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万旭给出的书信又的确是很重要的证据,在这种情况下,丞相想要将成王秋后问斩,官员们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偏偏御史台和林铮站出来了,有了御史台和林铮的话在前,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人站了出来。
刑部尚书杨巡道:“秋后尚且未至,刑部办事效率不低,徐大人不若将审查一事交予刑部,让刑部派人调查审讯,若是成王的确招供了,到时您再发落也不迟。”
闹到后来,甚至连在病中休养的太保都发话了。
太保坚定地认为这事要查,不仅要查,还要仔仔细细地查,彻彻底底地查。
论起资历,两个丞相都比不上一个太保。
太保都这样说了,徐一辛这时候只能后退一步,妥协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杨大人率领刑部之人多加费心了。”
刑部廉宋在外向来有活阎王的威名,亲眼见过廉宋审讯的狱卒都曾私底下谈论过他:“别看廉大人长得清清秀秀,可他那手段哪,还真能做到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硬的嘴,碰到这样一个人也不得不变得软和了。”
可是这一次,向来无往不利的廉宋这也不好使了。
——审讯开始前,不久前还叫嚣着自己没罪的成王竟然在狱中自裁了。
谢昭面无表情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礼部的人到来,然后将盛放着成王尸体的棺材从牢房抬出。因着成王还有罪在身,这棺材做得堪称朴素,甚至上头都无半分纹饰。
廉宋站在他身边,低声:“成王的死不简单。”
他瞥了眼谢昭:“但是事已至此,线索都断了,你们御史台还要和那位对着干吗?”
谢昭抬眸看他:“你觉得呢?”
廉宋的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有些淡的笑。
他语气笃定:“应该还是会继续坚持的吧,毕竟你们是御史台。”
谢昭也笑了。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廉大人且看着吧。”
成王的死果然没有让御史台闭嘴,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反而让御史台的进谏愈发猛烈。除了御史们,六部不少官员都纷纷上奏,要求刑部彻查成王的死因。胆大如何方者,甚至已经告到了太后面前,直言:“最近蹊跷的事情太多了。”
年轻的太后只是四两拨千斤:“成王罪孽深重,说不定在狱中反思过后羞愧难当,这才选择一了百了。”
每一日早朝,大臣们都因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御史台和林铮等一派的人坚持要彻查真相,丞相一派的人却觉得这些人胡搅蛮缠,昨日已逝,花太多精力放在无法挽回的事情上并无意义。
两派官员的争吵最后被一则来自边境的消息终止——北燕突然发兵,时隔将近二十年,北燕和大峪之间的友好最终还是被打破。
万旭不怀好意地问过谢昭:“您希望谁赢?廖大人还是您的……知己?”
他玩味地把知己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揶揄又不屑。
谢昭睨他一眼:“总归赢的不是万大人就是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又顿住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万旭,眉头微挑:“万大人这么关注我,莫不是欣赏谢某,也想要谢某的知己高朋?”
万旭眉头微敛,冷笑一声刚想说什么,就见谢昭又掸了掸衣袖上根本没有的灰尘,淡声:“可惜了,在交友这件事上,万大人这样的人,谢昭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您经常凑过来,我看着烦。”
您看着烦。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淡,可话中的意思却极重。向来文质彬彬的谢御史,除了在朝堂中进谏时,其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毫不给人留情面的话?
这个谢昭!
此时刚下朝,谢昭又没有降低音量,于是不少官员都听到了他明晃晃嫌弃的话语。
万旭顶着周围人若有似无的异样目光,看着谢昭大步离开的背影,面色逐渐阴沉。他冷冷地看了一圈身边的人,跟着甩袖离开。
谢家军到底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纵然北燕军队悍勇难敌,也难以占得上分。
威严的大殿中,傅翊接过来自黄渠的密信,一目十行扫过信件的内容后,面上很快浮现出怒色。怒气上涌,他气得猛地把桌上的所有奏折都扫翻在地,于是刚才还堆得高的奏折便滚落到地上,三三两两凌乱地叠在一处。
不久前还被傅翊拿在手中的奏折此刻摊开在地上,结尾处印着傅睢名字的红章刺眼又醒目。
傅翊胸口上下起伏,他压下心中的怒气,咬牙切齿道:“好一个大峪,好一个廖青风……好一条谢家养的忠诚的狗!”
