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鱼际一跳一跳的疼痛,好像要极力将他与这陌生撕扯开似的。
子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地方。这是街角一间倾颓的空屋。空得非常彻底,除了四面带缺口的土墙和一个屋顶,什么都没有,苇编的屋顶千疮百孔,漏下满地箭雨一样的月色。有人从身后搭上了他的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
“好久不见啊。”来人说。
☆、第 11 章
简凤箨尽量自然地转过身,杜□□了一步,仍旧是一身洗得辨不清颜色的灰衣服,抱着双臂好奇地打量他。
“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杜三说。“这么……精神。”
简凤箨尽力不去注意身上华丽到可笑的衣饰。这当然不说明什么,渡剑台其实平时生活也很严厉清苦,外表也绝不应是一个武林人士的终极追求,要用这个偶然就证明他飞上枝头了,发达了,今非昔比了,显然很粗暴,也不切实际,但在这个大家各自疑团满腹,刚开始彼此试探的关头,杜三拿这个表面文章做切入点,简凤箨实无什么辩解的立场。
“大师兄呢?”简凤箨最先想到的是秋离鹤,就问了出来。
“老样子。”杜三说,没有追究他竟敢还恬不知耻地使用这个称呼。“老头子葬在哪了?”
“渡剑台后山。”简凤箨说。他已经决定杜三问他什么,他都不会隐瞒。这本来也是他应付杜三的唯一方式。“那里有很多他铸的剑。”
杜三点了点头,貌似对这安排没什么异议。“他是你杀的吗?”
不是的,我不想杀他,我没有对他出剑——简凤箨本能地想这样说,但他又想起了贯穿公冶治胸膛的剑身。剑柄的确在他手里。在当时的情况下,细节没有什么意义。细节都是到了事后才有意义。
“是。”他没怎么犹豫就说。杜三又点了点头。
“我今天来是有两件事。”杜三说。“第一,我要离开公冶庐了。拜你所赐,公冶庐已名存实亡。虽然你也未必关心我的动向,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告诉你一声。”
“大师兄怎么办?”简凤箨说。
“你这话太奇怪了。”杜三说。“你都跑路了,还管他怎么办?我也问过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不过他生活一直可以自理,这点你不用担心。”
简凤箨说:“好的。”
“至于第二件,”杜三说,“这个。”
他解下了背后的包袱。那里面是一柄剑——只能是一柄剑,但打开的同时,简凤箨才反应过来。崭新的剑,初开的剑刃清洁如拭,剑首上凤纹环绕,简凤箨一瞬间以为是杜三现去买的。公冶庐从来不曾锻造过这样的剑。
“是他要给你的。”杜三说,这个他没有指代错误的可能。“此剑名郎都。确切的说,最后一部分是我完成的。如果不好使,也可以算在我的账上。”
他将剑往前一送,简凤箨机械地伸手去接,杜三却又往后一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他的确嘱咐我要把这个交给你。”他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也没说是要交给活人还是死人。”
迟钝的寒意在简凤箨周身弥漫开来。杜三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血流确实变得滞涩了;喉咙里泛上一股极不自然的腥臭味道。紧接着就要四肢发软,瘫倒地上。可能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就中了一百二十种毒。杜三会用毒吗?
“考虑考虑吧。”杜三说。“你自己捅自己一下,或者跪下磕个头,就把剑给你。当然,你不想要也完全可以的。”
简凤箨怔怔地望着他。
杜三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我不会报仇的。我没那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吧。”
他将那把剑递给简凤箨。这一次简凤箨没有动作,杜三弯下腰将之放在地上,转身向外走去。
“简凤箨,我一直很讨厌你。”他直白地说。“你始终觉得公冶庐配不上你,恨不得世界围着你转,你那志向燕雀不知道,你的想法俗人不理解。你可能还觉得自己有许多苦衷。但我只觉得恶心。”
“抱歉。”简凤箨说。
“别跟我道歉。”杜三说。只有最后这一句话,泄露出一点切齿的憎恨。他很快离开,屋内只剩下简凤箨跟剑面面相觑。
简凤箨确实希望他快走。他从来也不讨厌杜三,至少跟杜三那头的强度不相等(听到杜三说讨厌他,他感到很放心),但他经常都希望杜三赶紧走。从前杜三看到他倒霉,都很快乐,若是平常,简凤箨不介意让他快乐,但如果杜三此刻不走,简凤箨害怕这个快乐会超过杜三的承受能力。
但现在杜三走了,将他和剑留在一起,简凤箨几乎又想求他回来。
身后果然又响起了脚步声。难道杜三真的回来了?难道他出了门已经后悔,觉得人还是应该从治命不从乱命,就算九泉之下的公冶治也一定会支持他的举动,要将这柄不该属于简凤箨的剑收回?
