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提起这个事情的。
“最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傅陵哑然一笑,不忍见谢昭因为自己愧疚,他玉白指尖在琴弦上滑动,转移话题:“我弹琴给你听?”
一听到这话,谢昭果然喜上眉梢。
他笑嘻嘻道:“殿下对我真好!”
傅陵抿唇,险些弹错音。
他面上一派冷清,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你记着就好。”
自从那一日太子被弹劾后,京城中有一段日子里,官员们一下子对所有的聚集活动避之不及,个个蜷缩在家里,有家室的过起了妻子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没家室的官员只能自娱自乐,要么作词要么作画。
一时之间,京城中佳作频出。
在收到了裴邵南的几幅画作之后,谢昭的表现一如既往,冷笑一声,继而把画作卷成卷轴,直接塞到一旁的竹筐里。
如不出意外,这些画作将要和它们的前辈一样要吃上好长一段日子的灰了。
冯德麟一家被害,可是成王还是坚持要给自己的亲舅舅办一场葬礼。
幸好冯德麟在离开京城之前并没有把自己的老宅卖掉,所以这一场丧事自然是在冯宅里进行。
葬礼举行那一日,受成王之邀,谢昭和其他一众朝中官员也来到了冯宅。
第43章 万旭
谢昭是与窦舜和何方一起到的。
因为是丧事,三人都穿了一身深色衣衫,袖口和衣摆都无花纹点缀,看起来朴素又低调。冯府的老管家站在门口,见三人气质出众,不由上前弓腰问好。可是等知道这三人的名字,老管家的笑刷的不见了。
他不仅一瞬间挺直了腰板,还抬起了下巴,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来,斜着眼睛阴阳怪气道:“原来是害得我们老爷被贬的御史大人们啊。”
御史大人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管家在冯府里工作多年,两个多月前冯德麟被贬谪去同西,他原本是要跟上一起去的。只不过恰巧那几日儿媳妇要生孩子,老管家这才向冯德麟要了个恩典,准备等儿媳妇生了再去同西。
老管家没想到的是,这一留居然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想到刑部说的同行三十余人都遇害了,只余下一个大少爷冯瑞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冯德麟或许不是个好官,但是他待老管家却是好的。
老管家也不愿去想自己老爷对其他百姓作的恶,反正那些都与他无关。他只能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居然没了主家,以后的工钱不知道从何获得,便觉得一口郁气都憋得出不来,看御史台的这三人愈发不顺眼。
他恨恨地想:御史台就是事精多!他就不信全京城那么多官员都清清白白,只有他家老爷犯了错!要不是这些人告得自家老爷被贬出京城,老爷和那其余三十多人又怎么会遇害!
老管家很想把这几人全都赶出门去。
只是想到丧礼的来宾全都是由成王拟定,他还是深呼吸一口,皮笑肉不笑地往后退了一步:“……御史大人们往里请。”
被老管家来了个下马威,谢昭跟在窦舜和何方的身后跨进冯府的大门。
他摸了摸鼻子:“……这管家脾气有点大。”
何方哼了一声,扬起头朝前走去,低低骂了句:“一丘之貉!”
他脸色并不好看:“一码归一码,这冯德麟做了这么多错事,弹劾他本来就是我们御史该尽的职责,我们并没有做错。至于他被害一事,又不是我们找人动的手,这老管家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看?”
窦舜身为御史大夫,被一个小小管家摆了脸色,心情自然也不好。
只是想到冯德麟一家的遭遇,他还是神情复杂地低低叹了口气:“少说几句话吧,人家没了主子,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何方撇了撇嘴,到底还是闭了嘴。
冯府的主屋里头的物件早都铺上了白布。
谢昭从侍从手里接过三炷香,恭敬地拜了拜,说了些好话后就站在一旁。他的目光放在了一身孝服站在棺木旁的成王上,不由一哂:身为冯德麟的外甥,又是圣上二子、当朝亲王,他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的确是豁出去了。
谢昭这样想着,忽的听到身旁有声音响起。
“贵妃一早就来了,听说泪流不止,差点倒在棺木前,口中一遍遍喊着阿兄,教旁人看了都忍不住心有戚戚。”
一位容貌清俊、双眸狭长的文官站在谢昭旁边,自来熟地与他搭起了话。他定定地看了成王许久,转过了头看向谢昭,似笑非笑道:“谢大人,御史台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但却是点燃一切的火引子。”
谢昭看着这人许久,迟疑地开口:“……万旭?”
