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渐渐散去,露出被遮挡已久的一轮圆月。
傅睢伸出右手覆上圆月,然后五指缓缓收拢。这动作给了他一种仿佛月亮也被攥在手里的错觉,引得傅睢眉眼舒展,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又胸有成竹的笑来。
他哼道:“……身在帝王家,可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啊。”
微凉的夜风凛冽而过,从黄渠的烽火台一路向南,吹到了延定廖府。
廖青换上一身孝服,双眸空洞地从屋内走出。耳畔传来奴仆侍卫们压抑的哭泣声,他闭了闭眼,眼眶酸涩,疼得人眨眼都费力,偏偏却流不出一滴泪。
老管家上前低声问:“少爷,夫人她……”
“大夫说是受了刺激才会晕倒,想必不多时就会醒来。”
听到老管家的声音,廖青风睁开眼。他一日一夜没合眼,也没进食,闭眼良久后再睁眼,眼前便一片漆黑,等到他扶住门栏站了约一弹指时间,眼中的世界才再次恢复了清晰。
想到不久前母亲把没有了气息的父亲抱在怀里不允许别人靠近的模样,廖青风就觉得鼻子有些酸。他吩咐老管家:“让厨房煮点粥备着,等夫人醒了就送过去。”
老管家应了是,却没立刻离开。
廖青风有些疲倦地笑了笑:“还有什么事吗?”
“少爷,”老管家犹豫了下,还是轻声问:“您也很久没有休息了,要不要先去屋里面睡一会儿?宾客们明早才到,这里有老奴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自廖原去后,是廖青风承担起了料理后事的责任。这一日一夜,他既要准备丧事,又要安慰泪流不止的母亲,人忙得像个陀螺,半分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累吗?当然累的。
可廖青风在疲惫之余,又觉得累一点也好。人一旦累了,脑袋就不会去想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反而可以侥幸喘一口气。
夜风吹到脸上,让廖青风的意识愈发清醒。
他谢过老管家的好意:“不了,我现在睡不着。您不用担心我。”
老管家怎么可能会不担心?
他又问廖青风:“少爷,那我先让厨娘为您温一碗粥,您先垫垫肚子?”
廖青风其实也不饿,但他看着老管家眼中的关切,还是勉强露出笑,随意点了点头:“我听您的。”
老管家终于舒出一口气,朝廖青风颔首告退,匆匆忙忙赶往厨房,打算让厨娘快点煮一碗粥出来给自家少爷吃。
看着老管家急匆匆的背影,廖青风眼神无奈。
此刻夜深人静,廖青风斜倚在母亲屋外长廊的柱子上,抬眸去看天上的圆月,掩藏了一整日的迷茫与脆弱终于还是从眼底浮现。
清辉洒了满身,露水不知不觉间沾湿了肩上的衣襟,他却恍然不觉。
在来延定见到廖原的第一日,廖青风就知道这一日终究会到来。
事实上昨日他还在和自己说生老病死太过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他没想到,等到那个男人在临终前忽然攥住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却席卷而来。
这个男人有什么好的?
他生了他却没养过他几日,父子两人二十多年没见过面,眼前这个男人名义上是他的父亲,可实际上,京城里卖冰糖葫芦的老人都要比他来得鲜活亲切。
廖青风在心中质问自己:这样的人走了,到底有什么好难过的?
