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掌柜见过秦思狂几面,认得是集贤楼的人。见他来了宛如观音菩萨现了身,拉着他大呼稀客。
秦思狂拉着徐掌柜的胳膊,笑着道:“听说您这儿有好东西,秦某怎么能不来凑凑热闹?”
徐掌柜苦着脸,连连摆手,他没说话,但是意思很明白——不提也罢。
岑乐敏锐地察觉到韩青岚与程持望着秦思狂,眼中只有惊,没有喜。这可有些反常。
韩青岚恭敬地唤了秦思狂一声“二哥”,再对岑乐拜了个礼。
秦思狂点了下头,又看向程持,笑道:“程兄,许久未见,今日你好雅兴啊。”
程持拱手道:“没想到在此处遇上秦兄,你我真是有缘。岑先生也在,二位这是打哪儿来呀?”
岑乐笑道:“先前给脂香阁的温大掌柜拜寿,恰好同路回来。听人说三宝斋……”他顿了顿,斟酌用词,“在下前来开开眼界。”
程持苦笑,俯首长叹一声。
徐掌柜连忙道:“就在这儿。”
他退开一步,背后柜台上摆着一幅扇面,其上画了两只画眉鸟。
只消一眼,岑乐就不禁皱了下眉头。恕他眼拙,看不出精妙之处。他轻咳一声,对韩青岚说:“字画里的门道不少,不妨再端详端详。”
“这位爷,您误会了,二位公子争的是它。”
岑乐顺着徐掌柜的手指望去,扇面旁边有一枚不起眼的绿玉,铜钱一般大小,雕了一条鱼。它颜色浓艳,好像夏日碧草;质地不细腻,有杂质,非于阗玉。这种玉尽管不多,但也并不名贵,岑乐以前见过,是产自南边一个名为东吁的小国。
他愈加想不明白了,小小的玉佩比那幅扇面还不值钱,难道暗藏玄机?
世间鲜少有岑乐都不懂的物件,他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秦思狂,却发现对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这更让岑乐郁闷,作为“当铺”朝奉,他竟然是在场除了徐掌柜以外的四人中,唯一看不懂这枚玉佩的。
沉默许久,秦思狂开口道:“程兄,此物你从何得来?”
“一位朋友所赠。”
“可否告知姓名?”
“日子久了,在下忘了。”
程持低头一笑,显然不愿透露。
秦思狂叹道:“程兄,算我求你。”
☆、第四十四回
岑、秦二人的出现并未了结事情。众人没想到,秦思狂开口央求了,程持竟然没有松口。韩青岚有了二哥撑腰,更不肯退让。难为徐掌柜,日正当午就说要去潘掌柜家喝喜酒,将几人请出了门,玉佩则还在他铺子里躺着。
岑乐已经猜到,玉佩和秦思狂有关——韩青岚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二哥脱不了干系。
尽管路上别有枝节,但到底是没忘正事。原本的打算是秦思狂、韩青岚留守扬州,让两位学士带尚清回苏州。出了三宝斋的门,秦思狂就改了主意。他让韩青岚、杜兰以及尚清一起回苏州,自己和苏海山二人留下。
秦思狂让尚清取了二十两银子给岑乐,一来在十二赌坊输掉的钱不能全算在他头上,二来托他照应韩青岚。
临行前,岑乐问秦思狂何时回苏州,得到的回答是不日便归。秦思狂关于韩青岚的特意叮嘱,让岑乐一路上多少有些忐忑。然而从扬州到苏州,并未有任何料想之外的情况发生。
掰着手指数数,他离开苏州已经整整一个月。俞毅见先生归来,缠着他要听听脂香阁是不是如传闻中所说特别富贵气派,很快又因为没有伴礼不高兴。
第二日,岑乐在铺子里坐了半天。俞毅说,前些日子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时多,似乎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这两天倒是恢复如常。岑乐劝慰他不用多虑,也许只是春日外出的人多而已。
午餐过后,岑乐去隔壁花月楼找林叠聊了会儿闲天,随后又去福祥当转悠了一圈。等回到布庄,俞毅告知他韩青岚来了,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俞毅的眼神难掩兴奋,岑乐原本还在奇怪,待他撩开门帘,霎时明白了。
“先生,”韩青岚道,“也是不巧,我刚来,伙计就说你去福祥当了。”
“三少找我何事?”
