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傅桢离开,才暂时松了口气。
方才反复濒死窒息,让他再次意识到和这个疯子硬碰硬是行不通的。
不管怎么说,先有义肢才能计划出逃的事情,傅廿如是想到。
有独处空间的时候,傅廿开始回想,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弱点可以攻破。
明明小时候,这个男人大多数时候还算得上正常,至少不是像这样疯疯癫癫的自言自语。杀人也秉承着收钱买命,绝不会做金钱交易之外的杀戮。
“傅廿,楠木和乌木混和义肢你喜欢吗?”
还没想出来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弱点,傅廿就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
他没接话。
“那就这么决定了。”傅桢心情似乎不错,说完,哼起小调,拿出一把锉刀,开始打磨木条,“我想了想,以后不会再让你出行任务,让你接触到其他人。上一世是我错了,利用你赚钱,贪得无厌,报应就是你曝尸荒野。所以义肢不用太坚固,足够灵活,日常生活方便就行。”
傅廿继续保持沉默。
他原以为沉默就能万事大吉,只是不一会儿,就看见傅桢放下了手中的锉刀和木料,趴到他身边。先是用指腹轻轻的碰了碰右腿的断肢,接着试图掀开裤腿。
“你干什么?”傅廿警惕的往后缩了缩。
“既然从新打造义肢,总得量量长度,你缩在榻上正好。”傅桢没顾他的躲闪,直接拿出剪子,将裤腿从下向上剪开,剪完后,傅桢的动作突然停下,笑意骤然消失,“记得刚才帮你复习过,该怎么称呼我?”说完,傅桢抬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
傅廿记得,从小,师父用这种目光看着他,说明他离挨打不远,加上刚才几乎濒死的窒息,他赶忙改口,“师父。”
说完这句“师父”,傅廿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又在心里记下一道。
“记性不错。”傅桢云淡风轻的夸奖了一句,目光转回了右腿的断肢。
断肢被这么盯着看,傅廿多少有些不舒服。
尤其是被这种充满欲念的目光盯着。
“您,您测量好了吗?”傅廿小心翼翼的问道,尽量克制住内心上升的怒火。
“……”
只见傅桢没说话,捧着断肢怔怔的看着,皮肤上磨损的血痕很多,有的已经结痂,有的皮肤还透着血红的血丝。这个部位常年不见光,血色显得格外殷红。
傅桢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俯身凑近,用鼻尖轻轻的碰了碰戛然而止的腿肢。
傅廿蹙眉,握紧拳头。
杀了他,只要得到义肢就动手。是人就会有破绽,傅廿虽不敢说自己术高震师,但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练的。
“这么柔软的地方,怎么能用石质的义肢,磨出血虽然好看,但肯定很疼吧。”和断肢贴了好一会儿,傅桢才恋恋不舍的抬起头,嘴角扬起一抹愉悦的笑意,“果然我养出来的傅廿,连流血都这么好看。”
傅廿充耳不闻,一再默念着“忍”。
现在看来,只要他不做挑衅的事情,面前这个男人就不会暴力行事。
说白了就是吃软不吃硬。
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开始犯困的时候,傅廿才听见打磨的声音停止。
抬头,看见傅桢正对着刚打磨出来的两节腿肢细细的端详着,开始调试活动关节。
“今天先不做了。明天继续。”傅桢察觉到傅廿在看,放下了半成品的义肢,“晚上会很冷,要不要来为师这儿休息?”
傅廿刚想回答不必,还没开口,腋下就被抄了一把。
他赶忙往一边歪斜,“不……”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头顶的目光骤然严肃,他赶忙改口,“夜露深重,怕打扰师父。如若师父深夜有吩咐,我可以在屋外守着。”
说完,他听见傅桢笑了。
笑声很轻,但令人脊背发凉。
傅廿没说话,看见对方站起来往外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只好从榻上下来,单脚跳着向外移动。
来时穿的鞋子不知道去了哪儿,估计是被傅桢扔掉了。此时只能光脚才在砂石路上,砂石未经打磨,坚硬尖锐,尤其每次起跳都会压上全身的体重,跳了几步,傅廿就不禁蹙眉,放慢了步子。
即便放慢步子,傅廿也能清晰的感觉到石子扎进皮肤里的触感,和血液涌出的异样。
突然,前面大步流星的傅桢停了下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走的这么慢?”