青年文官惊咦了一声,笑开:“难为您还能记住下官的名字,这真是下官的荣幸。”
谢昭之所以对此人有印象,是因为万旭和他一样是今年科举的考生。两人当时一同登科答辩,只不过后来谢昭当了状元,万旭成了探花。
科举后,万旭和其他及第的官员一起去了翰林院,目前也只是个寻常编修而已。
万旭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谢昭听得有些不舒服。
他蹙起眉头:“万大人真是小瞧人了,我还没有到记不清人的地步。”
万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谢昭想到刚才他的话,问:“你也觉得是因为御史台的弹劾,冯大人才遭此一难?”
万旭反问:“难道不是吗?”
谢昭冷声问:“那万大人是觉得我们弹劾错了吗?”
万旭静静看着他,勾唇一笑:“不,你们没错,你们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冯大人的倒下,对很多百姓来说都是有利的。”
半晌寂静后,谢昭眯起眼睛,看向万旭:“……万大人是这些百姓之一吗?”
万旭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向成王的方向,转换了话题:“谢大人,仪式开始了。”
谢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成王面容严肃地站棺材前,同各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道:“舅舅入朝为官二十多载,虽然最近几年的确做了些错事,但他多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也不能被全部抹杀。两月前,舅舅带着一家前往同西赴职,原以为这不过是是短暂分离,哪里晓得是天人永隔。”
他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不管如何,本王决不会让杀害舅舅一家的凶手逍遥法外,哪怕本王暂时奈他不得,但也总不会让他好过。”
能当上官的都是从科举中层层选□□的人,脑子都不笨,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成王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太子的名字,但是话语句句都指向太子。显然,他已经将太子认定为杀害冯德麟一家的凶手,并且试图将这种观念传递给在场的其他人。
宾客们都默然不语,不敢随便附和。
成王可以乱说话可以,他们却不可以。
似是太过劳累,成王待了不过一会儿就去别屋稍作休息。
谢昭和窦舜、何方一起到了侧屋。很快有官员凑过来,一群官场待久的人精互相问好问安,继而小心刺探对方对于最近朝堂的变动有何看法。
不得不说,太子被勒令回府反省,而且反省日子至少长达半年,这让不少原本和太子相处得好的官员都人心惶惶。
毕竟朝廷之上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与性命和官帽比起来,立场二字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谢昭不耐烦与这些人虚与委蛇,找了个借口走到窗边,打算透透气再回去。只是没想到他到了窗口,却见到不远处的花园里竟然有一股浓烟直冲云霄。
着火了?还是有人在烧东西?
谢昭惊讶。
他出了屋子,走到这浓烟附近一看,才发现原来真的是在烧东西。
烧的是书。
自古以来,书本经典对于文人的意义就很重大。在大峪,文人官员向来视收藏书籍为风雅之事,在乞巧节这种节日里晒书之时,更是免不了要攀比谁家的藏书多。
焚书一事,无论是在谁看来,都是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谢昭隐隐约约觉察到哪里有些不对。
他拦住一名双手捧着二三十册书的仆人,压下面上的惊讶,笑眯眯地问仆人:“冯大人曾为正三品大臣,想必家中藏书不少,孤本遗册一定也有许多。你们这样把他烧得精光,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吗?”
仆人见谢昭面容清雅又举止有度,便猜中他是参加丧礼的官员之一。
偷偷又瞧了眼谢昭过于出色的脸蛋,仆人缩了缩脖子,腼腆地笑了笑:“小的也是这么觉得的——这些书都是老爷收集多年才得,全烧掉的确很可惜。”他叹了口气,“只是成王殿下说老爷如此爱书,到了地下一定也想看书,所以让小的们把书烧给老爷,让老爷在下面也能有书可看。”
让冯德麟在下面有书可看?可真是个好外甥。
谢昭心底嗤笑,面上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感动模样:“能够想到这种地步,可见成王殿下和冯大人的确感情深厚。冯大人若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慰——”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火堆中间的物件,惊咦一声:“那是什么?”
