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衙门里当差的兄弟说,圣上偏信小人,不日将设立专司缉捕暗杀的东厂,交由那太监执掌!”
“这可不得了了!”
“去年朝廷加税,不正是那没把儿的出的馊主意!”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地四下议论起来。纪檀音久居深山,不闻世事,向谢无风打听道:“如今真是宦官当政了?”
谢无风浅浅地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鲁宁党与宦官党争斗多时,看近日的光景,宦官怕是要占上风。”
纪檀音愕然:“啊!”
一片人心惶惶的嘈杂中,温小姐高声呵斥道:“你们瞎操心什么?我爹说了,山东都指挥使要联合众都司同僚共上奏折,请求治大太监严嘉虚的罪呢!”
她爹温时玉官阶虽低,毕竟手里管着五千兵马,在兖州府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众人听了,纷纷朝温小姐作揖,口中道:“还请老爷多体恤咱升斗小民!”
闹了一通,复又静下来,白先生敲鼓打简,说了一段民间戏文。他精通各式唱腔,一人分饰多角,嗓音时而雄浑时而娇柔,直把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得荡气回肠。
纪檀音趴在桌上,听得极为专心,白先生收完赏钱离开了,他犹沉醉不已。等回过神来,听众早已一哄而散,大堂里只剩下三五个客人。
“谢兄……”纪檀音偏头一看,不见谢无风,叫过小二来询问,才知他已上楼去了。
“也不叫我。”抱怨了一句,纪檀音伸了个懒腰,正欲起身,一个军士忽然走上前来,不卑不亢道:“小哥留步,我家公子有请。”
纪檀音一头雾水:“你家公子是谁?我又不认识。”
军士努了努嘴,示意纪檀音回头。只见临窗那张桌子上还端坐着女扮男装的温小姐,秀眉微蹙,眸含烟愁。
两个侍卫把他引至温小姐面前,随即退下,留两人说话。
纪檀音问:“小……公子找我何事?”他不拘礼法,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瞧,弄得那姑娘局促不安,目光游移。
温小姐朝他作了个揖:“冒昧打搅,阁下可是走江湖的?”
纪檀音面露犹豫,不知如何回答,温小姐却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少侠近日可曾听说过……无……无常客在何处现过踪迹?”
别了温小姐,纪檀音回到自己的客房。隔壁是谢无风的住处,门缝里溜出来一线昏黄的灯光。他敲了敲门:“谢兄,你睡下了吗?”
里头悉悉嗦嗦一阵响,谢无风道:“进来吧。”
纪檀音神秘兮兮:“你都不知我碰上了什么奇事!”
谢无风才沐浴不久,亵衣外罩着一件披风,湿漉漉的乌发垂落肩头,坐在架子床上,手指拨弄着帐缦,漫不经心道:“温小姐找你了?”
纪檀音意外:“你如何得知?”
“猜的,聊些什么?”
纪檀音将温小姐所言转述与他,眉宇间颇为神气:“她许我五十两银子,叫我替他寻无常客呢!”
“你应下了?”
“自然没有。不过我瞧她可怜,答应帮她留意。我大师兄家里开着镖局,路子广消息灵,等到了襄阳,可以拜托大师兄打探打探。”纪檀音寻了一张条凳坐了,说道:“那无常客真不是个好东西,惹得温小姐芳心暗许,却又不见踪迹。而且总是蒙着面,定然相貌丑陋。”
谢无风哭笑不得,又不好辩解,调侃道:“何出此言?莫不是阿音爱慕温小姐,因此吃味了?”
“我才没有!”纪檀音高声否认,见谢无风一脸戏谑,似是不肯放过他,连忙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假意打量装饰。忽见放在闷户橱上的包袱里探出一截剑柄,眼睛一亮,问道:“谢兄,我能看看你故友的剑吗?”
得了谢无风的允许,纪檀音小心翼翼地抽出剑来。此剑古朴庄重,花梨木做剑鞘,犀牛角为剑首,雕刻的花纹已被磨平,装饰的贝壳也剥落大半,可见确是年代久远。纪檀音稍一用力,剑即脱鞘,雪亮光芒如同天际流星。
“谢兄,这是把宝剑啊!”纪檀音摩挲着寒意森然的剑刃,细看了一回,遗憾地嘟囔,“就是杀气太重了些。”
谢无风望着他挂在腰间的映雪剑,意有所指:“杀气不重,如何能叫宝剑。”
“并非如此,”纪檀音眉头轻蹙,执意与他争辩,“兵不血刃才是习武之人的最高追求。”
谢无风听了几乎放声大笑,嘴唇一牵,对上纪檀音清澈坚定的眸子,忽然心生怜惜,摇摇头不予评价。
“这剑有名字吗?”纪檀音问,“你的故友是武林中人?”