送走了谢延,熬走了廖原,现在居然又来了廖青风!天助大峪,实在可恨至极!
再一想到自己那个被谢延儿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儿子,傅翊更觉得胸中有一口郁气上不来下不去,搅得人胸闷头疼,浑身戾气都不知何处发泄。
他怒道:“来人!喊朝臣来议事!”
傅翊要御驾亲征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北燕的朝野。这下子,哪怕还是憷这位皇帝憷得很的朝臣们都不由大惊,个个连忙站出来,反对的奏折海似的往皇帝的案牍上飘去。
虽然一向知道这位皇帝不安排理出牌,任性得要命,可是大家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轻易地下了这个决定。以往在都城发发疯就算了,好歹人还是安全的,现在要去战场上撒野了,那里可是个刀剑不长眼的地方啊,一不小心命可就没了!
傅翊要去,自然不是为了送命去的。
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他不顾朝臣的劝阻,甚至还打算紧急征兵!
这圣旨一出,朝中的反对声更是疯涨,不仅是朝臣,就连听到了消息的百姓们都难以抑制自己的不满。您要发疯就自个儿发疯算了,拖上无辜的人算什么回事?征兵哪是什么好事么,那是打仗,可不是过家家!
曾程私下和傅陵说:“其实这时候乘胜追击完全没有错,咱们陛下脑子不笨。”
大峪朝廷乱做一锅粥,谢家军虽然骁勇,廖青风也有其父之风,可是毕竟还没完全成长起来,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这时候不下手才是蠢蛋。
只是……
曾程咂咂嘴:“陛下这手段也太激进了一些。”
与其说是激进,不如说是自以为是的孤高傲慢。
这份自大,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变过。
傅陵垂眸,看着手中的信件,思绪不自禁飘远。曾程在他耳边说了那么多,他听了却不放进心里,脑子里一直想的都是谢昭。
那样骄傲的谢昭,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又……想不想他……?
曾程说了半天也没听到傅陵回一句话,转头一看,才发现太子殿下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对,眼神却已经有些飘忽。
他撇嘴无语:得,果真是亲父子,两人都是偏执狂,只不过偏执的东西不一样罢了。也真说不清到底偏执哪个更好一些。
曾程也是个坏心眼,这时候故意逗太子殿下:“您亲爹都要带兵打去您小情人老巢了,您怎么还半点不急?我与谢大人见面不多,但对他也算是有些了解。依我看呐,谢家满门忠烈,真要走到那一步,您两位可就真的完喽。”
傅陵听不得这个“完”字。
他蹙眉冷冷盯了眼曾程,眼眸幽寒。曾程猛不丁被他这么一看,一时只觉得身上一寒,竟也有些发憷了。
“我希望曾大人能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能用来开玩笑的。”
傅陵敛眸,纤长的手指在阳光下骨节分明,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信纸塞回信封内,放置在檀香盒中,仔细收好,动作珍重得像是藏得是什么稀世珍宝。
等做好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淡淡道:“除非我死,否则我和谢昭,不会完。”
那么狠绝的话,他却说得云淡风轻,那么浓烈的感情便只稀疏平常地说了。
曾程在旁边撑着头笑:“被您缠上,也真不知是谢大人的幸还是不幸。”
这家人真的个个都是疯子。
想起那个人,傅陵眼中的冰寒在一刹间消融。
他低头一笑,春暖花开:“总而言之,是我之幸。”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可能还得再改改
第111章 笃信
傅翊刚刚赶走一个叽叽歪歪说个不停的老臣,心气不顺,坐下没多久又起身砸了两个名贵的花瓶,陶瓷破碎的声音清脆又悦耳,教他原本被念叨得有点躁郁的心情都渐渐舒畅平静下来。
不顾身旁太监紧张的呼喊,他穿着黑色的靴子踩着地上的碎片坐回到塌上,冰冷的眼眸像是蛇一样盯着身旁的宫女,嘲笑道:“怎么,还要朕来教你怎么倒茶水?”