“……”傅廿想问自己的鞋在哪儿,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继续小步跳着,慢慢移动。
“见你不需要为师抱着,还以为有多大能耐。”揶揄的时候,傅桢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左脚,看着脚底冒出的鲜血打湿砂石地面,脚趾条件反射的蜷缩着,但身体还是坚持向前跳,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傅廿尽可能分散注意力,观察周围的环境。
周围的房屋只有他刚来是那间是仿照以前的遥月门建造的,其他房屋都是他没见过的样式,看起来还算气派,应当是不久之前新建的。
看来当初傅桢没少拿他们这些……捡来的徒弟们赚钱。
从夜风呼啸的程度和夜间与白日的温差,傅廿大概推断出来新地方是在山顶。他是由傅桢拖过来的,此地应该不会离旧遥月门太远。
“怎么,走不动了?”傅桢见他站着不动,问道。
傅廿想了想,一下子跪在地上,不顾形象的改为爬行。
这么爬行,虽然……样子十分耻辱,但至少可以保证左脚脚底不继续受伤。
他能感觉到曾经被他称为“师父”的男人,看到他在地上爬行的样子,目光更加炽烈。
傅廿知道,因为他缺少一侧手臂和腿,说是爬行,其实更像是虫子在地上蠕动。甚至他在史书上见过这种羞辱人的刑罚,砍下俘虏的四肢,让俘虏在地面蠕动引得哄堂大笑。
当年他好奇,这种畸形的样子怎么会有人笑的出来,如今见了这个男人……不仅有人能笑的出来,甚至还会对其产生其他喜悦情绪。
傅桢欣赏眼前这幅美景欣赏了不知道多久,回过神,才俯身凑近地上的傅廿,笑道:“好了,今天受的伤已经够多了。再流血为师会心疼的。”说完,他没顾反对,一把抱起身上血迹斑斑的傅廿,大步朝着主屋走去。
因为及时止损,脚上的伤口并不深,傅廿坐在软垫上,忍着反胃,被迫接受对方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不过不得不说,遥月门所处的地方果然风水圣地,药草比外界丰盛百倍,只是刚敷上,痛感就减轻了大半。
纱布缠到一半,傅廿察觉到屋外有动静。
还没分辨出来是什么动静,傅桢就先一步站起来,快步朝着屋外走去。
得了空,傅廿赶忙自己动手包扎完剩下的纱布,爬近窗户,附耳试图听偷听。
只是除了鬼哭般的风啸,什么都听不见,就连刚才人迹声也一并消失。
傅廿不死心,又趴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动静。
——只是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背后。
他吓了一跳,赶忙回头。
迎上傅桢的脸时,神经更加绷紧。
傅桢还是笑盈盈的,“听什么呢?”
“没什么。”
“如果是想听我去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可以直接开口问,不需要这么辛苦偷听。只要你乖乖开口问,我又不会隐瞒你。”说完,傅桢歪着脑袋,笑靥更加灿烂。
不得不说,傅桢笑起来的时候,不仅看不出实际年龄,甚至还有几分人畜无害。
“说起来他应该算是你师弟,和你年少的时候性格差不多,对什么都冷冷淡淡,只知道听命于我,收钱夺命。在你走后我养过很多孩子,不过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你一样的。明明身体残缺严重,武功上却比很多四肢健全的孩子都要有天赋……傅廿,你真的是我这么多年打磨出来最锋利、最满意的一把刀刃。”傅桢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可这次你回来,我不希望你再成为无情的刀刃……记得你第一次出行任务回来,不停的洗手,呕吐,天真的问我到底杀多少人才能拥有安定的生活——”
“所以师弟和您说了什么?”傅廿开口打断对方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直白的问道,“您说,只要我乖乖听话,愿意告诉我的。”说完,傅廿顶着脊背上的恶寒,又弱弱的加了一句,“如果是我不够乖,还请师父指教。”
“说了关于那头老狐狸的事情,如若计划不出错,‘北国刺客’应当已经得手……不过他似乎早料到自己终有一死,现在在宫里代掌权的那个会接替他的职务,天下不至于大乱。”傅桢说的十分轻松。
傅廿整个人僵了一下。
楚朝颐出事了?
傅桢察觉到他表情上细微的变化,声音瞬间转低,“怎么,一提到那个老狐狸,你就担心了?”
