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风轻扯嘴角:“依你所言,世上就不该有正派人。”
“怎么不该?还有一种啊,正派的聪明人。”安措揪着一绺发梢把玩,斜向上瞟了他一眼,淡淡的,藏着点欣赏,“谢先生不就是吗?”
谢无风好似听了什么荒唐的笑话,眉间浮现数道皱纹,哈哈两声,自嘲道:“教主抬爱了。这世上还是更需要傻子。”
花月影在林中所言,什么算计人心你不如我,此刻又回荡在耳边,谢无风只觉遍体生寒,刹那间恨意滔天。他转开话题:“逝者已矣,我找你,是为了阿音。”
安措一愣,关切道:“纪公子怎么了?”
谢无风将前一夜的事情简略说了,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洁白的布料被黄绿色的污浊弄得脏兮兮的。“阿音时睡时醒,体温时冷时热,兼又呕吐不止。公谦老儿既然在你手里,你叫他给我制出解药来。”
安措接过手帕,听谢无风道:“两个时辰。”她眉心一蹙,抱怨道:“哪有这么快的?”
“我不管,两个时辰还没有解药,我让他全家陪葬。”
安措仰起脸,圆眼睛里流露出讶异和震撼,忽而咯咯笑道:“谢先生,你这行事作风,真不像正派大侠,不若加入我们西番教算了!”
谢无风眼神如刀,一字一顿:“我没开玩笑。”
安措立刻便明白了,纪檀音一定情势危急。她将手帕收好,郑重道:“我知道了,会转达那老头,两个时辰之后,在会安街后巷见面。小心些,别被朱月阁的人发现。”
谢无风自然明白,在二人谈话这一刻钟里,他一直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点头道:“你们也要小心,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她对你们的追杀只会更加紧迫,一定要保证翟映诗的安全。”
安措应下,奇道:“她就没想着推迟武林大会?”
谢无风冷笑:“倒是有这个意思,可日子本就是她先前定下的,也不好打自己的脸。”
“知道了,她既想借此机会功成名就,我就让她身败名裂。”
谢无风要的可不止身败名裂,他希望花月影有去无回,恨不得亲手诛之。可惜如今身负重伤,确实难以与之抗衡,提醒道:“还有件事,需要告知你。前些日子,江湖上都以为夜魔与朱月阁假扮的西番教是合作关系,那天我见到夜魔,才知他完全被花月影所控制,是个傀儡,而且就藏在襄阳附近。如今我身负重伤,武林大会上帮不了你们许多,小心别遭魔头毒手。”
安措将信将疑:“只要揭穿花月影的阴谋,集你们中原各大门派之力,还灭不了夜魔?”
谢无风拉开门栓,道:“他那邪门内功,一日千里,还是谨慎些好。”
离开小院后,谢无风在城中兜了几个圈子,买了一份桂花糕,一串冰糖葫芦,用油纸包着,匆忙赶回雄图镖局。东跨院鸡飞狗跳,地上散布着碎砖烂瓦,花园也是凋零殆尽。
一个小厮扒着梯子,三两步从房顶下来,身上落满草叶和灰尘,焦急之色溢于言表。谢无风记得他名叫贵三,是李澄阳的贴身小厮,唤住对方问道:“小少爷还没找到?”
贵三摇头:“没有,四处找遍了,屋顶上也没影子。谢先生,小少爷会不会跑出去了?”
“不可能。”李澄亦的三脚猫功夫,还做不到飞檐走壁。谢无风思忖一阵,实在无法,道:“你去问一问老爷夫人吧。”
正房一排共有五间,是李从宁与谭凤萱平日起居之所。他二人凌晨回府后便各自进屋,足不出户,里面一点声响也无,只有门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小厮心惊胆战地敲门,汇报了李澄亦消失之事,没一会,李从宁走了出来,吩咐道:“再仔细找找,我跟夫人说一声。”他身上还穿着染血的衣裤,骨折之处草草包扎,言谈有气无力,好似一棵干枯的老树。
隔壁的房门一推就开,李从宁抬脚进去,忽而愣住:“凤萱,你——你醒了。”
谭凤萱在几个时辰前受伤昏迷,被镖师抬回府内,喂了几颗丹药,李从宁以为她还在昏睡,却不知对方一早便醒了过来,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曾经的一头青丝,如今全部化为白雪。
李从宁红着眼眶移开目光,道:“澄亦不见了,你平日与他玩耍,可知他喜爱躲藏于何处?”
谭凤萱恍若未闻,两手搭在桌面上,直勾勾地瞪着虚空,胸膛不见起伏,眸子也没有生机,那模样,好似被乍然抽走魂魄,只留下一具怪异的皮囊。
李从宁沉声劝道:“你节哀,身体要紧,事已至此……”
话音未落,茶杯便碎在他脚下,谭凤萱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盯着丈夫:“你竟有脸说出这种话?”
