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下传出一声急促而微弱的喘息,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叹气。只听对方说道,冤有头,债有主。
谢无风不屑:“可前辈没听过另一句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又不言语了。谢无风不愿再耽搁,将丹晴方才赠予的丸药丢进老者怀中,道:“此药可治前辈内伤。”说罢起身便走。
“等等,”老者扯住衣袖让他留步,迟疑地问:“你是檀儿什么人?”
谢无风一愣,那个答案早就镌刻心田,因此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有情人。”
东厢房门口,小玉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左右徘徊了已有两刻钟,忽听半空中“哗啦”一声响,一个人影从屋顶跳至天井中。“谢先生,你总算回来了!”她激动地迎上去,“可有药了?”
谢无风点头,吩咐她去厨房倒一壶温开水来。
房间里,青萝尖叫着求援:“纪公子又发烧了,还打人,我制不住!”
“我来,”谢无风推门进去,见纪檀音全身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床上胡乱踢蹬。“阿音!”他跳上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纪檀音,双手不断拍打他的脸,口中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纪檀音昏沉的意识中似乎升起一线清明,手脚逐渐停止挣扎,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小玉端了温水来,谢无风将纪檀音乱蓬蓬的头发梳理一番,起身掏出怀中的白瓷瓶。他将解药化开,用箸子搅拌均匀,动作很慢,谨慎中透露出迟疑,极短的时间内,手心便被冷汗濡湿。
连小玉都看出蹊跷,不解道:“谢先生,这药不对吗?”
谢无风不言,耳畔又响起丹晴那句“赌命吧”。他将瓷瓶递给小玉,端着药碗走向床榻,道:“好了,将它放进斗柜里。”
小玉接了瓶子,发现药汁未倒完,连忙告知谢无风:“这还有,咱们全化开了吧?”
“你别碰!”谢无风厉声喝止,稍一停顿,缓和语气解释道:“我特意留的。”
喂药是件麻烦事。纪檀音意识不清、不懂配合,牙关又咬得死紧,第一勺汤药全撒在床褥上。谢无风关心则乱,一时竟想不到办法, 还是经丫鬟提醒,才知道口对口渡给他。
他们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嘴唇相贴时,一阵强烈的酸楚几乎将谢无风淹没,他深呼吸、闭上眼,想象着从前的光景,在夏末午后,纪檀音靠在窗边打盹,热烈的太阳晒着半边脸,乌黑眼睫根根分明,闪烁着晶莹的碎光。谢无风瞧着喜欢,时常低下头吻他,直到纪檀音喘不过气,抱怨着醒来。
亲着亲着便有些着魔,一口苦涩难闻的药汁几番辗转才滑进喉咙里,若非身下之人毫无反应,舌头软绵绵地缩着,谢无风几乎要在这美梦中沉溺不醒。费了一番功夫,药汁终于全部喂进了纪檀音肚子里,他干裂的嘴唇也被滋养得润泽许多。谢无风放下药碗,目不转睛、提心吊胆地守着,时刻观察纪檀音的状况,生怕他出现意料之外的反应。他向来不信命,可这一次,却也希望老天爷眷顾,让他赢一把。
瓷瓶里装的确是毒药,公谦老儿并未骗人。因为口对口喂药,谢无风难免咽下一些汤汁,很快便觉得头昏脑涨,于是在纪檀音身边躺下来,用体内残存的火热真气与剧毒相抗。
他搂着纪檀音的腰,指尖落在对方手背上,若有若无地来回划动。看得久了,纪檀音的五官竟变得陌生,眼睛化成两个黑窟窿,嘴角咧出邪恶的弧度,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谢无风浑身一震,瞪大眼细看,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夜深了,窗外的黑色越发浓郁,房间里一截烛头还在苟延残喘。谢无风两日未曾合眼,本就疲惫不堪,加上那毒药带来的致幻效果,一时也如庄周一般,思绪混沌,分不清眼前之景是虚是实。
当他对上纪檀音稍显迷蒙的目光,还以为身在梦里,没作任何反应。纪檀音眨了下眼,他也眨了下眼。
下一刻,谢无风忽而从床上弹起,惊愕地张着嘴,注视着身边的人。
“我……”纪檀音想说话,发现喉咙肿痛,清了清嗓子,对谢无风微微一笑。
“你醒了?你醒了!”谢无风将少年瘦削的身躯抱进怀里,难以自抑地在他耳后、颈侧落下炙热的吮吻。
纪檀音浑身瘫软,只感到谢无风越缠越紧,伴随着疼痛,逝去的活力好似一点一滴地注进魂魄里。“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口齿不清地说。
谢无风模糊地答应一声,满含不舍地松开怀抱,扶着纪檀音重新躺下,问他:“梦到什么?”
