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剩下的路,傅廿就赶得轻松了些。
高烧还是没退,喝下去的那些药根本不管事,摸到行宫的外墙时,傅廿扶着墙停下来休息。
只是身子停下来休息,脑子里还是想着不久前的场景,想着关于裴昼说的话。
爬到太医所在的药方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到了药方的前院,傅廿推开虚掩着门。
“是咳嗽还是发热?还是来拿伤药?”
听到药童的声音,傅廿才感觉到一点心安。
药童忙着给配药,根本没回头,又补充了一句,“严重的话可以先去东院等……”
“咚!”
地面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喂,你怎么了!”
“身上什么味道——呜哇!师父!师父,救命!”
“……”
再往后,傅廿听不见了。
只知道身体很沉,睡了很久很久,无梦。
醒来的时候,肢体还是像灌铅一样,只有脖子可以稍微动一动。
傅廿转头,看了看窗外挂在中天的月亮,估计自己至少已经睡了四个时辰。
身上染着狼血的轻甲已经被扒了下来,只剩下破破碎碎的里衣,为了方便给伤口上药,剪成了跟窗花一样的布条。
屋子里时不时有同僚的咳嗽和呼噜声,还有药童轻手轻脚走路的声音,他摸了摸耳垂。
高烧已经退了些许,但还未好全。
一旦醒来,想再睡过去就难,傅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躺到后半夜,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述州行宫内有许多温泉井,可以用热水洗漱。
傅廿打了一桶温泉,耐心的洗刷着身上被血粘的结结实实的衣服,还有义肢上的狼血。
洗掉一身血臭,月亮已经偏西,傅廿看了排班,明日他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
趁着这会儿时间,他和还醒着的同僚打听了一下,北国王子已经抵达述州行宫,目前为止还没什么不友好的动作,当真只是前来“慰问”窦将军的伤势。
打听完,傅廿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躺在屋顶上,看着山涧的星辰微妙的变换。
药房的屋顶,能看见远处的主殿亮着灯。
傅廿收回目光,试图继续专注山涧的夜景。
“……劳烦公公回陛下的话,早些时候的汤药里,安神叶已经加到最大剂量,两个时辰内不能再次服用。实在无法入睡可以试试多在温泉里泡一会儿,练字练剑肯定是睡不着的。”
“……”
“……老夫也知道陛下习惯皇后伴在身侧才能入睡,但这不是在宫外,老夫也急。”
“……”
傅廿听着屋檐下太医和公公的小声交谈。
天都快亮了,楚朝颐还没睡吗。
上一世他只知道楚朝颐勤政,睡眠不足是迫不得已,如若逢上过年休沐,楚朝颐也会多赖一会儿床。
现在难道是,离开寝宫里的“皇后”,就无法入眠吗?
傅廿又想到那日看见的关于他死后,楚朝颐各种匪夷所思的行径。
……最后,傅廿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还是一路跳到的主殿的屋顶,想看看楚朝颐现在的情况。
述州行宫里,楚朝颐起居的地方在东暖阁,离得很远,傅廿就能感受到东暖阁有至少五个影卫在上上下下巡逻,进去几乎不可能。
他也不勉强,也不离近,就卡在暖阁附近连廊的屋檐下,远远观察。
卧房内只留了一盏幽暗的烛灯,散发着昏黄的暗光。离得远,只能听见卧房内躺着的人不断翻身,发出叹息,时不时还会传来沉闷的响声,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蹲了一会儿,傅廿看见李公公走到床边,掀开帷幔,交谈了两句,又退了出来。然后继续重复听见方才的叹息,翻身,叹息,翻身,如此反复。
听了一会儿,傅廿便悄然离开。
看着楚朝颐受罪,总觉得不太舒服。
“哟,可算找到您了。”
刚没回到院内,大老远,傅廿就看见李公公正在门口原地踏步。
“找属下?”傅廿赶忙行礼。
李公公赶忙说道,“奴才找您半天了,走吧。”
“敢问何事?”随李公公快步赶路的时候,傅廿才开口问道。
“出宫以来这几日,陛下只有刚来的时候睡过两个时辰,再往后不管怎么服药熏香,就是无法入睡。本来昨日陛下就像传您的,但见您在病中昏睡,没让奴才叫。刚听闻您醒了,便赶紧赶了过来。”
傅廿方才的确听到了太医的话,但还是确认一般的又问了一遍,“平日在承元殿,不是好好的吗?如若无法入睡,属下也无能为力。”
“这……”李公公说到这儿,迟疑了一下,“行宫和寝宫有所不同,反正您,您只管进去就是,陛下让您做什么您照做便是。”
不方便说。
看来是真的,离了寝宫里那位“皇后”,楚朝颐就很难入眠。
再往后的路傅廿一直保持沉默。
到了东暖阁,隔着门,傅廿就听见寝房内辗转反侧的声音和一阵阵叹息。
傅廿自觉的拿过桌子上的面遮,遮住大半张脸,只露了眼睛,“要喝哑药吗?”
