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映诗的尸身是朱月阁的弟子找到的,玄刀门上下十分感激,对花月影都毕恭毕敬,其中一人回道:“回花阁主,是我们两人。”
花月影对着地牢的石门一抬下巴,眼神间流露出明显的厌弃,问:“审过了吗?”
“还未审,师父心痛难当,师娘又中风了,怕是要缓到明日。”
花月影“唔”了一声,又问二人是否认得新菱。得到肯定回答,便道:“昨日这丫头和诗儿一道出去,至今音信全无,不知生死。昨日发生的种种,她可能知晓,翟门主便托我寻她。只是朱月阁门下弟子俱不认得这丫头,我思想着,不若让两个朱月阁弟子与你二人替换,你们帮忙找新菱去。”
两个玄刀门弟子彼此瞧着,拿不定主意。大师兄吩咐过,必须好好守着李澄阳,决不能让他落在外人手中,可朱月阁如今是为玄刀门奔走,不知算不算外人。
花月影见他们犯难,便指着其中一人道:“这样,你去,他留下,回头我叫一个朱月阁的弟子过来共同看守。”
那两人略一思忖,答应道:“那便听花阁主吩咐。”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襄阳城里犬吠声此起彼伏。前一晚为找翟映诗闹得满城风雨,今夜为找一个丫鬟,弄出的动静也不小。
“凤萱,睡吧,”李从宁扬手挥灭油灯,拥着妻子单薄的肩膀,“明日我再去一趟玄刀门,等翟昱冷静下来,澄阳也回了魂,咱们再把昨夜的真相好生说一说。”
“我睡不着,心里不踏实。”谭凤萱烦躁地推开他,拥着被子缩在墙角,鬓边的白霜又增多了几缕。
“澄阳功夫不俗,想来不会受欺负,你当娘的,对他有点信心才是。”
谭凤萱倏然鼻酸,咄咄逼人道:“我当娘的,自然是要为他考虑周全!若澄阳当真与翟映诗之死无关,他为何出现在瘟疫村,生死关头也不否认!”
李从宁无言以对,房间里一片静寂,片刻后传出低低的咳嗽声。
东厢房里,谢无风将手臂从纪檀音颈下抽出,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套上夜行衣。他故技重施,在纪檀音的泡茶里下了点蒙汗药,这会儿对方睡熟了,他才好出府干一件要紧事。
离开雄图镖局时,主院还亮着一盏灯笼,孤零零地在秋风中摇动,谢无风看了一眼便扭过头,足尖一点,消失于浓墨般的夜色中。
他要杀一个人,把一切阴谋算计都终结在今晚。
路上不时见到举着火把的玄刀门弟子,他们分散在襄阳的街巷之中,在每个犄角旮旯里寻找新菱的下落。谢无风才赶到白桃溪边,便遇上了要杀的人。
对方也认出了他,招呼道:“无常客,好巧。深夜不睡,莫非是来抢人的?”
谢无风握住剑柄,语气平淡:“不抢人,杀人。”
对方站在阴影之中,好奇道:“哦?杀谁?”
“杀你。”
顿了一顿,那人笑音不改:“为何杀我?”
“那你又为何要杀我?”
“谢公子何出此言,我可真是冤枉。”
“花月影,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的把戏,”青光一闪,谢无风抽出沉沙剑,“我已知道一切真相。”
白桃溪一带草木茂盛,岸边是一片森林,古树粗壮茂密,枝干张牙舞爪,在夜风中胡乱扭动,景象怪异而阴森。
花月影扣住袖中暗器,缓步退进幽深的密林里,道:“是么,那你倒是说说。”
“是你嫁祸西番教,是你血洗同门,是你拐卖幼女,是你要杀纪檀音。黄筹留下的丝绢上画满朱砂,本是暗指朱月阁之意,他当时被夜魔追杀,生死一线,根本来不及书写,你却误导众人,让他们以为有字那一半被夜魔抢去。”
花月影不屑地嗤笑:“别的且不说,我和小纪情同手足,杀他做甚?”
谢无风漠然地盯着她,道:“当日在商丘时,纪檀音追查拐卖一案,你虽及时将张文除掉,抹去其余痕迹,但麻脸临终之言只有他一个人听到。之后纪檀音和翟昱为是否继续调查起冲突,他因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快,扬言自己已有线索。你听在耳朵里,却有了别样心思,担心麻脸发现了什么重要秘密并告诉纪檀音,因此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二人已经走进密林,远处的灯火完全看不见了,只有零星的月光照进来。
花月影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姿态亭亭玉立,不见任何慌乱:“然后呢?”