“不是,他不过爱好收藏罢了。至于这把剑,唤作沉沙。”
纪檀音又欣赏了一阵,将宝剑放归原处,和谢无风道别回房。
谢无风喊住他,莫名其妙地问:“你的剑还没沾过血吧?”
纪檀音下意识地按住剑柄,颔首道:“我的剑乃是新铸的。”
谢无风眯起眼睛,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纪檀音心中一紧,梗着脖子道:“如何?”
“无事,”谢无风一手支着额头,半张脸隐没在纱帐后,轻浮地称赞道,“只觉此剑外形清俊,又锐气逼人,和阿音很是相称呢。”
第5章 一滴血
第二日纪檀音醒得甚早,在罗汉床上盘腿打坐,按师父教的内功心法吐纳练气。.一个时辰后,神清气爽地梳洗了,去敲隔壁的房门,叫谢无风一同下楼用饭。
谢无风换了身簇新衣裳,手里拿着一把洒金川扇,活脱脱一个浮浪子弟形象。纪檀音忍不住揶揄:“谢兄未免太张扬了些,这样好的料子做衣裳,难怪强盗盯上你。”谢无风用扇柄敲他的肩膀,大笑道:“我毕竟不像阿音少年俊秀,只好用些浮华来装饰了。”纪檀音脸红,转头看向别处,心道不知他从何学来的油嘴滑舌,一点也不像读书人。
两人在大堂里坐下,要了一叠荷叶饼,两碗银丝鲊汤,吃饱喝足便上街闲逛,顺便给谢无风买一匹马。
商铺近来生意不好,有客上门,各家的伙计都招待得十分热情。纪檀音看什么都好奇,谢无风又是个无所事事之人,两人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下来只逛了半条街。纪檀音看中一个酒壶,却不舍得买,他的银子都是师父早年间攒下来的,不能随便花费。那个酒壶实在精巧别致,他恋恋不舍地摸了一阵,还是狠心放下了,扭头往店门走。到了大街上,发现谢无风没跟上来,还待回去找,就见他晃晃悠悠地出现了,手里举着那只酒壶,微笑道:“送你了。”
“这怎么能行,”纪檀音拼命摇头,“无功不受禄。”
“有功啊,你不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救你又不是为了让你报答。”纪檀音心高气傲,觉得自己被谢无风看低了,不屑道,“再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酒壶,扁扁的,丑死了。”
“既如此,我将它丢了。”谢无风手一扬,作势欲抛,纪檀音果然紧张得瞪圆了眼睛,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想要阻拦。谢无风哈哈大笑,将酒壶抛给他,“拿着!”
纪檀音接了酒壶抱在怀里,嘴唇抿了几下,漾开笑意。
谢无风道:“你不用客气,我钱财不少。”纪檀音半信半疑,很快便发现谢无风果真花钱如流水。晌午时两人在茶馆吃了胡桃松子泡茶并一碟果子,他不及兑换碎银,出手便是一两银子。纪檀音暗中咋舌,谢无风瞧出他心中所想,问道:“是不是在猜测我家祖上做什么的?”
纪檀音讪笑,只听谢无风道:“我家里穷苦,这些银子乃是借的。”
纪檀音吃惊:“那你还如此大手大脚?不用还么?”
“怎么不还,我每天都在还。”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纪檀音尚在思索,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熟悉的鸟叫,紧接着一只蓝灰色的信鸽徐徐落在他肩上。“小七!”纪檀音大喜,亲昵地梳理信鸽的羽毛,“这两日是不是找不到吃的?”
谢无风抄手站在一边,看纪檀音和鸽子说话。少年歪着头,眼如新月,面如白瓷,两瓣淡粉的嘴唇碰来碰去,好像在春风里招摇的一枝桃花,真正是赏心悦目。
“我想去米店给小七买点吃的,”纪檀音突然说。
谢无风眉梢一扬,“哦”了一声,略带仓皇地别开眼,“走吧。”
纪檀音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向他介绍起小七来:“这是我师父养的信鸽,怎么样,是不是漂亮极了?”
“嗯,”谢无风顿了顿,“漂亮。”
在泗水县住了三日,纪檀音玩够了,谢无风也买到了一匹合心意的好马,两人便决定启程赶路。这日早上退了房,结清账款,正和掌柜的闲话,两个客栈的伙计挑着新鲜蔬菜进门,口中直叫:“掌柜的,出大事了!”