有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肩膀。简凤箨没有回头。那人说:“你——”
简凤箨猛地转过身,紧接着胸口如同被大锤砸了一下,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到土墙上滑落下来。
这一下他可能就断了两根肋骨。但疼痛不能使他清醒,只能让他更加迷糊。恍惚中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朝他冲过来,一拳打向他的脸。简凤箨本能地将头一偏,随即口鼻一热,这一下他肯定是被打掉了两颗牙。来人显然没打算罢手,不如说这只是刚刚开始,紧接着朝他小腹就是一脚。这一脚跟李向道那一脚很像,力道犹有过之,简凤箨想吐,但是吐不出来,好像体内有什么东西碎了,软乎乎的温热的一团堵住了喉咙。来人提起拳头,还要再打时,门洞处传来一个声音。
“童顿。”
是任剑还。简凤箨抬起眼时,隔着童顿庞大身躯,只模模糊糊看到他腰间垂挂的荷叶佩。
他完全不清楚此人他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只是由衷地感到奇怪,是否任剑还正在养成一种特殊的爱好,特别喜欢在他特别狼狈的时候以一种天仙下凡的姿态闪亮登场。
任剑还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简凤箨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想让童顿停下;也可能童顿的方式不够优雅,有碍观瞻。他想换人,换他自己来。
“大师兄叫你。”任剑还说。
童顿没有动。他已经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任剑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平时他很少这样。虽然他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对着任剑还时总是拱肩缩背垂着头。
任剑还重复了一遍:“大师兄叫你。”
童顿咬了咬牙,极慢地向他走去。经过他身侧时,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少主。不要被同一条蛇咬两次!”
童顿擂鼓一样的脚步很快消失,这期间简凤箨只是耽溺于纯粹的疼痛。任剑还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觉得他危险似的,低头看着他。简凤箨极力喘匀了气,靠在墙上仰起头;他看见任剑还的眼睛。
任剑还突然道:“你好像很想让我杀了你。”
简凤箨说话声音咝咝的漏风:“是,确实这么回事。因为与其在你手里受折磨,不如干脆给我一刀完事。”他本来是想习惯性地笑一下,但嘴角一扯,他就疼得差点忘了要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半张脸肿得飘然物外,被烘烤一样暖洋洋的。
任剑还脸上显出一种很明白的憎恶。“你真的非常自以为是。”
简凤箨:“我错了吗?刚才你不是还想杀我吗?”
任剑还:“这会我不着急了。”
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在地上,跟简凤箨平视,轻轻地说:“我现在第一个要杀的人,是傅万壑。”
简凤箨咕哝:“我倒宁愿你现在杀了我,不要去动傅万壑。”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他脸上又显出那种憎恶的表情来。简凤箨知道他讨厌丑陋的东西,很想就自己这幅尊容对他说一声抱歉——但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他举起衣袖捂住嘴,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问道:“任前辈如何了?”
任剑还道:“师兄在安排后事,连夜回浣剑山庄。”他说到后事两个字的时候平静得可怕。
简凤箨:“你不与他们一起回去吗?”
