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也注意到女眷这边的动静,他悄悄问裴邵南:“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过哪位郎君和公主走得这么近?”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整天探听八卦的闲人?”
裴邵南正襟危坐,斜睨了一眼谢昭:“在入朝为官前,我整日待在家里读书;后来考中状元入朝为官,又要为公事忙碌,哪里有空去关心这些无聊琐事。”
顿了顿,他看向傅陵,又开始暗戳戳地祸水东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皇子应该在宫里待过几年,料想和公主应该没少见面。”
在傅陵冰冷的视线中,裴邵南温和一笑:“三皇子貌若潘安又气宇非凡,更弹得一手好琴,静宜公主为三皇子的容貌才华折服,这也并不奇怪。”
裴邵南说话夹棍带刺,傅陵当然听出来了。
他冷冷回答:“依我看来,裴大人年少有为,当初一举多得文状元羡煞满城,如今又是大峪最年轻的五品官员,实在前途无限。我倒是觉得公主是看上了您这样的谦谦君子。更何况——”
停顿了一会儿,察觉到谢昭看来的目光,傅陵轻咳一声,不自觉偏过头去,假装是在欣赏外头的湖光夜景:“我当初是在宫里住过几年,只不过并不爱出门,也没有、也没有……”
他低声:“也没有当众弹过琴。”
抚琴对于傅陵来说是自娱自乐,绝不是取悦他人的手段。
——当然,这是在遇见谢昭之前。
他的言下之意太过隐晦,谢昭并没有听出来。
他看着不知为何又针锋相对的裴邵南和傅陵,说出心里话:“你们俩也别夸来夸去了,依我看来,你们两个都不是静宜公主的心上人。”
谢昭回想起刚才静宜公主过来时面对裴邵南和傅陵的态度与眼神,单手捏着下巴道:“静宜公主面对你们二人时眼神清明,态度也落落大方,可见对你们并不是抱有倾慕之情。”
裴邵南和傅陵对视一眼,又很快默契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对方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睛似的,让谢昭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成源的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伴驾而来的官员不必每日早起去秦厚德殿内上朝,只需要隔上两三日去秦厚德那里待上两三个时辰,汇报一下自己的工作即可。
御史的职责就是纠察百官,避暑山庄的官员不多,他们不犯事,谢昭和何方自然没有了发挥的空间。
在京城享有赫赫威名的何大人紧盯了这些伴驾官员几日,把这些官员盯得战战兢兢后,遗憾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找到这些官员的错处。
他偷偷感慨了几句“杀鸡焉用宰牛刀”后,实在百无聊赖,每日只能静坐在湖边垂钓。
谢昭陪着他在树荫下钓了几天鱼,在一日傍晚听闲不住的何大人放下话来:“我明日就要离开避暑山庄,前往周边的县城进行考察。”
谢昭:“……啊?”
日落西山,何方收起钓鱼竿,站起身。虽然一整日都没钓到鱼,但他此刻却双眼坚定明亮,气势惊人。
何方冷哼一声:“我要好好去这些县衙府衙瞧一瞧,还要去民间探访一番,看看有没有哪位官员为虎作伥、戕害百姓。”
于是明明是一件伴驾避暑的美事,硬生生被何大人变成了京官下察的苦差。
谢昭不由肃然起敬,在他眼里,何大人瘦弱的身影在这一刻伟岸高大。
琢磨着自己也是个御史,谢昭道:“何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吧。有我在旁协助,效率会变高许多。”
何方摇头:“你不必跟去。”
谢昭回:“您不必怕我吃不了苦,毕竟您也瞧见过我瘸着一条腿进宫弹劾的模样。”
这话说完,谢昭不胜唏嘘: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当初拖着伤腿擅闯宫廷去弹劾冯德麟父子一事,竟然能成为自己吃得了苦的佐证。
谢昭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年轻人愿意跟着自己出去考察,何方满是欣慰。
他卸了严肃的表情,难得亲昵地拍了拍谢昭的肩膀,带了几分年长者对后辈的关照:“谢大人的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只不过谢大人还是留在山庄为好。御史台只有你我二人来到成源,我离开后,你要肩负起御史的责任,监察伴驾的官员们的行为。”
谢昭难得正经地和何大人保证道:“您的嘱咐,我一定会做到的。”
