起。二位大爷互不相让,又都是得罪不起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