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还突然动了。
在宋一凡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之前,他似乎就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但当他捉住宋一凡的衣袖之时,已经迟了一步。宋一凡揣在怀里的右手,已经永远无法拿出来了。
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在腹部直没至柄。伤口处缓缓流出一线漆黑的血液,污浊得像道旁沟中融化的雪水。
佐良大吼一声,扑上去接住宋一凡歪斜的身体。他将宋一凡从马背上抱下,白马侧过身,亲昵地去蹭少年还带着余温的面颊。
他背后蓦然传来一声冷笑。“瞅瞅,大计八字没一撇,已经先死一个人了。”
佐良猛地转过头,他无法拔刀,眼睛却已经充斥着疼痛的血红,几乎看不清简凤箨的身影。“你懂什么?他是亲眼看着他兄长死去的!”
简凤箨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再问你一次。你想清楚,即使这样,你还要进行你的计划吗?”
他语调森然而冷酷,几乎像是一种威胁。佐良突然有种预感,如果他给出的不是对方期望的答案,简凤箨可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个地方。任剑还也许会阻止他这样做,也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可能还有别的答案了。
“正因为这样,我已经非进行不可!”
☆、第 21 章
双莲庵离城十三四里路,地处山间,内中有一座天然兼人力而成的大池子,里面据说开过并蒂的红白莲花,以此得名。要时候对了,也是个不错的消暑游玩之所。但此时不要说莲花,莲叶都还全无动静,漫山遍野,只有在放眼望去时笼统地带着淡薄的绿意,细看一草一木,往往还经不起推敲。
好在正月二十四这一天,天空一反常态地极其透澈,彻底脱离了冬日的晦暗和窒闷,气暖风和,使人心胸为之一畅。哪怕只是坐在轿中,看着轻薄轿帘上水波般微微晃动的日色,闻到沁帘而入的草籽清香,就可以说不虚此行。
这是一顶四人轿,轿前两人骑马引路,两人在左右步行护持,轿后还有四人跟随。这个小小的队伍毫无松散之状,从高处看,就如移动的一团紧实的蚂蚁。
这排场跟说好的不大一样。但对于在前方等候着他们的人而言,事已至此,也不可能临阵脱逃。轿马声越来越近,他也只能向前踏了一步。
当先的两骑停了下来。前方的必经之路上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黑衣,黑布蒙面。虽然这装束未必还有什么意义,但总算体现着一个刺客的职业素养,至少是一个全身而退的愿望。
“你是什么人?”马上的骑士高呼。
他得到的当然只有霎时绽开的剑光。骏马一声惨鸣,高高抬起两条前腿,随后庞大身躯轰然向一旁倒落,荡起一片丈高的尘埃。骑士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一刀劈出。
这绝不是前夜所遇那种不堪一击的刀。它足可接下三击,五击,甚或更多,但黑衣人此刻实在没有试探这个更多的兴致。另一位骑士已经调转马头朝他俯冲,挥动手中□□,想要将他钉在地下,黑衣人双足不动,向后猛一仰身,骏马从他头上跃过同时,手中利剑划开了马的肚腹。
两匹马淌出的脏器和鲜血给本就不算宽阔的路面又平添了许多障碍。轿子左右的两人也手持两头包铜的红漆攒竹杖向他逼近,黑衣人腹背受敌,不能不往旁一退。
与此同时,四个戴着斗笠的轿夫仿佛接到什么指令一般,突然齐齐开始奔跑。
他们的步子极其平稳,越过横亘路中的马尸之时,扛在肩上的轿身几乎丝毫不晃。轿帘从头到尾都没有掀起过,轿中人完全可以捂住鼻子耳朵,将这突然停顿的片刻当做一场小小的意外。
黑衣人被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顶轿子快速远去。轿后的四个人正要跟上,黑衣人避开向他刺来的一枪,左手猛然夺过枪身,右手一剑将对手胳膊齐肩卸落,随后一枪向前掷出。枪尖搠入地下,斜斜挡在那四人面前。
“八个。”他叹了口气说。“运气还不错。”
轿夫奔跑了一刻钟左右,又突然停住。
他们已经进入山阴一侧,两旁是灰白的杨树林。纵然枝稍都光秃秃的,也无法因此多放一些阳光进入。仿佛器具上被剥去那层金粉的涂饰,立刻又显出残冬的暗淡和陈旧。
四个轿夫小心地将轿子放在地下。他们直起身来,向四周谨慎地张望。
虽然目前为止还并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但这样的地形不设埋伏,实在是过于浪费了些。直到他们检查完四周,又将目光投向前方时,才发现前方已经站着一个人。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这触目的情景过于相似,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刚才的那名刺客□□有术,竟能同时出现在此处和彼处。如果这真是同一个人,那他竟能在解决完留下的八个护卫之后,还赶到他们前方包抄,不由得让人心头一寒。
好在黑衣人立刻就出了剑。虽然这剑极快,某种程度上比刚才的更加直白,但跟刚才的显然不是同一把。一剑割开了两个轿夫的斗笠,露出两张见之难忘的面容。
一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张脸侧只有一只耳朵。似乎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两张脸同时皱缩成一种狰狞的形状。
黑衣人凝视着他们。
“六鬼剑。”他说。“为什么只有四个人?”