有了谢昭的这句承诺,何方第二日早上就带着两名随身服侍的下人走了。
秦厚德知道这件事后哭笑不得,和陈福叹息道:“这个何方真是个劳碌命。这么好的休息的日子,他都不懂得珍惜,偏偏要自找苦吃,大夏天的跑去外头监察那些小吏。”
说着说着还是笑了起来,感慨:“如果满朝都是何方这样的官员,便是朕每日不再上朝,一切都还能井然有序。”
谢昭没有辜负何方的期望。
有他在旁督促,原本见何方离开后蠢蠢欲动地想要偷懒的文武官员也只能歇了心思,打起精神来辛勤办公。
但是日子一长,官员们渐渐觉察出谢昭的好来:他是个难得的公私分明之人,且并不迂腐。只要官员们完成自己的职责,其余时间他们喝酒或办宴席,及时偶有出格,这位谢大人也不会弹劾他们。
加之谢昭家世出众、相貌俊逸,又是个见人三分笑的性子,于是很快和官员们打成一片。
文官们惊喜地发现谢昭名不虚传,既能作画又能填词;武官们也很愉悦地发现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谢大人居然有一副好酒量,甚至称得上千杯不倒。
谢昭因此很快成为了避暑山庄内最受欢迎的人物。
这一日下午,秦厚德把谢昭叫到书房来,笑话他:“我听说你最近是个紧俏人物,大家聚会都要叫上你。”
他问一旁的陈福:“你来说说,御史台之前可曾出过这种讨喜人物?”
由于御史们专职弹劾,因此在官场的人缘并不怎么好。毕竟谁也不想整日提防身边人,也不想哪天言语或行为不慎,第二天就被当朝弹劾。
像谢昭这样和其他官员打成一片的御史的确罕见。
陈福笑眯眯地应和:“回圣上,并无。”
他知道秦厚德要听什么话,所以专捡秦厚德爱听的话说:“是谢大人脾气好,所以大家都喜欢。”
谢昭摆摆手:“您高看我了,那些大人大多是看在您和我祖父父亲的面子上,这才愿意给我个面子,和我多说几句话。”
他暗想,受人欢迎在官场可不是个好词,哪天要是圣上看他不顺眼了,只怕受人欢迎也要变成结党营私。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秦厚德说:“只是现在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他问谢昭,”你知不知道有人看你不顺眼?”
谢昭立马反应过来,语气肯定:“是刘大人吧。”
秦厚德笑:“果然聪明。”
京城送来的奏折在案桌上高高累起。
秦厚德同谢昭说笑几句,又坐回桌后,叹了口气开始批改奏折。皇帝也不是个轻松的活,每日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不计其数,秦厚德虽然远在成源,可是每日还是要花上不少时间在批改奏折上。
谢昭一边替秦厚德研磨墨水,一边好奇道:“刘大人弹劾我什么?”
秦厚德在一个一封奏折上写下阅字,放在一旁:“你不用在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轻叹一声,拿太保大人无可奈何:“太保年纪大了,难免有些顽固。”
那奏折就甩在谢昭眼皮底下,他不经意扫过,隐隐约约看到了“筑陵”二字,又扫到几个数字。
谢昭没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继续问:“哪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您同我说道说道,让我也有个数。”
秦厚德哑然一笑。
他刚打算开口,忽听到门口传来老人浑厚苍劲的喊声:“臣刘良庸有事相奏,请求圣上召见!”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秦厚德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他叹了口气,起身和谢昭开玩笑:“现在你就知道是哪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谢昭问:“我要出去听一听吗?”
秦厚德打量他一眼:“你这样子可能不方便,就留在这里吧。”
不方便?
谢昭看着自己的一身青色常服,觉得自己有些没明白。
陈福站在他旁边,悄悄和他说:“您等会儿就明白了。”
书房内外由一座锦绣山河屏风相隔开。
谢昭坐在屏风后的书房里,听着外头的太饱大人中气十足的弹劾声,果然很快就明白了。
太保请过安,开门见山:“臣今天还是要弹劾谢昭!”
秦厚德无奈的声音响起:“太保今日又要弹劾谢昭什么?”
太保冷笑一声:“臣要弹劾谢昭礼数不周、尸位素餐!”
这两个罪名砸下来,砸得坐在书房里头的谢昭不自觉睁大了眼。在陈福担忧的目光中,他扶着红木椅的扶手,苦思冥想: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道德败坏之事?
外头的刘良庸言之凿凿:“身为朝廷官员,昨日下午谢昭面见圣上并没有穿上官服,也没有带上笏板,这实乃大不敬!”