来就来罢,还带了一箱银子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情不简单呐。
韩青岚一揖到地,朗声道:“青岚求先生帮我个忙。”
岑乐叹道:“青岚,在下是卖布的,你如果要金石玉器、诗书字画,我还能帮得上忙。你若是要别的,恕我无能为力。”
韩青岚来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请他搭救张况景。
“青岚明白先生不愿掺和集贤楼与温家纷争,所以只求先生替我置办一件东西。”
说完,他俯身拜倒。
面对如此大礼,岑乐简直哭笑不得。他赶忙扶起少年,道:“你又何苦为难我?”
“先生过去有意避嫌,可是之前贡品织金一事,我知道是你出手相助。济南一路,与二哥同行,我以为你们已是心意相通,为何回来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心意相通”这个词实在是有些刺耳。岑乐明白韩青岚意在说他反复无常。但个中曲折,少年又了解多少呢?
岑乐瞥了一眼桌上的银子,估摸有二百两。
“你想要什么?”
“三日内,我要二十只虎斑犬。”
虎斑犬乃是嗅觉灵敏的猎犬,集贤楼花重金来求,看来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恕我直言,渔洋山濒临太湖,也许那伙人已经由水路去往别处了。”
“先生所言我也考虑过,可是眼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论打探消息,江南最精通此道者当属凤鸣院。三少可有想过求助他们?”
韩青岚苦笑:“且不说集贤楼与凤鸣院没什么来往,就算交情甚笃,换作是我,就算知道什么都不会透露半个字的。”
说了就等于在温时崖和韩九爷之间表了态。
“我还有一个条件。”
“先生是不是想知道程持那块玉佩的来历?”
“它原本是你二哥的,对吗?”
秦思狂在紧要关头选择留在扬州,显然是为了那块玉佩。在他心中,一块玉佩竟然比他素来疼爱的小外甥还重要?
韩青岚点点头,道:“先生应该听过‘玉公子’雅号的来历。早年二哥行走江湖,随身带的两块玉佩,是我娘的遗物。后来玉佩不见了,不是丢了,而是因为他送了人。”
“你娘的遗物意义非凡,能出手相赠的,一定是自家人。”
“恕青岚不便相告。若有机会,先生还是自己问二哥吧。”
岑乐长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回想你我初见时,你赔我二十五两银子。如今我又搭进去多少,亏大了呀。”
韩青岚十分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晚生也是悔不当初。”
岑乐拿出一枚银子窝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却快乐不起来。
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店家在吗?”
声音甜如沁蜜,是一名女子。
“来了来了!”
岑乐让韩青岚坐一会儿,自己出去接待客人。一身着紫色对衿衫的少妇倚在摆着布匹的架子旁,轻抚着布料。
“这位夫人眼光真好,这几匹提花绢都是新到的货,您看想做点什么?”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俞毅不在铺子里,竟然自己跑出去玩了。
那女子抬起头,蛾眉曼睩,满满的风情,她的夫婿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只见她盈盈一笑,又低头比较下眼前的布料:“想选个料子,给夫君做件新袍子。”
“偏爱哪个颜色?”
女子想了想,指着左手边一匹素绢,道:“鸭青。”
岑乐愣了下,笑道:“外子可是官家人?”
“不是,也是买卖人。”
“夫人面生,第一次来布庄吗?”
“正是,”她轻蹙峨眉,好像有些烦恼,“奴家也瞧不明白,还是请店家做主。”
“做主不敢。夫人的相公若也是买卖人,那提花绢不能穿,鸭青色的衣裳更不能穿。所以夫人你——不是来做我生意的吧?”
岑乐揣着手,露出憨厚的笑容。好像只要进了他的铺子,肯定是童叟无欺。
女子媚眼含羞,似笑非笑。
“也不只有买布才叫生意,先生您说对吗?”
岑乐连连点头称是:“不错。夫人见着我那小伙计没?大白天不顾店,到处乱跑,不像话,我可得罚他的月钱。”
“先生真想知道?那我们这买卖就有得做。”
那女子从架子上扯出一段绛色绸布,垂眸仔细端详。艳丽的布匹衬着白皙的肤色,一双瞳人剪秋水。
岑乐从来不是见色起意之人,又是不急不躁的性子,面对潋滟杀机依然气定神闲。
“在下心软,耳根子也软。很多人求我办事,也有人给我设下圈套,引我入局,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威胁于我。”
就在风流万种谈笑间,他眼前忽然只剩下一片红色。
红色绸布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幔帐,层峦叠嶂。岑乐的手还揣在袖子里,老神在在。流动的红绸越收越紧,如同一个无懈可击的酒瓮,要将他扼死在其中。
命悬一线之际,层层叠叠的红绸之上忽然出现了一点寒光,一个剑尖刺出的破口。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岑乐轻喝一声:“退!”