“师父、师娘、大师兄二师兄……”纪檀音讲话吃力,停下来咳了几声。
谢无风捞起被子盖在他身上,浅浅地勾着一侧嘴角:“是好梦。”纪檀音也笑,漆黑的瞳仁盯着谢无风,在闪动的烛光中,他说道:“还有你。”
谢无风一愣,略显慌张地捂住他的眼睛,紧接着,一滴泪水打在自己手背上。
两个丫鬟背地里曾说他“不形于色”,乃是心如铁石的委婉表达。纪檀音中毒,又逢雄图镖局遭遇变故,李澄阳身死,院中人人哀戚,唯有谢无风镇定从容,协助管家打理上下事务,不露一分颓色。他屏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撑到柳暗花明,到了这最后关头,却在纪檀音一句平常的言语中破了功。
纪檀音微笑着回忆梦中场景,续道:“我煮了苞谷给大家吃,你不肯坐,嫌弃家里赃,还嫌我煮得太老……”
谢无风作势掐他的脸:“梦里还编排我!”
“没有编排,”纪檀音轻轻一撅嘴,“再真实不过了。”
谢无风移开盖着他双目的手,二人视线相遇,看见彼此通红的眼眶,同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屋外寒风肆虐,吹得花木簌簌作响,房间里一灯如豆,却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暖意。
纪檀音又歇了一会,恢复了几许力气,搭着谢无风的手臂坐起,轻声道:“我想去看看大师兄。”
一场大病之后,他脸庞的线条由圆润变得瘦削,失去了一些孩子气,却因为棱角分明而显得坚毅。就好像一把锃亮的宝剑,在厮杀过后,光泽消减,却增加了锋利。
“好,”谢无风道,“我带你去。”
第61章 秋江上
谢无风扶着纪檀音来到祠堂,行进之中,入目皆是素白之色。
李澄阳的棺材就躺在一片雪白当中,宁静而陌生,棺盖半开,里头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家仆为了遮掩血腥味而放入了大量香料,可终究是欲盖弥彰。
谢无风守在祠堂门口,注视着纪檀音的背影。少年人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但没发出啜泣声,看了一会,在棺木前单膝跪下,右手伸进棺中,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小臂,细心地为李澄阳整理仪容。
一阵穿堂风,将房梁上的白幔吹得沙沙作响,好似鬼魂的低语。
纪檀音问:“是花月影杀了大师兄?”
“此事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谢无风见纪檀音又咳嗽起来,想起他体内余毒未清,劝道:“天冷,你先回房间歇息,我慢慢讲给你听。”
纪檀音静默了片刻,攀着棺材口的五指因为用力而显出青白色。谢无风走上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人拉起,一路用胸膛为他挡着寒风。
小玉和青萝眼泪汪汪地站在游廊上,看见纪檀音回来,喜道:“纪公子,你可算好了!”
纪檀音微一欠身,感激道:“有劳二位姐姐照顾。”
青萝急忙摆手:“公子言重了,是谢先生衣不解带地看护,还四处寻访灵药,我们做的不算什么。”
小玉将手臂上挎的食盒放下,端出几样清粥小菜,和一盅虫草鸡汤,让纪檀音补一补身体。
谢无风屏退两人,用汤匙搅着山药粥,吹凉了一口口地喂给纪檀音。
纪檀音毫无食欲,勉强吃了几勺,道:“院子里好安静。”
“嗯。”
“解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公谦老儿临时配制的。”谢无风叮嘱他:“你体内的毒性仅是暂时压制,切记不可动用内力。”
“知道了,”纪檀音感到一阵反胃,拿起陈皮嗅了嗅,“大师兄到底因何而死?”
谢无风轻叹:“他确是自尽。”
他将这两日发生之事细细道来,包括雄图镖局与玄刀门的厮杀,以及从安措之处知晓的些许内情,但隐去了遇见纪恒之事。
听到李澄阳被朱月阁下药,因而玷辱新菱,事后愧疚自刎一节,纪檀音气血翻涌,苍白的脸上浮现几缕潮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谢无风道:“如今翟昱和李从宁均无望武林盟主之位,花月影计谋得逞,便从幕后走到台前,想要统领江湖,操纵中原武林。”
纪檀音冷笑:“她做梦!武林大会何时举行?我要去揭穿她的阴谋!”
谢无风见他情绪激动,轻拍后背安抚道:“冷静些,阿音,你并无证据,贸然说出实情,难以让人信服。”
“那也不能忍气吞声,让她继续为祸武林!还有大师兄的仇,怎能不报?”