“其次,臣这几日冷眼看着,只看到谢昭整日与官员混在一处,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前日晚上更是过分,听说他们喝酒喝到深夜,此举着实骇人听闻——”
刘良庸穿着一身严实的官服,举着笏板冷声道:“身为御史,谢昭不但没有纠察百官,反而与之同流合污,这等官员,不罚何以服众!”
谢昭看了看自己一身舒适凉爽的青色常服,顿时明白了圣上刚才说的“你这样子不方便”的意思。
他想到刚才刘良庸罗列的罪状,只觉得有苦说不出,不由长叹一声。
他之所以穿常服,是因为秦厚德说“官服厚重,官员们在山庄内特赦常服见圣”;喝酒一事就更荒谬,那一晚大家只是酌酒赏月至深夜,据他所知,第二日并未有人因为这事请假。
难不成大家忙完公事喝个酒都有错?
若是如此,这官也当得太委屈了些。
谢昭的叹息声虽然轻,却被太保大人敏锐地捕捉到。
他皱起眉头:“是谁在里面?”
已经被发现了,谢昭也无意躲在后头。
他走到正殿,朝刘良庸颔首致意:“太保下午安好。”
谢昭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刘良庸却不打算放过他。
他气得哼了一声,怒目而视:“圣人有言,毋侧听——谢昭,你居然躲在后面偷听我和圣上说话!”
谢昭没想到转眼间竟然又被扣了一顶帽子,不由惊在原地。
秦厚德皱起眉头:“是朕让谢昭坐在里面的,太保不必迁怒谢昭。”
刘良庸呵了一声:“既然圣上如此说,那臣也不好指责什么。”他直直看着谢昭,瞪眼问:“谢昭,既然你听见我刚才所说的话了,我就问你,我所言,你服不服?”
服不服?
谢昭无奈一笑,在一侧陈福怔楞的表情中,抬起头来,毫不胆怯地迎上太保大人锐利的目光。
他眼神平静,声音清朗,一字一顿道:“太保——我、不、服。”
第39章 争辩
刘良庸已过花甲,又是两朝重臣,他身为正一品太保,如今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大参与到朝事中来,可出了门,谁见了他不尊尊敬敬地弯腰喊一声“太保大人好”?
就连当今圣上秦厚德也是他的学生,由他教学至成年。这些年来,刘良庸但凡提出意见,他总会认真聆听,即使不一定会照做,可至少态度是摆足了的。
这已经是多少年,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我不服”这三个字了?
刘良庸看着迎上自己眼眸的谢昭,不由怒火中烧。
他冷笑一声:“果真不愧是谢延的儿子,这目无尊长的个性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见谢昭竟然直接和刘良庸杠上,秦厚德原本还有些头疼:刘良庸的繁琐固执,他深有体会;谢昭的顽皮倔强,他也有所体会。这两人凑在一起,一老一少真要争论起来,无论谁占了上风,秦厚德都要好生安慰另外一人。
他刚想劝谢昭暂时退一步,冷不丁听到刘良庸又扯到已经逝去的谢延,顿时不开心了:谢延也是刘良庸的学生,当初上学的确调皮了一些,可是人家年轻早逝,只留下这个独苗,又何必要再说他?
秦厚德对此颇有不满。
只是刘良庸这些年的确是一心为国,他爱逞口舌之快,但的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把年纪还兢兢业业,秦厚德自己当然不好出口训斥。
他身子往后一靠,干脆作壁上观,心里开始希望谢昭能帮他稍微挫一挫刘良庸的锐气。
太保这些年年纪大了,思想也更加顽固腐朽。
秦厚德想,的确是应该让他多和年轻人接触接触了。
陈福在一旁看太保对上谢昭,不由抖了一抖,默默往后挪了挪,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神仙打架,不要被殃及池鱼才好。
刘良庸不是个蠢蛋,自然察觉到秦厚德现在的不声不响是对谢昭的纵容。
就是因为圣上如此偏宠,才惯出了谢昭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刘良庸心中恨恨,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好好训一训谢昭,教他些为人官员的道理。他重重哼了一声,冷冷看着谢昭,讥讽道:“既然如此,我倒是要听听谢大人是怎么一个不服法!”
太保步步紧逼又咄咄逼人,谢昭原本想忍得一时息事宁人,毕竟虽然太保言辞激烈,可是至少出发点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