这一嗓子引得大堂里的客人纷纷侧目,掌柜的怫然不悦,瞪了他们一眼:“什么事大惊小怪?”两个伙计顾不上掌柜的发火,争先恐后地说起在市场听来的消息:昨儿夜里,任城卫指挥使家里进了刺客,温时玉大人和温夫人都被暗杀了!
一时间喧哗四起,纪檀音惊疑不定地看了谢无风一眼:“温时玉?那不就是温小姐的……”
谢无风低头沉思,神情有几分严肃。
纪檀音去盘问伙计,但他们得知的消息也有限,只说附近的几个知县都无权管辖这起命案,山东都指挥使和按察使派了官员前来调查,大概掌灯时分能赶到任城卫。
客栈里用饭的众人议论纷纷,县里一个大户人家才遭了贼,今日卫指挥使又被暗杀,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纪檀音心情沉重,念及温小姐前几日还是个集万千宠爱的闺中少女,品味过最深的忧愁便是相思,一夜之间忽然父母双亡,命若浮萍,不免唏嘘。
他问掌柜的:“泗水离任城卫有多少路程?”
掌柜的道:“不远,快马大半日便到。小哥儿不是要去曲阜?两处正挨着。”
这时沉默许久的谢无风瞥了纪檀音一眼,又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怎么,你要去看望温小姐?莫不是真的恋慕她?”
纪檀音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被谢无风一调侃,忙不迭否认:“才不是,男女授受不亲。”
两人收好行囊,翻身上马,离开了泗水县。纪檀音路上无聊,绞尽脑汁给谢无风新买的马儿取名字,寻思了半晌,给这匹通体漆黑、四蹄矫健的良马定名“追月”。
路过曲阜县,又疾行了两个时辰,任城卫一排排的兵营出现在视野里。谢无风放松缰绳,问:“可要歇息?”
纪檀音察觉他话里有深意,正色道:“天还未黑,再走一程吧。”
“你不累,我却累了。”谢无风率先打马往客栈走,纪檀音连忙跟上。
这家客栈乃农舍改造,分外简陋,店里有五六个旅人歇脚吃茶。谢无风掷出一两银子,要了两间上房,纪檀音则花钱买了酒菜。
“知道吗,卫指挥使温老爷死了!”
几个客人本不相识,一提起温时玉遇害之事,立刻变得熟络,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怎么不知,都传遍了!”
“温老爷死得可真是惨。”
“可知是谁下的狠手?”
“不清楚,有说是仇家的,有说是西番教的。”
一直侧耳倾听的纪檀音忽地站起身来,厉声问:“你说西番教?西南那个邪恶教派?”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结巴道:“我……我也是听说的,温大人的尸首发黑溃烂,很不寻常。”
“怎么了?”谢无风用箸子敲击碗碟,唤过纪檀音来,低声问,“这西番教是何方神圣?”
纪檀音重新坐下,沉吟片刻才道:“是个武林中的旁门左道。我大师兄曾经说过,西番教盘踞烟瘴之地,很少与中原武林来往。他们钻营奇技淫巧,教中多是毒虫、巫蛊、邪术,手段狠辣,在云南横行霸道,无恶不作。”
谢无风缓缓点头,给他斟了一杯酒,宽慰道:“你不要担心,云南离山东十万八千里,不可能是西番教。”
纪檀音细想也觉得有理,西番教这么多年都不出云南,眼下怎会跑来山东杀一个卫指挥使。当下放了心,埋头吃起他的热烫大辣酥来。
其他几个客人仍在交头接耳,对温时玉遇刺一事各有猜测,只言片语偶尔飘进纪檀音耳朵。其中一人也是常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神神秘秘地说温时玉老爷和山东都指挥使一向相交甚笃,两人都主张对时常骚扰边境的大洵国用兵,暗杀有可能是敌国的刺客所为。
纪檀音不以为然,刚要戏谑两句,忽而想起大洵国跟云南接壤,笑容便是一凝。
谢无风看穿他所想,劝道:“你操心这许多干什么?也不嫌累。管他世道太不太平,过好自己的逍遥日子最重要。”
纪檀音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虽交情逐渐深厚,仍看不惯他的冷漠态度,恼怒道:“若真是西番教与大洵国勾结,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谢无风有几分醉意,左手托腮,眼神迷离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就凭你一个人,要铲除西番教?”
“武林中正义之士甚多,我怎会孤身奋战?”纪檀音胸中豪气激荡,端起酒杯一口吃了,批评谢无风道:“倒是谢兄你,整日悲观厌世,只想着吃喝玩乐,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也无。”
谢无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肩膀直颤,层层叠叠的丝绸衣料也跟着抖动,光滑明亮,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客栈里吃茶的客人纷纷望过来,个个莫名其妙。纪檀音在桌下踢他一脚:“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