他回答不出来。可他真的难过。前所未有的难过。
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脑袋疼得仿佛有人在拿锤子重重敲击,廖青风抿着唇看向男人,目光一寸一寸地从男人的眉毛滑落到下颌,就连他眼角的皱纹都没放过。
他在用这双眼来记录这个男人的模样,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间。
“清风……”
廖原呼吸都困难,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声音也轻。廖青风身子前倾,离他更近,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答……答应我……要对谢家军……对谢家军负责……守……守好延定……”
这几个字说完,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眼神已经不复以往的清亮,可纵然如此,廖原还是攥紧了廖青风的手,继续道:“延定……延定不能破……延定破了,大峪就危险了……”
“我……我答应过谢将军……我答应他……我答应他要守好延定……你不能让我食言……”
廖原的手干燥又粗糙,布满老茧,覆在廖青风手背,像是干老的树皮。
廖青风不想承认自己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哪怕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父亲心中所想,还是谢家军,是谢将军,是大峪的黎民百姓。
没有他。还是没有他。
他的心装得下那么多,怎么就装不下一个他。
廖青风笑了笑,掩饰好自己的沮丧,回握住廖原的手,对上廖原执拗的眼眸,他声音轻却坚定:“您放心,我答应您,我会对谢家军负责,对大峪的百姓负责——只要我在一日,延定就不会破,您也不会对谢将军食言。”
这就好,这就好……
最大的执念已了,廖原绷紧的身子顿时松了下来。他看着面前这个握着自己手的廖青风,眼眸一点一点温和下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在将士们面前不苟言笑的男人终于对多年不见的儿子露出笑。
“清风……我儿清风……”
他伸出干燥皲裂的右手,颤抖着要去抚摸廖青风的脸颊,可惜手上使不上劲,怎么也碰不到儿子的脸。最后还是廖青风自己反应过来,按着他的手,主动将脸靠上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君,对得起民,对得起爱重我的谢将军,对得起你母亲……唯独,唯独对不起你……”
廖原静静看着他,眼里突然浮现出了水光。他能感觉到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消失,可还是喘着气想要把话说完。
他说:“真好,我能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对不起,你居然有我这样的父亲……”
廖青风想说不是的,你不要说对不起。
可他还没有说出口,抚在他脸上的手掌就颓然垂落。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廖青风无助地睁大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生父闭上了眼。
他是带着笑闭上眼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记忆在此蒙上灰尘。
廖青风看着月亮,正打算继续回忆下去,忽的察觉到自己的小臂被人轻轻戳了戳。廖青风低头,看到了已经换上一身白衣的静宜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过来。
“我今日心情不佳,公主若是想要聊天,还是去别处另找他人吧。”
廖青风浑身疲乏,双眼都是红血丝,实在没有精力和静宜周旋,便想打发她离开。
“廖青风,我不找你聊天,我来给你送东西。”
像是怕打扰到他,静宜特地压低了声音,轻声和廖青风这么说。她拿出一块帕子,露出帕子里被小心放好的几块绿豆糕,小心翼翼地瞥了廖青风几眼,确定廖青风没有不耐烦,这才松了口气,把绿豆糕塞到了廖青风手中。
她难得露出腼腆的笑:“吃点甜点吧。吃了甜点,或许就不会那么苦了。”
廖青风刚想推拒糕点,可等听完静宜的话,却怔楞在原地。
他皱眉头,莫名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这话好像谁说过……?”
“——是你说的。”
静宜打断了他的话。
在廖青风怔住的表情中,静宜鼓起勇气、忍着内心的羞涩与廖青风双目相对。
她柔声重复了一遍:“是你说的——廖青风,在八年前母后的丧礼上,是你拿着偷偷仓进来的绿豆糕,对我说了这样的话的。”
廖青风楞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盯着静宜的时间太长了,于是仓皇偏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手忙脚乱地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
囫囵咽下绿豆糕,廖青风不敢看她,只能干巴巴笑了声:“嗯……绿豆糕挺好吃……”
静宜看着他,不自觉笑弯了双眼。
两人在屋外的同一时刻,带着廖原过世消息的驿使正风雨兼程地向京城奔去。
廖原的去世对大峪无疑是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自一日前廖原刚刚过世,他就被任命前往京城,把这个消息告诉当今圣上。
一日之后的这个晚上,驿使赶到了一处驿站,打算喝口水,然后换匹精力充沛的马,继续往京城赶去。
驿卒端过茶来,笑嘻嘻递给他:“什么信件,要你这么紧急地送到京城去?”他劝:“要不今晚现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
驿使足足灌了三大杯水,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抹了把唇边的水渍,警惕道:“你别管什么事,赶紧替我找一匹最能跑的马儿来。我要是再迟几分,只怕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这么重要的事情吗?”