李从宁喉头一梗,捂着胸口问:“那你还要如何?澄阳已经死了!”
“我要公道!公道!公道!”谭凤萱满头白发忽而狂舞,她悲愤至极,一边怒吼,一边重重拍击红木桌面,随着撕裂般的尾音,八仙桌碎成数片,砰砰砰地砸在地面上。
一束阳光射进屋内,木屑飞舞、烟尘飘荡,映照得一清二楚。他们彼此对视着,耳边噼啪巨响,心中却感到无边空寂。片刻后,李从宁转身面对太阳,疲惫地合上眼皮,叹了声气。
“老爷,夫人,找到了,小少爷找到了!”李管家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拜了一拜,让他们二位继续歇息。
李从宁怒火顿生,喝道:“他在哪里?”
“这……”管家面露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含糊道:“在祠堂里。”
“李澄亦,你给我滚出来!”
这一声怒吼,听得人肝胆俱碎,家仆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老爷对小少爷疾言厉色,个个捂着嘴不敢出声。李从宁旋风似的冲进祠堂,第一眼就看见正中摆着的棺材,登时心如刀割。他本能地错开视线,向四周环视。祠堂的摆设一览无余,并无李澄亦的身影,李从宁大发雷霆,高声喊着小儿子的名字,结果只有空旷的回声应答他。
他气急了,待要训斥管家,这时屋顶悬挂的白布垂落下来,掉在他头顶上,软软地蹭了两下。李从宁忽而意识到什么,目光慢慢转向那口棺材。
赤色的漆,厚实的板,制作精良,却教人心生憎恨。棺盖没关严实,留了一条缝,似乎逝者还有什么话要说。李从宁缓步上前,颤抖的手抚摸着棺材,随后一掌将其推开。
李澄亦就躲在里面,睁着惊恐的眼睛,蜷缩在李澄阳身畔,哭道:“爹,我不想大哥独自在这里……”
李从宁木然地望着,热泪滚滚而下。
第60章 枕寒流
李澄亦最终还是被拖出了棺材。奶妈心有余悸,抱着他又哭了一通,他倒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谢无风揣着桂花糕来看他,李澄亦坐在床上愣神,好半天说一句,我不该叫大哥买糖人。
谢无风不擅安慰,尤其是对着半大的孩子,想了一阵,坐在李澄亦边上,用谈心的语气劝道:“别傻了,他并非为你所害。你若想报仇,吃点东西,赶紧长大才行。”
李澄亦恨恨地瞧他一眼,那眼神谢无风极熟悉,就像他幼时在王府上一般,愤怒而无力。
谢无风轻推他肩膀:“吃吧。”
李澄亦接过桂花糕往嘴里塞,模样十分凶狠,也不如何咀嚼便囫囵咽下,被噎得直翻白眼。谢无风倒了一杯水给他,李澄亦顺过气,沙哑地问:“小纪哥哥呢?”
房间里静了一瞬,谢无风回答:“他病了。”
“严重吗?”
谢无风道:“你别再闹出事来,让大家操心,我才有时间多照看他。”
李澄亦颓然地应了一声,又问:“能好么?”
谢无风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回答。
纪檀音的情况很坏,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越来越消瘦。先前因为麻痒难耐而将皮肤抓破,结果有些伤口竟化脓溃烂了。谢无风坐在床边,细致体贴地给他上药,纪檀音非常配合,一动不动,好似魂魄已经归去。他如此安静,甚至让谢无风感到心悸,时不时便要俯身去听他的呼吸。
太阳落山了,又一个凄凉痛苦的夜晚降临在雄图镖局里。悲痛似乎也被这寒夜感染,收敛了触角,戴上了枷锁,不再肆意扩散,而是压缩、再压缩,化作一根尖刺,逆向扎进每个人心窝深处。哭声低了,渐渐地,呜咽也消失了,李澄阳死亡的事实,终于被正视与接受。
李从宁右手指天,发誓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事实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澄阳清白。”
谭凤萱用衣袖抹眼泪,扭着脖子不肯看他,冷笑道:“你跟我保证有什么用?该去澄阳棺材前面说这话!我发现不对后,反复提醒过你,这盟主之位,争不得!争不得!都是你的野心害了儿子!”
