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渡川看了他几眼,但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淡淡道:“浣剑山庄的人凌晨就已经走了。他们安排得好像很妥当。”
简凤箨笑道:“这事若换了我们这边,四师兄负责,包管一样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敢说他连棺材价钱都事先问好了。”
一剑渡川脸上现出一种警告的不悦。“你最近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简凤箨道:“有什么关系呢?宗主和四师兄都不在。”他搬起右脚压在左膝上,顺便活动一下筋骨。“你对昨天的这场旷世之战,有何看法?”
一剑渡川:“师尊夙愿得偿,我替他高兴。”
简凤箨大笑:“这里又无他人,我替你说了吧。你觉得失望。”
一剑渡川:“你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很了解我的期望?”
他声音出现了起伏,是难耐的愠怒的前兆,但简凤箨丝毫也不打算退缩。“难道这就是你心中唯一的剑?”
面对他挑衅式的逼问,一剑渡川不为所动。“我说过,我对剑没有那么感兴趣。”
简凤箨道:“但我只有关于剑的故事。你要听吗?”
他不等一剑渡川表示拒绝就开了口。“浣剑山庄有一对剑。名为凤凰。也许是任去留的父亲传下来的,也许是他爷爷,也许是他爷爷的爷爷;不重要了。这一对剑是绝世好剑,但更重要的是剑鞘。
“两柄剑的剑鞘内壁,各自记载着两门旷世内功心法。一名引凤,一名思凰。
“任去留将引凤诀练得炉火纯青,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但很少有人知道思凰。思凰诀不像传说中的引凤那么值得敬畏,唯一的作用,是克制引凤诀的影响。
“遇到内功深厚的对手,引凤诀若不能奏效,转而会反噬自身。程度视情况而定,严重者将损及心脉,回天乏术。”
一剑渡川始终没有说话。简凤箨却不依不饶,非得他发表感想。“你现在明白了吗?”
一剑渡川:“凰剑你如何得来?”
简凤箨:“我偷的。”
一剑渡川:“你又如何知道思凰诀的存在?”
简凤箨道:“公冶治曾经有一段时间跟任去留关系很好——就像任去留跟宗主的关系那么好。”
他手指轻轻敲着冰冷的石桌桌面给自己伴奏。他想自己方才揭露的,实在是一个足以震惊江湖的秘密,虽然他对一剑渡川守口如瓶的能力十分信任,但多少也期待一点评论,如果一剑渡川听完这一长篇大论仍旧毫无反应,他将从此放弃发掘此人兴趣爱好的一切打算。但一剑渡川只是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坚决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也就仅此而已。简凤箨不得不进一步将话挑明:“你跟随他已经十多年,这就能满足了吗,这样的剑?”
一剑渡川并不动摇。“这就是他的剑。他的内功,外功,他的思想,情志,运气,欲望,过去,乃至未来,只要他握着剑,这一切都是他的剑。他胜了,就是他的剑胜了。”
简凤箨:“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唯一的剑。”
他重复了一遍。“这世上没有唯一的剑!”
回渡剑台的途中,基本简凤箨走得很慢。“我腿疼,头疼,肚子也疼。”虽然一剑渡川没有对他的速度表示责难,他还是振振有词地给自己辩解。
一剑渡川:“或许我们可以雇一辆车。”
他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天下红雨,石头开花一般的让步。简凤箨笑道:“不用。你着急吗?为什么要着急呢?”
一剑渡川道:“师尊在等我们。”
简凤箨:“他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又有什么可着急的?”
他们坐在舱内,听打在船篷上的雨声。才过三四日,中秋那来日方长的红黄色泽已经如一个骗局般消失殆尽。每一场雨都势不可挡地越来越苛酷,越来越冰冷,像下坠越来越快的石头。
简凤箨突然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一剑渡川:“我从来没有打算。”
他反问:“难道你有了新的打算?”
简凤箨笑道:“没有。过一天算一天。其实换了一个地方,也是每天每天的练剑。以前老是想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当抓住一切的机会,没有机会就要制造机会,有一天,让世人都刮目相看,让以前嘲笑我的庸俗之辈,都捶胸顿足于自己的眼瞎。”
一剑渡川:“你后悔了?”
简凤箨:“宗主虽然夙愿得偿,我的目标还没有完成,怎么能说是后悔?”