话音刚落,强劲的掌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弹指间撕裂了整个幔帐。红绸霎时碎裂,纷纷扬扬,落英缤纷。
春泰布庄在苏州城闹市,门前自然是人来人往。街上人瞥见铺子里红雾剑光,突现变故,纷纷惊叫着跑远了。
那女子倒退两步,踩在门槛上,“噗”地呕出一口鲜血。而刺出一剑,又在岑乐警示下跃出一丈远的韩青岚此时心下大骇。
他想不出除了父亲与二叔,还有谁能接下岑乐这一掌。更惊人的是,岑乐以极其霸道的掌力震碎红绸,震伤女子,但是莫说整间铺子,就连三尺外摆放的布匹都纹丝未动,劲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毫厘不差。岑乐还未及而立之年,竟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眼见那女子欲逃,韩青岚提膝点剑,毫不犹豫地出手,寒光闪动。
“手下留情!”
长剑停在了她咽喉前一寸,岑乐脱口而出的叫喊让韩青岚一愣。
岑乐跃至门口,突然一五六岁的孩童“啪”一下摔在他脚边。小孩不明白此处发生何事,隐约觉察到危险,害怕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这一刻,那女子转身蹿了出去,起落间衣袂翻飞。
韩青岚撤了剑刚要追,只听岑乐道:“算了。敌在暗,我在明,恐有埋伏。”
一眨眼,那人已在三丈外;再一眨眼,已经全无踪影。
☆、第四十五回
那女子眨眼之间已消失不见,此等轻功远胜胡超。
岑乐扶起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向韩青岚解释道:“她并不想杀我,只是来传话的。”
“哎哟,岑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名高大男子站着他跟前,逆着日光,看不清脸。
岑乐起身一瞧,原来是天元赌坊的李彪。
“无碍,刚才跟一个客人吵了两句嘴。李兄弟,有事找我?”
李彪抱拳道:“先生,我家老爷有请,劳烦您走一趟。”
岑乐看了眼店里满地碎布,俞毅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稍等,容我关了铺子,”岑乐顿了顿,对冷脸站在一旁的韩青岚道,“今日酉时,花月楼,我请你喝酒。”
天元赌坊时刻人声鼎沸,总是老远就能听见声响,今日却沉寂得有些反常。太阳还没下山,难道赌坊就打烊了?
岑乐跟沈博沈老板的交情不错,上次他表示暂无成婚的打算,沈博没生气,只是干干巴巴地说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沈博身形伟岸,一旦动起怒来能吓得人屁滚尿流。岑乐在寻常人中,已经算身量长的,往沈博面前一站,顿时就显得瘦骨伶仃。也难怪沈晴身材高挑,经常敢女扮男装出门。不看举止只看身形,她确实有几分像魏晋时期的风流公子。
而此时此刻,沈博的脸色足以让大多数人都见了腿软。岑乐走进厅堂的时候,他正在来回踱步,从吐息、神情、脚步都能看得出忧心如焚。
岑乐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番两人的交集,得出了唯一的可能——沈晴有难。
“沈老板。”
岑乐轻轻唤了一声,只见沈博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然后垂眸,用鼻孔长长出了一口气。显然,他在强行压制心头的怒火。
沈博一言不发,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头也不抬地扔给了岑乐。
信上所书内容与岑乐料想无异,只是遣词用句甚为婉转,大意是沈晴姑娘暂居兖州峄县,身体微恙,劳烦她的好友——春泰布庄的岑乐,十日内到峄县接她回苏州。在历城,沈晴曾施以援手,相信岑乐不会拒绝到兖州跑个腿。
沈晴的武功马马虎虎,按她的脚程掐算,温时崖寿宴之后即回程,行至兖州峄县被人扣了下来。地方也很巧,徐州已在眼前,却还是没出得兖州府。
看见“历城”二字,岑乐眼皮直跳,简直是无颜面对沈老板。
“先生可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
岑乐收起信纸,耷拉着脑袋递回给沈博,他实在是抬不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