他这话只是一句普通的疑问,并没有觉得四个人分量不够的意思。但四个人已经同时从腰间的竹杖之中抽出了一柄剑。
四柄铁棍般黝黑无光的剑如同四颗上下尖锐的犬齿,将他牢牢啮住。风卷过萧瑟的白杨树,一阵沙沙的鬼哭之声。
黑衣人的疑问已经情不自禁地变成了庆幸:幸好只有四个人!
停在后方的轿帘微微一晃;仿佛轿中的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一只纤纤玉手撩起了帘子的一角,轻轻一掀。
第一件冲进她眼帘的东西是刀。
剑声仍在前方不远处。这三寸明亮而轻薄的刀锋,像一束瞬间绽开的灿烂的光焰。
刀的主人基本上被认为是一个无忧无虑,咋咋呼呼的家伙,经常人还没到,先听见他放肆的笑声。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刀还有这样安静,这样轻捷的一面。
当然也是因为凡见过这一面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
轿厢狭小,无人拦阻。这是必中的一刀。
只要这个掀起帘子的人,确实是金阁本人。
这可能性说不上太大。自然,在经过之前的动乱后,王府加派了小姐的护卫,很可能小姐自己挑选了护卫。轿夫甚至是六鬼剑这种近乎有价无市的杀手。可如果是个正常人,压根就不会选择在今天照原计划出行。
围捕失败,三个刺客全都在逃。正常人为什么非要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佐良在赌。赌这个十七岁的癫狂的少女,在笼外了观看数十场生死关头的厮杀后,终于也按捺不住亲自品尝那危险的渴望。
她愿以自身为饵,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令人神昏目眩的,近在咫尺的刀尖。佐良绝不会让她失望。
轿帘掀动的一刹,佐良嗅到一股香气。
不同于甜腻的脂粉味道,是一股冰凉而古怪的香气,像深潭上散落的花瓣。他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但这香气似乎直接就透过肌肤表层,沁入了他的血液。这香气也不是透明的,佐良眼前弥漫开一股轻薄的白雾。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他的刀已经停下。
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了他的刀尖。
一双炽热的眼睛极其专注地盯着他。
佐良猛地抽回刀,急速后退。轿中的人也随之破帘而出,是那只手的主人。但佐良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难以全然看清楚扑面而来的银光。
他只能盲目地挥刀,靠本能击落袭来的暗器,这一个疲于应对的刹那,来人已经一溜轻烟般晃到他身后,苍白的手指捏住了他的颈侧。
那种冰冷侵肌透骨,佐良整个身体都僵硬了。模糊的视野中只见一个黑色身影朝这边冲过来,剑下溅出一道鲜血。事后才知道,那是六鬼剑里的独臂剑失去了剩下的那条手臂。但这并非全无代价,来人黑衣上难以分辨的血渍并非只来自于对手。
佐良身后的人只说了一个字:“停。”
黑衣人果真停了下来。
背后被他甩开的三人同时挺剑向他冲去,突然又听见一个字:“停。”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少女从轿中探出了身子。
她肤色微黑,两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里那种狂热的光芒还没有停歇,牙齿都还在格格作响。但她坚决地走向黑衣人,伸手扯下了他蒙面的黑布。
任剑还一动不动。目标就在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杀了这名少女,但他不能动。他或许可以立刻劫持这名少女,跟佐良交换,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是简凤箨,八成会冒这个险,但在佐良身后的女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终究没有动。
他只是说:“放了他。”
女子叹道:“你自身都难保,何况是他。”
她看上去要比金阁年长些,身形娇小,面容清秀。说话声不紧不慢,显然对眼前的局势有着充分的掌控。
任剑还道:“放了他。”
佐良终于挤出几个字:“不要管……”话没说完,就被捏住了喉头。女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任剑还:“凭什么?”