“我出手救下纪檀音,暴露了身份,于是你想将我一并除掉。因你早就与阉党勾结,借朝廷之手发布通缉令十分容易,谁知我没死成,通缉令也撤了,想必你一定感到十分憋闷。”
花月影反问道:“依你所言,你和纪檀音就是我的眼中钉,可我来襄阳有些日子了,为何没有动手呢?”
“当日你以为纪檀音对拐卖真相已有察觉,是故作单纯与你接近,后来发现他的确一无所知,便也没必要杀他,毕竟一旦出手,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那如今呢?”
“如今我知道了你的阴谋,你自然是要杀我了,可惜你没机会!”
话音未落,谢无风身如鬼魅,已飘至花月影身前,沉沙剑闪着青光,切向对方颈脉。
花月影大惊失色,无常客剑快,她听说过,却没料到如此之快!仓促间向后一翻,保住了性命,左臂却多了一道血线。
谢无风紧追不舍,花月影袍袖一振,数百细若发丝的钢针倾泻而出。谢无风手腕倒转,沉沙剑巡着周身游走,快得只剩虚影,所到之处钢针尽数坠落,噼啪声如同夏日急雨。
花月影借此机会拉开一丈距离,掏出一柄细长匕首。她在朱月阁长大,于暗器及毒药一门十分精通,可对付谢无风时,这些旁门左道也只能当个辅佐,实因对方的剑法太过高明独到,且又密不透风,需要同样一流的剑术才能相抗。
“玉山剑法?”谢无风和她过了几招,对方的招数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听闻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想来当年纪恒杀你父母时,你围观了全程,记下了他的一招一式,如今又传授给夜魔。虽无心决可依,但照猫画虎,总能仿个几成。”
花月影狼狈躲闪,身上衣裙被划得破破烂烂,随着打斗进行,不时飞出一片碎布。谢无风招招致命,她虽尽力周旋,终究敌不过,胸背添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
“谢无风!你想过没有!”花月影掷出一支毒箭,稍得喘息之机,话音急促:“我若是死了,纪恒和李澄阳可就一辈子背着污名!”
谢无风脚踩乾坤步,“砰”地打飞毒箭,冷哼道:“名誉乃身外之物,我不在乎!”
花月影弯腰躲避剑光,头顶的银丝秋髻裂为两半,乌发猝然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咯咯轻笑:“你不在乎,那他们呢?对纪恒而言,名望可比性命重要得多!”
“只要活着,真相总有昭雪之日,到那时,你在九泉之下再哭不迟!”谢无风将花月影逼至一棵古树面前,对方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月光下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他猛提一口真气,使出剑法中最后一招“大道无常”,步伐轻若飞雪,乘风而至,沉沙剑直指前方,即将一剑贯穿花月影的心脏。
花月影面色苍白,双唇微启,发出一声尖利而阴森的呼哨。
刹那间,一股罡风自身后袭来,谢无风背上一痛,剑尖失了准头,整个身子如同断线风筝,朝右前方飞扑而去。他踉跄几步,未及站稳身形,一股熟悉而霸道的真气便尾随而至。
谢无风听声辨位,反手使出一剑,兵器相交之后,他被震开二丈远,喉间涌上一阵腥甜。花月影轻出一口气,掏出手帕擦拭脸上血迹,有恃无恐地走到夜魔身后,笑道:“本想亲自杀你的,谁知无常客倒真不负天下第一剑的盛名,没法子,只好耍赖找帮手了。”
夜魔的模样比前一次露面时更为可怖,身材似乎又高大了些,皮肤干瘪发皱,指甲疯长,已长至半尺,末端打着卷,宛如鹰隼之爪,双眸则彻底失去墨色,只余血红瞳孔与浑浊眼白。他两只眼珠子锁定谢无风,目光毫无焦距,却又如箭似钩。
日间,明彪华曾言夜魔在邻县隐藏,看来是得了假消息。
谢无风深知情况不利,方才与花月影激斗,已耗了大半真气,使得妖木之毒蠢蠢欲动,再这般拖下去,情况会更糟,说不得还要赔上一条性命。如今西番教几人生死未卜,他虽知花月影的阴谋,却口说无凭难以服众,今夜不将此人斩杀,来日机会尽失,只会后患无穷。思及此,谢无风于几近枯竭的丹田中再发真气,运之于剑,一刻也不耽搁,砍向夜魔双膝。
夜魔仍使玉山剑法,招式虽失于灵活,行动也略显笨拙,但其内力磅礴,隐含阴毒之气,反而将谢无风压了一头。谢无风使巧劲与之打斗,数招后,夜魔似乎觉得受了戏弄,口中咆哮嘶吼,竟丢弃了宝剑,两手在空中乱抓,想要硬生生扯下他的胳膊。
花月影斥道:“小声些,别引人来!”