“不必。您进去就是。”李公公说着,替他开了门。
傅廿径直走进屋,隔着帷幔,跪了下来,还没开口行礼,就听见床帘内疲惫又暴躁的声音,“李公公,太医这次肯给安神散了吗?”
“李公公?”
“属下这就去叫李公公。”傅廿把行礼的话语咽了回去,改口道。
突然,床帘猛地从里面掀开。
傅廿抬眼,看见楚朝颐的瞬间不禁蹙眉。
脸上的倦容已经不是“疲惫”这种单一的词汇能形容的了,除了眼下的乌青,眼球内的血丝也十分骇人。
“是你啊,”楚朝颐紧蹙的眉目稍微舒展了一些,收起了方才的暴躁的语气,“过来。”
傅廿没说话,走到床边停下了脚步。
自觉地闭了嘴,紧了紧头上的面遮。
“躺过来啊。”楚朝颐见他不动,又加了一句。
傅廿想了想,决定在床边坐下。
他对自己很清楚,躯体记忆还在,之前趴在床边,最后都能钻到楚朝颐怀里。
“啧。”
“——!”
衣摆被猛地拽了一把,傅廿直挺挺的栽倒在床榻边上,头有点懵。
他转头向外,没去看楚朝颐,依旧保持着沉默。
楚朝颐也没说话。
良久,傅廿感觉到后颈上攀附上来温热的吐息,很轻很缓,有些痒痒。只是这次,楚朝颐没有抱上来,也未曾要求他脱掉衣服,就只是这么凑近他的后颈,甚至连额头都没抵上来。
傅廿松了口气,渐渐躺着的姿势也稍微放松了些。
听着耳边的呼吸,傅廿判断的出来,楚朝颐还是清醒的,只是停止翻身和叹息,改为这么安安静静的躺着。
“风寒好些了吗?”沉默良久,楚朝颐淡淡的问了一句。
傅廿没回答。
他不确定他是否可以开口说话,以以往的经验,贸然开口说话,只会惹得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更加气愤。
楚朝颐:“说话。”
“谢陛下关怀,好多了。”傅廿淡淡的回答道。
回答完,傅廿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口劝道,“您…休息一会儿吧,进来的时候李公公说,您已经很多天没有入眠。这么熬着,有损龙体安康,还……反正很不好。”
说完,傅廿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管什么闲事儿,他又不关心楚朝颐睡得着睡不着。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关怀朕。”
傅廿:……
他没接话,心里纠正道:哪怕只算这一世也不是第一次关怀,只是第一次言说于口,还是在烧没退嗓子不清醒的时候。
不过幸好,没有因为多管闲事挨骂。
帐外的安神香点的很浓,香味并不熏人,但混合着楚朝颐身上的药草和墨汁的气味,的确令人有些晕乎乎。
躺了很久,傅廿才发觉,不知不觉中,身侧的楚朝颐呼吸平静的很多。
终于睡着了吗。
傅廿悄悄的回头看了一眼,能看得出来,楚朝颐睡得并不安稳,哪怕睡梦中,表情也十分苦闷,完全没有放松。
被子更是跟身体分了家。
傅廿知道楚朝颐应当是做梦了,如若无梦,睡姿应当是十分雅观,甚至说得上赏心悦目。
这次楚朝颐只是要求他躺在身边,并未和他有肢体接触,两个人之间甚至还有一道物理意义的鸿沟,起身这种小动作,他还是有把握不惊醒身边的人。
倒不是傅廿急着走,只是想出去叫李公公过来帮忙给楚朝颐盖盖被子。
他的义肢关节弯曲容易发出声音,万一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楚朝颐……述州风水还行,适合葬人。
傅廿小心翼翼的朝着床边小幅度挪动,屏住呼吸。到了床边,他先是把腿放了下去,刚准备起身,突然,背后的呼吸声骤然加重了一下。
他以为楚朝颐醒了,赶忙停止下床的动作。
“……别走。”
背后的声音很轻很轻,呢喃一般,仔细听,能听得出有几分哀求的意味。
傅廿僵住,一动不敢动,等了好几秒,才敢转头确认。
只见楚朝颐眉目还是紧蹙着,从呼吸来看也未有清醒的迹象。