争吵声在死寂的大宅中格外清晰,谢无风从角门出去,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充满痛苦的互相指责。府里寂寥,襄阳城却一改前些天的风声鹤唳,街上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茶馆和客栈里坐满了江湖侠客,谈笑声称得上沸反盈天。他们热切地议论着次日的武林大会,猜测盟主之位花落谁家,也对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恩怨唏嘘不已。
谢无风不敢耽搁,藏身于阴影中,穿过重重屋宇,径直赶往会安街。
会安街后巷是个死胡同,他到达时,已经有个女子等在角落,留给他一个窈窕背影。
怎是个成年女人?谢无风心中警铃大作,待要拔剑,那女子转过身来,道了个万福:“谢公子,是我!姐姐派我来的。”
谢无风松开剑柄,微微颔首。这人他记得,是安措的妹子,只是不知名讳。那女子主动介绍,说自己名叫丹晴。她知谢无风心急,也不作寒暄,从袖中取中一个白瓷瓶,递了过去,低声道:“我只是个传话的,公谦老儿说了,就算你杀他全家,此刻他也制不出解药。听你描述症状,纪公子所中之毒可能来源于一种植物,名为九转阴阳草,但他未曾亲自望闻问切,因而不能定论。这瓶药只是做个尝试,不一定有效,就算暂且压下了毒性,也不可动内力,否则又将复发。若想彻底解毒,还需他回到溪风谷后再行研制。总之就是——赌命吧。”
谢无风将白瓷瓶放到耳边摇了摇,里头传出沉闷的液体流动声。
丹晴道:“用温水化开服用。对了,那老头还说,此药本身也是剧毒,因此未中毒之人不可服用,否则有性命之忧。”
“多谢。”谢无风转身要走,丹晴又喊住他,扔给他一盒丸药,说是西番教灵方秘制,对于修复气海、恢复内力有所助益。
“教主赠你的。”
谢无风微感诧异,一时哑然。丹晴对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于夜色当中。
谢无风握着冰凉的瓷瓶,心跳都加快了些。他匆忙折返,因街上人多,又要防备朱月阁跟踪暗杀,不免分心。路过一间小茶馆时,不经意瞥见一位坐在门边的客人,脚下便是一顿。
看穿着打扮,那人应是个农夫,衣裤均是劣等布料,鞋子边缘沾满泥土,有些还是新的,似乎跋涉了许久才找到歇脚之处。
茶馆里聚集的大半是江湖人士,凑在一处谈天说地,喝酒划拳,那人戴着一顶竹编斗笠,坐在靠门的一条矮凳上,离他们有些距离,很不起眼,显得畏畏缩缩。这一幕倒也似曾相识,因着武林大会的缘故,这段日子有大量习武之士涌进襄阳,城中风气变化,不时传出打杀之声,普通百姓不敢招惹这些舞枪弄棒之人,不巧碰上了,也都是敬而远之。
可这个农民身上却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谢无风站在茶馆外二丈,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那人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无意发现,也朝门外看过来。
斗笠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方蓄着白须的下巴。谢无风心中一动,快步走进店中,在那人对面坐下,作势看了一眼他茶碗里的光景,评价道:“粗茶,不好。”
对方不予理会,仍旧若无其事地饮茶。
说话间,几个刀客喝大了,兴之所至,在大堂里比起武来,吓得茶博士躲进了后厨。谢无风细观那老者,并无害怕的表现,茶碗依旧端得稳当,仿佛对周遭的喧嚣一无所知。
谢无风问:“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者微微摇晃脑袋,吹走水面的热气,低下头大口饮茶,这下子,斗笠将面貌完全挡住了。
谢无风倾身上前,右手拢着一侧嘴角,嗓音低沉,带着一丝凉意:“是否来自玉山问灵锋?”
那人不为所动,几口喝光茶水,将陶碗放在一旁油腻的桌子上,动作不轻不重,没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谢无风又问:“你大徒弟死了,你到襄阳来,可是为他报仇的?”
好一会,老者终于开口,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沙哑道:“年轻人,我想你是误会了。”
“我没误会,”谢无风直勾勾地瞪着他,“李澄阳已死,多说无益,可纪檀音身中剧毒,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去看看他?”
老者放在桌面上的左手忽而虚握一下,幅度不大,却没逃过谢无风的眼睛。
“一路上没少遭人追杀吧,我看您伤得不轻。”谢无风探身去捉对方的手腕,那人反应奇快,拆过两招之后,反而拿住了他的脉门。
老者轻轻一推,将力道反弹,见谢无风身形晃动,差点坐不稳凳子,低声道:“丹田破损,中气不足,小后生还是忧心自己吧。”
谢无风双唇紧闭,眉目冷肃,隔着二尺距离,审视着这名头戴斗笠的老者。片刻后,他厉声道:“明日便是武林大会,十大门派多有到场,你此时来襄阳,岂不是找死?阿音若知道了,该有多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