任剑还:“这你管不着。”
简凤箨叹道:“任少主,如今我算是你的半个杀父仇人,你纵使不杀我,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我接近你既有所图,你当知一切都不过是算计。”这话他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老套,还有自作多情之嫌;但就算如此,他也要确保任剑还心中没有残存什么不切实际的荒唐念头,就算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任剑还点了点头。“那也无妨。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将凰剑还我吧。”
他表情很认真,不像是玩笑。任剑还从来也不会开玩笑。简凤箨惊喜地意识到至少自己的眼睛完好无损;幸好他还有这双眼睛。
“你知道,这我是做不到了。”他说。
任剑还:“你不是会铸剑吗。再铸一把给我。”
简凤箨:“我自己都不用我自己铸的剑。”
任剑还像没听到一样。“既然你还不了我,仍旧算数。”
简凤箨眯起眼睛——他只能用这个动作表示他无可奈何的苦笑——“算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没有用了。”
其实他自己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为任剑还这一刻的饶赦——哪怕任剑还也只是自我安慰也好,仿佛血本无归只能自我洗脑不虚此行的赌徒一般——想要涕零。他不是没有梦想过这样的结果,任剑还不恨他,或者虽然恨他,但没有那么恨他,没有恨到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但他总是做着最坏的准备。他想他何德何能?任剑还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似乎想擦拭他带血的嘴角。简凤箨一偏头,任剑还的手僵在了半空。
“别碰我。我身上太脏。”他说。
任剑还沉着脸站起身。“简凤箨,你真的非常,非常自以为是。”
他突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剑光一闪,简凤箨几乎感到了剑锋的凉意。他不由自主地一闭眼睛,再睁开时,任剑还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
一剑渡川站在对面。任剑还反手架住了他从背后袭来的一剑。一剑渡川也低头看着简凤箨,又看了看任剑还。
“是他把你打成这样的。”他说,一个陈述句。
简凤箨拼尽全力摇了摇头。
“他要杀你。”一剑渡川说,又一个陈述句。
“真没有。”简凤箨说。“任少主只是路过。他很忙,这就要走了。”
一剑渡川冷冷道:“他确实应该很忙。”
任剑还道:“我这会不想杀他,但不介意杀你。”
一剑渡川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与风华会那场决赛完全不同,此刻他的眼不像人的眼,像某种饥饿的兽类。他的剑不像精工细作的兵器,像身躯上延出的利爪。
千钧一发之际,简凤箨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咳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果再把我晾上一会,不用谁杀,我就死在这里了。”他说,费力地朝一剑渡川伸出一只手。一剑渡川沉默地还剑入鞘,把他拉了起来。
“我有一个师兄……”简凤箨说。
一剑渡川:“他会缝衣服。”
简凤箨:“是的。我走不动的时候,他还会背着我。”
一剑渡川:“你说过他是一个病人。”
简凤箨:“我小时候,他病得不太重。”
一剑渡川:“可能是你在发梦。”
简凤箨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为什么会来?宗主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调息。傅会已经睡了。我半夜醒来,发现你不在。”
简凤箨没有答话。街上传来深夜的梆子声;月亮过于苍白了,像一夜饮宴后憔悴虚浮的面容。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叹了口气。“谢谢。”
☆、第 12 章
简凤箨一直到黄昏才醒来。客栈前一日还门庭若市,这时投宿的人似乎都走完了;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有一段时间甚至能听见窗外的山雀啁啾。他活动了一下四肢关节,除了像被碾过一样并无大碍,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去洗脸,并欣慰地发现自己半边脸上的瘀伤有了好转的趋势。
他们住的客房后面有一个清静的小院,院中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梦里好像有叶落雨声,但此刻全无下过雨的迹象。飘落在地的黄叶又轻又脆。简凤箨捡起一个裂开的球果,想起公冶庐也有一棵这样大的梧桐。比这棵更大,也更衰老。梧桐花撕开的手感非常细腻,越往里有越浓密的紫色斑点,密密麻麻几乎令人惧怕,像一个疯子的杰作。他小时候时常想,自然能生出这样不自然的图案,所谓自然者如果有心,说不定也混乱得可以。
一剑渡川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有一壶酒和一只杯。简凤箨拐去厨房又拿了一只杯,然后不请自来,也去坐下。一剑渡川倒没有什么嫌他碍事的反应,看着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简凤箨三杯下肚,觉得心旷神怡,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问道:“师尊呢?”
一剑渡川:“走了。傅会也走了。”
简凤箨笑道:“你是留下来陪我的?”
一剑渡川:“师尊嘱我照应。”
简凤箨:“是怕我跑了吧。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他又去摸壶柄,突然感到阻力,一看一剑渡川扶着壶身,对他摇了摇头。简凤箨猛地一阵无法抑制的心悸,不由伸手按住疼痛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