驿卒想到驿使从哪来,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驿使看不到的角落,他负在身后的手挥了挥。
听到突然响起的脚步声,驿使有些好奇地回身看了看。下一刻,他睁大了双眼,猛地摔了茶杯想要奔出门去。
只可惜他刚刚起身,那门就当着他的面被人合上了门。
驿使再也没能踏出这扇门一步。
京城。
“廖原死了?”
看着书信被烛火燃烧殆尽,万旭扬了扬眉,起身出门。期待已久的日子快要到来,他激动得浑身战栗,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要沸腾起来。
“瞧,”他自言自语,含笑道:“这机会现在不就来了。”
走出门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一名共事已久的同僚。
同僚问:“万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心情好,便想着出去散散步。”
万旭笑眯眯地与同僚挥手道别,然后慢吞吞地走过街道,散步散到了成王府的后门。
他伸出手叩响后门,很快便有人悄悄打开了后门,迎他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灰狼来啦,大灰狼要吃人啦。感谢在2020-08-31 01:05:40~2020-09-02 00:4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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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解惑
谢昭站在御花园的水榭之中,仰头看着天边的斜阳,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阴郁来。
秋日傍晚的天色比以往暗得更快,厚重云翳压在头顶,压得人呼吸似乎也要不畅起来。艳红的颜色铺在云翳之上,竟把将黑不黑的深蓝天空衬出几分不祥与血腥来。
谢昭嗅到了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可是下一刻,等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刚刚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今天可是圣上的五十寿辰,不说皇宫,便是整个京城都固若金汤,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谢昭这么劝慰自己,心渐渐放了下来。他暗自笑自己杞人忧天。
“谢大人怎么还在外面闲逛?”
裴邵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谢昭身边,拍了拍谢昭的肩膀。他顺着谢昭的目光欣赏了一会儿晚霞,笑道:“这景色是不错,不过万寿宴就在即,再过半个时辰圣上就要亲临,我们该去宴席里了。”
“裴大人晚上好。”
裴邵南称呼他为谢大人,谢昭自然还敬他一声裴大人。他收回自己有些纷乱的心思,上下打量裴邵南片刻,忍不住调侃道:“裴大人衣着光鲜,举止翩翩,当真浊世贵公子。”
“哪里哪里。”
裴邵南陪谢昭做戏,他接下谢昭的奉承,目光从谢昭的脸上滑过,唇边便不自觉带了笑。他拱手谦虚道:“比不得谢大人青年才俊,芝兰玉秀。”
前来请两位大人入席的小太监阮平快步走进水榭时,正巧听到了这两位京城名声渐显的大人正在互相吹捧。
阮平没忍住露出笑,大着胆子打断了谢昭和裴邵南的话。他乐呵呵道:“两位都是天上的云,或许有个高低,但对于地上的凡尘俗人来说,都是十辈子也赶不上的。”
这话把谢昭和裴邵南都逗笑了。
“阮公公,论奉承一道,我和裴大人加起来还比不上您一人。”
谢昭摆摆手:“这话叫别人听到了,可不得要说我和裴大人自以为是。”
阮平是陈福手下第一人,因此谢昭对他也算眼熟。
“奴才也就在这逗二位大人一笑,绝不会在外头说这话给大人们惹麻烦。”
阮平看了看天色,微微躬下身,右手一摆,笑道:“秋夜凉寒,两位大人何不入席把酒笑谈?舞乐坊为万寿宴准备了新表演,奴才听闻谢大人喜欢看表演,便大着胆子替您挑了个好座位,希望您不会怪奴才自作主张。”
这怎么会是自作主张?陈福带出来的人果然贴心。
谢昭笑道:“谢昭谢过阮公公的好意。”
托谢昭的福,裴邵南也坐了个好位置。
便是派头再大的人,今晚也不敢迟到。裴邵南一边打量着七七八八已经来齐的官吏们,似乎在寻找谁的踪迹,一边漫不经心身旁的谢昭:“刚才在水榭里,谢大人在想什么?您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在这种事情上,谢昭一向不会瞒着裴邵南。
他自嘲一笑,压低声音道:“不过是我自己心中乱想,疑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坦诚与裴邵南说心里话:“虽然京城最近风平浪静,但你我对圣上的脾气都有所了解,这日子安生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