“是什么?”
趁仆人下意识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偏头看去,谢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悄拿走了仆人手中一摞书上的一本,然后把手置于身后。
仆人一头雾水地转过头,问谢昭:“大人,您说什么?”
背后的手里还拿着那本书册,谢昭笑吟吟地摇摇头,不好意思道:“好像是一只松鼠蹿过去了,把我吓了一跳。”
他对仆人温声道:“你快去做成王吩咐的事情吧,我也要回屋里了。”
见仆人颔首离开,谢昭轻轻吁出一口气。
周围人多,屋里又是些不明立场的官员们,谢昭面不改色地把书册藏进袖中,转身进入花园里,随便找了处隐蔽的假山坐了下来,从袖中掏出这本书册。
“这成王到底想要毁尸灭迹什么……难不成是冯德麟还藏了什么东西?”
谢昭随意翻了翻手中的书册,嘀咕道。
手里的书册里只收录了几首诗歌,看样子冯德麟对这些诗都有些瞧不起,还写了些“酸诗”“无趣”“见识短浅”之类的批注。
谢昭把诗歌的每个首字连起来,又把诗歌倒着念歪着念,甚至连页码都考虑到了,可是还是没从书册里看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来。
“我真是傻了。”
谢昭把书卷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可笑:“哪怕冯德麟真是想藏什么东西,也不会藏在我随手拿起的一本书册里。”
这不过是寻常的一本书册罢了。
想明白这一点,谢昭顿时有些索然无味。他刚想把书册随便扔在这花园的哪一处,可是转而一想,还是把这书册重新藏回了袖中。
“……算了,万一哪一天有用呢。”
对成王焚书一事摸不着头脑,谢昭郁闷地藏好书,刚想离开假山,就听外头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似乎就是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谢昭刚做了坏事,此时听到脚步声,自然一惊一乍,连忙三两下爬上了假山,蹲下身子把自己藏好。这都是平日里爬树才能练出来的速度。
可刚爬上假山,谢昭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无需隐藏,他只需要假装是走错了路,与这两人打个照面就可以离开。
真是个蠢蛋!这要是被人发现堂堂侍御史竟然蹲在假山上偷听,可不得把脸丢近!
谢昭暗骂自己一声,刚想理一理衣袖从假山下去,突然听到下面两人的谈话声响起。熟悉的音色让他顿住了动作。
“万大人今日瞧着颜色格外好。”
男人戏谑的话语声响起,“今个儿本王在那瞧着你和谢大人站在一处,那可真是养眼得很。”
——是成王和万旭!
谢昭微微睁大眼,默默又蹲下身:这两人天南地北的,到底是怎么搭上边的?
万旭笑问:“那您觉得我和谢大人谁更养眼?”
“……”
被万旭问得语塞,成王顿了顿,低声笑了笑:“自然是本王能得到的最养眼。”他语气暧昧:“只要万大人答应了本王的条件,您自然是最养眼的那一个。”
他诱惑道:“您不是最讨厌谢大人么?跟了我,改日你便是拿他做□□马,本王也能让他有苦说不出。”
□□马?
谢昭在假山上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天还没黑,这成王怎的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
万旭轻笑:“成王殿下此话当真?”
成王似是往前走了一步:“自然当真,只要你帮我去——”
帮他去做什么?
谢昭竖起了耳朵,刚想探听一下成王和万旭之间的机密,就听万旭开口打断成王:“此事以后再议,殿下,外头好像有人在喊您去处理丧礼的事情了。”
丧礼之事由成王接手,自然不能出了意外。
一听有人在喊,成王匆匆离开,只留下万旭待在原地。他并没有跟着离开,反而似笑非笑地往假山上看了一眼,缓声道:“您这么蹲着,腿麻不麻?”
谢昭屏住呼吸一声不吭,一个劲催眠自己也是假山的一部分。
万旭在下面失笑,无奈道:“谢大人,您要我亲自来请你下来?”
都指名道姓了,这还怎么藏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