一剑渡川:“你不相信唯一的剑。你的目标是怎样的剑?”
简凤箨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其实也只要每一日都比前一日强就可以了。在师尊教导之下,这也不算痴心妄想。”
一剑渡川道:“你很上进。”他语气有淡淡的讽刺。
简凤箨笑道:“你从来没想过超越他吗?”
一剑渡川语气蓦然变得温和:“没有。我唯一的目标只是每天活着。曾经我每天都必须要杀许多人才能活着;他给了我一个容身之地。这就够了。”
这曾经是简凤箨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人那么喜爱谈论自己,那么喜爱听他人谈论自己,不惜一切引诱,强迫,乞求他人谈论自己,不仅要看自己在镜中,更要听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好像世上再无比这更重要的事了——一剑渡川却习惯将自己隐去。他的剑太令人胆颤,不可能有人将他视如无物,但他并不是一面镜,只是一张光线穿透的玻璃,对他审视或者请他反射,都无可能。简凤箨坚持不懈,不能发现制造回声的障碍,这或者是头一次,一剑渡川愿意承认他心中的确也残存着不透明的角落。
只是这实在很难让人觉得是自己的努力所致,简凤箨也就很难产生什么成就感,况且他知道已经太晚了;他只是满足而筋疲力尽地叹息了一声。江上天色晦暗,舱内一片昏黑,又没有点烛。不知疲倦的雨滴在蓬顶的油布上前赴后继地四分五裂,噼噼啪啪像石砧上爆开的火星。简凤箨心中也有什么应声一破。
“我终于明白了,你喜欢下雨。”他脱口而出。
一剑渡川道:“我希望这雨永远不要停。”
他从未说过这样无理又无用的废话。舱口透进的微光,稀疏涂抹他轮廓,是简凤箨迄今为止所见他形容,最接近于柔和的一次。
简凤箨眨了眨眼。“那我们可以永远不下船吗?”
一剑渡川也笑了起来。“不能。”
船只靠岸,他们先后跳上朽烂的码头。雨中夜色黑沉沉的,江畔的树木,近处的村落,低矮的远山,都是黑魆魆的一团。他们朝熟悉的方向望去,山坡上有几点暗淡的,猩红的火光。
“那是渡剑台。”一剑渡川说。他立刻加快了步子。但他突然又停住了;眼前的路已阻绝。是简凤箨挡在了他的路上。
“不要去。”简凤箨说。
☆、第 13 章
一剑渡川不可置信地盯着简凤箨;他很少对什么事情觉得吃惊,并不是他掌握了比别人更多的知识和经验,而只是源于他对世事和世人的全无期望。这一刹那,有一种新鲜的烧灼之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心脏:背叛的滋味。
他不是没有背叛过人。但他从不知道原来背叛是这样的,像一根由内而外剖开喉咙的尖刺。
简凤箨的声音确实是恳切的,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算我求你了。不要去。至少现在不要去。”
一剑渡川眼中只剩下彻骨的寒意。“简凤箨。让开。”
简凤箨摇头:“不能。除非我死。”
一剑渡川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你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简凤箨大笑道:“你当然会杀我。只要你杀得了我!”
他的剑在剑鞘里轻轻地挣动。嘈杂的雨声里,一剑渡川听见一丝凤凰的鸣叫。从九天之上降落,栖息在身边苇丛的高处,尖锐而凄厉。
半年前在风华会上,那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一剑,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
他知道这柄剑狡狯,贪婪,伺机而动,这个人轻佻,势利,哗众取宠。在造不成真正威胁的前提下,这也算不上一剑渡川难以忍受的特质。但他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简凤箨!
一剑渡川按住了剑柄。鞘中的歧杭剑也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温顺。抛却以上乱糟糟的一切,他要做的也不过是多杀一个人罢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简凤箨不再求他,也不再笑。“我是傅万壑证剑之路上一缕微不足道的孤魂。”
下一秒,死亡的白光直冲向他眉心。简凤箨擎剑一格,猛退一步,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剑渡川的杀人是什么意味。
陆一鸣与他相比,实在只是个握着木棍的小孩子。
他出剑当然也是为了杀人。经常也能成功地杀人。但一剑渡川的剑本身就是三途河上引路的灯盏。
郎都的鸣叫已经变成狂暴的怒吼,这柄他配不上的剑在他手中像一块通红的火炭,烧焦了他隐隐发痛的虎口。简凤箨咬牙握紧了剑柄。
他突然想起任剑还很久以前说过的话:“他不如你。”
任剑还平生不会撒谎。他总该相信任剑还!