“当然不会,你信我,明日傍晚,必有一场大戏。你好生歇息,明日我陪你去看。”谢无风两手捏着纪檀音的肩膀,缓慢道:“至于花月影,我迟早会杀她。”
这一夜,雄图镖局依旧沉浸在压抑而苦闷的气氛中,李从宁夫妇闭门不出,为儿子伤神,时而爆发激烈争吵。李管家怕触主家霉头,来找谢无风商量,是否要请灵隐寺的和尚做法事。
丧事细节,谢无风不好专断,何况李澄阳冤屈未雪,就此下葬,怕是要凉了生者的心。
再等等吧,他说道。
再等等,玄刀门上下也抱着这个念头,周晓婉瘫痪在床,叮嘱弟子们,就算抬,也要将她抬到武林大会,把李澄阳杀害翟映诗一事大白天下,叫雄图镖局颜面尽失,万众唾弃。
再等等,其余各个武林门派,或大或小,也在紧张地观望,它们与此次武林大会休戚相关,有的掌门人担忧本派被吞并,有的则做着壮大的美梦,野心、顾虑和兴奋,交织在暗流汹涌的襄阳城。
在平静的表象下,夜色掩盖着一张锋利的大网,它铺满大街小巷,不遗余力地搜捕着自己的猎物,到天明时分,几个不起眼的小巷中,多了两三具尸体。
“姐姐,”丹晴贴在墙根上,探头看了一眼前路,心急如焚:“咱们逃回云南吧!”
“逃?”安措粉嫩的小脸凶狠地皱着,她捏紧拳头,放在唇齿间咬了一下,“能逃得出去么?都到这个时候了,除了孤注一掷,没别的法子。”
“可咱们的人越来越少了!襄阳城已无安全之处!”
安措在原地轻轻跺脚,秀气的眉尖蹙着,思忖片刻后,决定铤而走险:“那就将计就计,让她以为咱们逃出襄阳了,再杀个回马枪搅她的局!”
丹晴犹豫着:“可是……”
安措不容置疑地打断妹妹:“没什么可是!你还想让她顶着西番教的名头干多少坏事?若中原武林果真围攻,或是朝廷派了兵马来,对我教才是大不利!”
白桃溪畔,鬼林之侧,高台平地而起,四角各插着一面旗帜,迎风飘扬。
场子已备好,就等着角儿出场了。
申时三刻,溪边逐渐聚起各路侠客。离高台最近之处,左右各支一张大伞,乃是为少林与武当的掌门人预留的位置。二位高人虽超然绝尘,断不会参与此等俗务,但武林大会乃是一场盛事,朱月阁特为他们准备了坐席,以表敬意。
少林、武当之后,其余十大门派均按江湖地位依次排列,因恒山派近年式微,且新任掌门年幼无为,被排在最末。再往后,便是黑白两道各路英雄好汉,朱月阁并未给他们预备坐席,自备了矮杌、条凳的,选个阴凉处躲着,未准备的,便袖着手等待看热闹。
十大门派中,知春师太是第一个到的,她昂着头,于一众或惊讶或调侃的汉子中穿过,遇上目光猥琐的,便狠狠地剜对方一眼,手底下的女弟子配合地将宝剑半出鞘,作恐吓状,一路煞是威风。然而甫一坐下,知春便发觉自己排位在末,心中不悦,连对面坐着的流火堂堂主吴香双也看不顺眼,阴阳怪气地寒暄。
吴香双年近四十,已品过人生百态,加上丈夫新死,懒待搭理这种黄毛丫头,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句。
二人正说话,花月影从高台走到她们身畔,一手搂一个,亲热地话起家常来。
知春受宠若惊,先前排位靠后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不一时便与花月影攀起姊妹来,受了几句夸赞,心中更是飘飘然,以为恒山派在自己手中必将发扬光大,名震武林。相较之下吴香双更为冷静,她深知朱月阁甚少与流火堂做生意,花月影无事便不会登三宝殿,因此言行有礼但不谄媚,甚至带着一丝疏淡,静候花月影的下文。
果然,说了一会子闲话,花月影便半开玩笑地将话题引向了武林盟主一事。知春也不是糊涂虫,立刻便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略一思量,保证道:“花阁主放心,我一向觉得,中原武林被某些臭男人搞得乌烟瘴气——”说这话时,特意拔高音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方才用轻浮目光看她之人,“也该出个女子来整顿风气!”
这话并非全是意气用事,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花月影的武功、威望都到了一定高度,既然终归要推选一个盟主,全是女弟子的恒山派自然更倾向于同一性别且温柔可亲的朱月阁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