他刚想松口气,忽然发现,楚朝颐的眼角有几滴尚未干涸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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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看着水珠不断从眼角滑落,被子上的布料被染深了小小一块。
傅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么怔怔的看着。
梦回之时,楚朝颐也会哭吗。
他垂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被褥。沉默良久,才转过身伸出左手,迅速且小心的帮楚朝颐掖了掖被子。
“没走。”他小声回应了一句梦话。
帮楚朝颐盖好被子,傅廿赶忙做贼心虚的把手收了回来,目光也转向外,面色阴沉。
躺了好一会儿,最终,傅廿没忍住扭过头,又瞟了一眼。
挨到天亮,看到李公公进来唤楚朝颐晨起,傅廿才敢站起来。
“北国那边的已经在主堂,按照吩咐给他们上过茶……”
李公公一边汇报着,一边替楚朝颐穿衣,“窦将军那边也交代过了。对了,楚大人在外面等着……”
“让楚幺进来。”
他看见外间的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条修长的身影闪了一下,屋内便多了个人。
“回禀陛下。昨夜京中传来消息,说是查到熙王妃乔氏的同谋——”
“允许你说话了吗?”没等楚幺说完,楚朝颐暴躁的打断道。
傅廿站在一旁一动都不敢动。
查到熙王妃乔氏的下落,那岂不是意味着,查到了真正逃跑的连念?
他屏住呼吸,直愣愣的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如果真查到他是掉包的……傅廿默默攥紧拳头。
“抱歉,属下失礼。”
“先汇报关于北国的调查,京中传来的消息等回京再说。”
“是。”
……
傅廿等着楚幺汇报了好一会儿,才瞥见楚朝颐转头看向他。
感觉到楚朝颐的目光落在他头上,他只能更加站直。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楚朝颐的声音有些诧异。
“……”傅廿没接话。
果然方才那些不是他能听的。
傅廿低头,尽量平淡的回应道,“回陛下,您让属下进来的。”
“朕让你进来过吗?”楚朝颐反问。
问完,过了片刻,他又自顾自的接道,指了指书桌上的信匣:“哦,想起来了,下次记得在朕醒之前自觉出去。这次既然没走顺道把信送了,官驿在述州城,速去速回。”
“是。”说完,傅廿便拿了信匣,匆匆离开。
昨天看楚朝颐梦回时让他别走的时候,傅廿承认当时心里颤了一下。
那一瞬间甚至连…他死后楚朝颐抱着他的尸体彻夜同眠这种变/.态事情,都能理解,都能生出怜惜。
甚至在想,需不需要留在行宫内保护楚朝颐,以免北国的那些人真做出什么……行刺之事,伤害到楚朝颐。
甚至还在想,上一世,他突然离开是不是真的对楚朝颐打击很大,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楚朝颐意义特殊……
“下次在朕醒来之前记得出去。”
这句话久久回荡在耳边。
抱着信匣走到马厩的时候,傅廿伸出义肢,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心,“自作多情。”他对自己嘀咕道。
傅廿的行动比常人要快很多,城内的公鸡还在打鸣,他就把信匣送到了驿馆。
看着信匣应该是送往宫内正在代掌国的泽王,里面的具体内容傅廿不清楚,送完之后,拿到反馈的腰牌,他看了一眼时辰。
还早,正好去看看前些日子放在医馆的裴昼。
到了医馆后,傅廿还没开口,就见掌柜迎了上来。
“前几日是你把朋友放在这儿的吧?可算来了。”
“他怎么样?”傅廿没想到大夫会这么主动,赶忙问道。
问完,傅廿见大夫的脸色犯难,“怎,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