“并未。”傅廿回神,“之前您以师兄的身份自居时,也看见了,我能躲着便躲着,哪怕他重病之时我也未与他相认,听闻他出事,别说担心,反倒是松了口气。”
傅桢笑了,“他日若是那个老狐狸死了,我一定会亲自把他的遗体盗过来给你看,好让你开心开心。”
傅廿忍住不让表情抽搐。
“好了,该休息了。去床上吧,被子铺的很软和,你最喜欢了。”
“不必,我躺在地上就好。”傅廿说完,又有理有据的加了一句,“并非故意违背您,只是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只能睡在石板上,时间久了便习惯了,软床我反倒睡不着,还是地板上睡得踏实些。”
“那头老狐狸……那么多年就让你睡在石板上?”
“嗯。”傅廿闷闷的哼完,心里默默给楚朝颐道了个歉。
“啧,真是不知道珍惜。那你还为——”
傅廿没等对面说教完,就先一步蜷缩在地上,团成一团。他原本躯体就比别人少一圈儿,这么一团,更是小小一点,看起来真像是在宫里被压榨久了的小可怜。
他听见傅桢叹息了一声,接着,一床锦被盖在了身上。
原来傅桢吃这套,果然吃软,看来弱点找到了,他默默想到。
横竖暂时无法出逃,加上屋内的安神香浓,保持清醒很难,傅廿干脆补眠修生养息。
地龙烧的很热,几乎感觉不到外界的寒冷,如若这儿不是傅桢的底盘,还是很适合睡觉的。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是一片昏暗,傅廿爬起来,刚刚站稳,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听声音不像是傅桢的。
他正奇怪,门口就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来者年纪不大,最多十五六的光影,从站姿上一眼就看得出和他是同门的兄弟。
“师兄好。”少年乖乖开口,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感情,“师父说了,今日由我来照顾您起居。除了出这间屋门,您什么都可以做。”
傅廿:……
“如若我要出去呢?”
“劝您不要这样做。”少年说完,走到主屋的正门,向屋外投掷了一个飞刃。
霎时,屋檐、以及门侧,射下来一阵箭雨,丢出去的飞刃被切得七零八落,有几块还掉回了屋里。
“机关内备箭很多,而且箭头都是淬了毒的。”
傅廿没接话,箭从三个方向射过来,看样子拆下什么做成盾牌也不行。
这个糟老头子的毒傅廿不想再中一遍,只好暂时悻悻的坐了回来,问道,“他去哪儿了?”
“您说的是师父吗?”
“嗯。他去哪儿了?”傅廿又重复道。
“师父说,您必须称呼他为‘师父’,否则不予回答。”
傅廿忍了忍,忍着汗毛竖立的感觉改口,“师父去哪儿了?”
“昨夜说有紧急要事,下山了,需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因为您的义肢没有制好,所以吩咐我这两日照顾您,食物放在冰窖里,吃的时候只需要用火灶回温即可。”
傅廿没接话。
看样子这个小师弟深得傅桢信任,或许可以从这儿套套话。
“前两日怎么没见你,你不住在这儿吗?”
“我要照顾师兄。是另外一个师兄,傅十九。”
照顾傅十九?
傅廿不禁蹙眉。
那日,他看见傅十九无力的躺在石棺里,虽未腐烂,可身上冰冰冷冷的,没有一点生命迹象。
“傅十九,他还活着?”
少年摇头,“死了。师父说他已经死了,我也这么觉得。我照顾他只是定时喂他喝下不会腐坏的汤粥,还有,在不破坏躯体的情况下,试图把他手上拿着的拿两根木棍拿下来。书上常说人死前只会握住最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死握着那两根木棍。”
傅十九手上的木棍……
他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木棍,那是他小时候用过的义肢。
义肢虽然是师父做的,但后续的修缮工作……大多时候傅廿都是去找师兄替他修理,两个人没少用这幅义肢掏鸟蛋,甚至做成鱼竿在溪涧垂钓,还用义肢试过烟花,馋蜂蜜的时候掏过蜂窝等等,所以这幅义肢退役的时候虫蛀严重,伤痕累累。
但是无疑,这幅义肢承载的回忆最多。
“你每日都去照顾十九师兄吗?”傅廿耐着性子,尽可能柔声问道。
“也不是每日,隔几日去照顾一次就行。”
他想了想,那日他触碰傅十九的时候,傅十九身上的皮肤都是柔软的,像是活人的触感。死人他见过很多,哪怕尸身不腐,死前紧握着什么东西,死后泄力,都会放松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