雨还在下。黑暗中已无法看清两人的身形,泥泞里溅起一片水花。手指越来越寒冷,步子越来越沉重。剑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简凤箨喘着气,就算他事前设想过这样的可能,在与一剑渡川的战斗中掌握分寸几乎就是很可笑的事情。至少他目前还远达不到那样收放自如的境界,他几乎就是拼命在冥河里挣扎,祈祷不要被淹没。歧杭剑有一次刺中了他左肩,又有一次划伤了他腰侧,但伤口不是很深,体力不断流失之际他仍能绝望地坚持。眼睛已不能依靠,他只能依靠风声,水声,衣衫的摩擦声去分辨剑的走向,在死亡的罗网中撕开微小的破绽。
剑身突然传来了肌肉的阻力,其后散发出鲜血的热度。但他几乎摸不准自己击中了哪里,只知道沸腾的河水突然静止;一线之差,他从灭顶的危机之中脱逃了。
歧杭剑落在泥泞之中。简凤箨扶住一剑渡川肩膀。他把一剑渡川架到覆着茅草的残垣旁,靠着墙边坐下。一剑渡川呼吸急促而微弱;简凤箨摸了一把他胁下中剑的部分,只感到一片粘稠。他划亮火折子,将伤口附近的衣衫撕开。
“我赢了。”他说。“你去不成了。”
一剑渡川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并不涣散,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他知道失手的下场;不必再说一个字。
“听着,”简凤箨急切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切,一剑渡川的伤势只要处理得当,今天不会死,明天也不会,但他还是一股脑的把话往外倒,生怕来不及,好像有人在背后拿鞭子抽他似的。“我现在要走了,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等我一下。天亮之后,我就回来。过了今夜,你就自由了。你不要觉得对不起他,反正他还对不起我;他对你也不过是利用,是他成就今生一剑的工具,你为他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根本不欠他什么,如今他穷途末路,和你没有关系了。全是他咎由自取。但你还要活下去,还要活很久,我们不杀人也能活着,不依靠他也能活着;如果你不嫌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去找一两个你感兴趣的,能使你将这一切都忘却的东西。或者人。”
一剑渡川毫无反应。在简凤箨以为自己又唱了一出独角戏,悻悻准备走人之前,他开了口。
“如果做不到,我会杀了你。”
简凤箨大笑道:“一言为定!”
他想起了任剑还。只是一刹那而已;他无法铸出能比肩凤凰的剑。他今生无可能再去找他了。
傅万壑站在渡剑台后山的剑冢。
他浑身是血。雨水并不能冲刷掉这过于粘稠的乌黑的液体,仅仅是将之稀释扩散,紧紧贴在皮肤上,将毛发也浸透。
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毕竟此地聚集了无数的剑魂。
但从他剑下溅出的血向来是滚烫的。此时他衣衫和手上的血却都冰凉。
天色阴沉,又白得发亮。雨密如千针万缕,织成撞不破的天罗地网。傅万壑低头看着眼前孤零零的一座新坟。
坟前草已经疯长起来;倒不是疏于清理,是这里的草真的长得很快。它们不需要阳光,只需要雨水,雨水对它们而言像神奇的营养液,不过离开几日,就几乎将墓碑的底部淹没。粗陋的石碑上刻着公冶治之墓几个字。
他当初允准了简凤箨的作为,也是想到公冶治和剑的关系;剑和剑的制造者一道沉眠在他脚下,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坟墓旁边有一个挖好的深坑。翻起的新土凌乱地堆积在四周,像一张嘲笑他的黑洞洞的大口。
头上的雨突然停了;是一把伞为他遮挡。傅万壑并未回头,任去留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往坑里看去,雨水已在坑底积成几处稀薄的水洼。任去留一如既往地主动出击:“抱歉。”
傅万壑:“你为什么道歉?”
任去留也很直白。“我还活着,傅兄又不会为此感到高兴。”
傅万壑:“你若真那样就死了,才让我感到惊讶。”
他仍旧很沉着,带着一向傲慢的赞许口吻,言语间丝毫没有被占先机的失措。任去留于心不忍似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骗过了七里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