那宫女被他这么一看,背后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双腿止不住要颤悠,可是想到眼前这位的个性,到底还是勉力维持住站立的姿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上前给他斟了一杯茶水。
因为胆子小,握着茶壶的手还有些微抖,茶水还溅出了几滴。
傅翊笑了。
宫女被吓得当场跪下,地上的陶瓷碎片,瞬间扎进膝盖,入骨疼痛。可宫女却恍然未觉,面色苍白,双眸含泪:“奴婢有罪,请陛下责罚。”
“你当然有罪。”
傅翊俯身,捏着宫女娇嫩的下巴,凑到宫女的面前,眼眸含情地打量这张堪称娇美的芙蓉面,他低笑一声,温柔宛若情人私语:“这手抖的毛病,约莫治了也治不好。”
“——你说,砍了怎么样?”
见宫女被吓得身子抖如筛糠,哭得梨花带雨,但还要拼命咬唇不要苦出声的模样,傅翊不由哈哈大笑,心底的阴郁彻底消散。
傅翊最爱看人对着他露出这种表情,这种恐惧敬畏又不得不服从的模样。
他一反刚才的柔情蜜意,嫌恶地松开了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起手来,阴冷道:“不长眼的东西,自己滚去领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足以让人一个月下不了床,对一个身体娇弱的女性来说,这并不是很轻的惩罚。
可宫女听到后却不由松了口气,感激涕零地跪谢后,就恭恭敬敬地退出屋内。
傅翊端起茶杯,喝完这一杯,心情颇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他一饮而尽,随手又把陶瓷杯放在小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踱步进屋的傅陵:“怎么,太子殿下也要来劝?”
这声太子殿下真是说不出的讥讽。至于他说的劝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傅陵抬了抬眼帘,唇角微勾,眼神嘲弄:“您肯听我的劝?”
傅翊往后一靠,懒洋洋睨他一眼,笑问:“傅陵,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劝我的?我的儿子?北燕的太子?还是大峪那位谢御史的……知己?”
说到知己两个字,他的眼神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傅翊太知道怎么让自己的好儿子动怒了。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名字,傅陵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无论是以哪一种身份,我都不希望您出兵。”他淡淡道:“您是真的不知道北燕这些年的情况?这两年灾害频发,您又耽于享乐,国库早就空虚。增赋调兵于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是对于北燕千万家百姓来说,却意味着赋税压人、亲人离散,这真是您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傅翊嗤笑:“妇人之仁。”
他慵懒地斜倚在塌上,表情轻蔑:“等北燕攻下大峪,这一切还算是问题吗?粮食、兵力、财富……北燕缺的,都可以从大峪哪里掠夺来。”
想到这场景,傅翊快活地笑了:“那些愚民怎么不想想,等大峪的千百万民众成为我北燕奴仆,以后的日子还用得着他们下地吗?大峪的人自诩风骨,朕偏偏要让他们的手再也提不起笔,只能跟狗一样跪伏在朕跟前!”
傅陵冷静抬眸:“谢家军就这么不堪一击?您怎么能保证,在谢家军倒下之前,北燕的民众就不会已经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谢家军坚持不了多久的,比起朕,大峪还有人更看不惯谢家军。”
傅翊眼眸流转,声音低哑,魔怔似的喃喃道:“谢延啊谢延,大峪、谢家军、还有你的朋友亲人,你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护不住……天纵奇才又如何,还不是死得毫无意义。”
说到后来,竟然大笑出声。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傅陵身前,伸手攥住了傅陵的衣襟领口,眼神发亮,唇边的笑意却很冷:“你以为朕对你们的小把戏一无所知?能说动曾程和傅睢为马前卒,傅陵,你的确本事不小,可惜还是不够看。朕不会是第二个秦厚德,你也没本事把朕变成第二个秦厚德!”
“傅睢帮你拖得够久了,朕也容忍你很久了。”
傅翊紧紧盯着他:“这场胜利,朕等了快要二十年,朕不会输,也不能输!哪怕谢延不在了,廖原也死了,但朕还是要用谢家军的性命和大峪皇帝的玉玺来告诉全天下——朕傅翊,从来都是赢到最后的人!”
这些私底下的小动作被发现,甚至被傅翊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傅陵也没有半分慌乱。
他手指不过稍稍用力,就把傅翊扣在自己衣襟上的右手掰开。在傅翊愤怒的视线中,他慢条斯理地把衣襟上的褶皱细心抚平,轻声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某些方面我的确和您如出一辙。”
傅翊觉得自己会是赢到最后的人?
真巧,他也觉得自己会是赢到最后的人。不过傅翊要的是胜利的快感和声名财富,而他要的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