任剑还道:“我可以留下。你们放他走。”
女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要死的人交换另一个要死的人?”
任剑还语气平平:“如果你今天杀了他,你们全部人,都必须给他陪葬。”
女子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少女突然道:“如果放了他,你就留下吗?”
任剑还立刻道:“可以。”
少女道:“我的留下,指的是你要跟我回家去。我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剑。”
佐良眼珠子都几乎瞪出来:“剑还——”
任剑还道:“一言为定。”
佐良吼道:“我没同意!”
女子道:“没关系,一会我把他点了穴道丢在林中,过一个时辰他自然可以转醒。”
少女拍手道:“那就说定了。你杀了我一个轿夫,我本该让你抬轿回去。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抬轿的样子,还受了伤,重活就免了。姐姐,我们快走吧。大师还在等我们呢。”
简凤箨扯下蒙面的黑布,洗了把脸。山中的溪流解冻没多久,奔腾而下的溪水中还挟带着散碎的冰块,寒冷刺骨。他洗净了左臂上的伤口,慢腾腾地用布条缠紧,然后背靠着一块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灰石坐了下来。
无论计划成与不成,他们都约定事后在此会合。简凤箨的任务,是尽量给其余两人减少阻力。如果对手孱弱,就速战速决,赶去支援,如果对手强悍,就尽量拖延,伺机脱身。结果不出所料,对手处于孱弱和强悍之间的层次,加之人数众多,简凤箨虽然解决了,也并非全身而退,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等他赶到前方,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只余几点血迹显示着战场应在此处。简凤箨无法判断结果如何,于是只好来到这里等。
天气依旧晴朗,湍急的水流之上万点金光跃动。简凤箨看着一只蝴蝶停在青黑的石苔上,脸颊上感受着日光的暖意,几乎打起瞌睡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一惊,自言自语道。流水盖过了脚步声,简凤箨立起身来,朝林中望去。一个黑衣身影一瘸一拐地靠过来。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严重伤势,走路的姿势却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是佐良。披头散发,满身狼藉,脸上有几处擦伤,朝简凤箨惨笑一声。“失败了。”
简凤箨:“这并不稀奇。任剑还呢?”他心中掠过一种极可怕的预感,一把攥住佐良手腕。“死了?”
佐良:“没有。”
简凤箨:“残了?”
佐良:“也没有。他被活捉了。”
他磕磕绊绊地叙述了事件经过,对他而言,回忆一遍这件事情所要经历的痛苦完全不亚于当时。他几乎不敢抬头看简凤箨;简凤箨只身拖住了八个人,任剑还甚至独自与六鬼剑周旋。留给他的是最轻松的部分,而他竟然失了手。失手的话一死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没有死;任剑还承受了这个代价。那么高傲,那么顽固的任剑还!
他讲述了所有能记得起来的细节,之后便陷入沉默。他惭愧得甚至说不出一句抱歉,无论怎样的抱歉都太过轻浮,好像是对简凤箨的挑衅。他等着简凤箨打他一拳,或者刺他一剑,但简凤箨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沉思。
“佐良,你这次听我的话。你去郭三公子那里,他会收留你的。”最后他说。“近期都不要出门。不要想着报仇,不要想着救任剑还,想都不要想。你现在给我发誓,绝不再掺和到这件事中去。”
佐良惨笑道:“我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吗?”
简凤箨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说什么胡话。你给我等着。我还要用你的刀!”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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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庭院空荡荡的,只有看戏的日子才会开放。此刻紧急动用,几个仆人忙乱地在四处洒扫。简凤箨盘腿坐在笼子里,闭目调息了一会。他又睁开眼,看着这座铁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