自夜魔来后,她便一直斜倚古树,略带紧张地瞧着战局,不时抽冷子朝谢无风放几个暗器。眼看谢无风缠斗良久不得上风,渐渐放下心来,嘲讽道:“谢公子,你剑术再高又如何,至尊大法的内功修炼一门,绝非你的普通心法可以匹敌。不若我们做个交易,你俯首称臣,我留你一命,并寻九十九个幼童祭祀,传你至尊大法,让你此生再无对手。你可愿意?”
谢无风充耳不闻,他已精疲力竭,妖木之毒如蛇一般,丝丝缕缕地缠上四肢,使得他躯体沉重,行动迟缓,好几次都差点叫夜魔抓住脚踝和手腕,折断经脉。
若是真气充沛,这一战,不定谁赢谁输!可如今身负枷锁,连背水一战的基础都没有。
古人曾言,死生亦大矣。这条命本就是从阎王手里捡回来的,因此谢无风向来不俱赴死,可这当儿,他无端生出一丝不甘,虽知自己大限已至,却想和老天爷再争个三五年。
离开赤尾屿时,师父吹胡子瞪眼地叫他自生自灭,他则笑嘻嘻地应下。多年来师徒情分不曾亏欠,本该没有遗憾。可造化弄人,洒脱恣意的人生里忽然冒出一个纪檀音,拴在他的心尖上,他放不下,也不想放。若今夜死在这里,纪檀音该有多难过?即使真要阴阳相隔,也该有个郑重的告别才是。
花月影在一旁围观,见谢无风剑势愈沉,剑风愈弱,偶有爆发,很快又沉寂下去,不由得蹙起眉头。她到底是内家好手,一开始迷惑不解,后来逐渐瞧出端倪,惊奇地拍着手,道:“无常客可是真气不支?好新鲜!习武七八年的庸才都比你气海雄厚。可惜啊可惜,你的无常剑法甚是精妙,但终究棋差一招。”
夜魔终于逮住谢无风的肩膀,掌中用力,要将其骨骼捏碎,谢无风强发真气,不顾丹田剧痛,硬生生将肩膀脱臼才躲过一劫。夜魔暴怒,转而挥出一掌,正击在他胸口,谢无风倒飞三丈,从半空摔落在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已然动弹不得,妖木之毒侵袭了半个身子,即使口内默念散功大法,但因丹田枯竭,并无火热真气可以压制剧毒。
“行了,你走吧,我来解决。”密林外隐隐有响动传来,花月影挥手赶走夜魔,那怪物发出奇怪的呜呜声,摇晃着遁入黑暗中。
沉沙剑落在膝上,谢无风指尖蜷在一起,已无法舒展握剑。花月影掂着手里的匕首,停在他身前一丈之处,还畏惧着此人突然发难。
“我记得谢先生向来是不理江湖事的,怎么明白了十几年,如今倒糊涂起来了呢?”花月影用两根沾满灰尘的手指摩挲着剑刃,她全身上下无一处狼狈,小腿还一股股地流着血,但神态却得意至极。“我本不欲与你结仇,可惜你不识时务。既如此,我也只好成全你了。”
话说完,却不出手,将匕首在指尖转动把玩,突发奇想似的,笑道:“先前我的提议还有效,你俯首称臣,我留你性命,如何?”
谢无风背靠树干,冷笑一声,因妖木之毒发作而口齿不清,一字一顿道:“你做梦。”
花月影遗憾地撅起朱唇,看他一阵,忽而笑脸乍收:“那就去死吧!”
谢无风无处可躲,直直地盯着那把飞来的匕首,眼睛也不眨一下。如果这就是命定的结局,他再不甘也只能接受。
匕首将至,左侧忽而吹来一阵疾风,谢无风无法转头,只觉眼前一暗,接着一个温热的躯体落在他的双腿上。
有个人挡在他的面前。
谢无风一阵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似的,迷乱的眼神落在纪檀音身上,心中越是焦急,舌头越不听使唤,好半天才骂出口:“你怎么来了?谁许你来的!”
纪檀音背上扎着匕首,肌肉因为痛楚而绷紧。他脸色惨白,咬唇忍住闷哼,伸手从谢无风怀中掏出瓷瓶,摸了两三颗药丸一股脑地塞给他。谢无风不知在生什么气,抿着嘴不肯张口,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你快吃呀!”纪檀音哑着嗓子,强行将药丸推进对方口中。
“花姐姐,”喂完药,纪檀音攀着谢无风的脖子,艰难地扭过头,“我再叫你最后一次,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经质地打起冷战来,肩背抖如筛糠。“你怎么了?”谢无风恢复了丁点力气,抬起僵硬的手臂将纪檀音圈进怀里,发觉对方体温直降,登时心脏狂跳:“忍着点!”
他拔掉匕首,点了纪檀音伤口周遭的穴道,匕首的刃上除了血迹,还有棕褐色的粘稠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