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
“奴才知道。”
他见着楚朝颐朝着傅别的方向缓缓走去,直立在被压在地上的傅别,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
“既然是一起落网,你肯定认识他,你们是什么关系。”楚朝颐开口的声音依旧是一个调,听不出喜怒。
傅廿竭尽所能朝着傅别打眼神。
“他是我——”说到这儿,傅别戛然而止,想起来不久前师兄的话。
“是什么?先提醒一句,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母,甚至没有朋友。不过以前师门倒是有几个师兄弟什么——”
“他是我爹!”情急之下,傅别咬牙吼道。
吼完这句,傅廿明显看到方才还不急不缓,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的楚朝颐一点点握紧了拳头。
虽然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看着殿内的宫女公公瞬间跪在地上,也能猜到楚朝颐现在是什么表情。
“此话当真?”云淡风轻的语气瞬间变得咬牙切齿。
下一秒,只见傅别被揪着领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当,当真……”
“不是。”傅廿哑着声音试图解释道。
楚朝颐倏地松开手,冷冷的命令道,“拖出去。拖到重刑司。”
傅廿见此,急切的想要坐起来。
只是现在没有义肢,左臂还是断的,稍微一动,就是能将人吞噬的剧痛。
躺回地上缓了好久,视线才渐渐清晰,傅别早就不见身影,只有殿外被搜出来的火石和刀刃能证明他来过。
接着,他见到身边多了一张熟悉的脸,正一手拿着药,一手替他擦拭着血。
“徐太医……”傅廿小声说道。
“又见着您了。”徐太医苦笑。
“咳。”
龙椅上传来了一声咳嗽。
傅廿没再交头接耳,安静躺着,接受着太医替他处理伤口。
敷药草草包扎好,傅廿便归感觉到徐太医站了起来,他目光跟着,只见徐太医走了两步,跪在龙椅下,“陛下,伤势不容乐观。手臂原本就有重度烧伤,骨折后断骨刺穿皮肉,微臣恳请能搬移至太医院,由微臣和各位太医联合治疗。等拖到您问完话,他的左臂怕是也……”徐太医说到这儿,看了看傅廿失去义肢的右臂。
傅廿听到这儿懵了一下。
这条胳膊可不能废……
“李公公,备马车。”楚朝颐即刻命令道。
“回陛下,马车在一道门外,已经安排担架——”
“让马车上来到殿前,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朕违反的还少?”楚朝颐没等李公公说完,打断道。
等待马车上来的时候,傅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朝他走进。
衣摆停在面前,傅廿才意识到自己的血把绣的金龙染红了不少。
“属下参见陛下。”傅廿说完,换了好几口气,“属下自知无颜面对您,但请陛下绕过那个,那个孩子。”傅廿不敢说傅别的名字,一听姓傅,楚朝颐肯定能反应过来傅别的身份。
“你不为你自己求情吗?”楚朝颐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不解释为何在述州城交完差事平白无故失踪多日?改头换面,甚至扔掉侍卫的腰牌?”
他躺在地上,艰难的摇了摇头。
腰牌,轻甲,这些东西早被傅桢尽数毁掉。平白消失多日,这件事本就是他判断失误,认贼为兄,为此多次违犯宫规,甚至行窃。
“属下自知罪不可恕,不为自己求情……只求陛下仁心,放无辜的人一命,属下是真的,罪该万死,说来话长,但是真的罪该万死……”傅廿一边喘气,一边小声说道。
“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是否真的是不可恕之罪?朕既然还肯让大夫救你,就是还相信你是有苦衷。以往在承元殿当差的,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最多贬为奴,不至于赐死,好歹能捡一条命。”
傅廿没说话,只是躺在地上靠深呼吸和运气缓解生理上的疼痛。
他感觉到楚朝颐就这么站在他身边,也不嫌血污染脏衣服,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
躺在地上的每一秒都十分漫长,度秒如年了不知道多久,傅廿才从地面的共振判断出来马蹄声在渐渐朝着大殿门口接近。
突然,他看见楚朝颐蹲了下来。
混沌的视线对视上威严的目光,傅廿下意识别开,出于礼仪不敢对视。
“其实要查到这几日你的行踪并不难,去过哪儿,做过什么事,甚至包括你以前做过什么或是犯过什么没被点破的事情,朕都知道。现下即便你有意编造或是闭口隐瞒,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不如坦白从宽,”说话的时候,楚朝颐的目光十分坚定,没有半分游移,“朕再问你一遍,除了替他求饶,你真的不打算再主动坦白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傅廿用余光扫了一下楚朝颐的面容。
一如既往的冷峻,可看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傅廿真的感觉到,楚朝颐看穿了他的一切。这一世的身份隐瞒,做的那些小动作和蠢事。
但不过瞬间,傅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楚朝颐一向善攻破人心,未必是真的知道。
“看着朕的眼睛回答。”这句话楚朝颐突然提高了声音,虽说没吼,但比吼叫更有威慑力。
马蹄声停在了几步之遥的殿外,被抬上马车之前,傅廿鼓足勇气终究直视上了楚朝颐的目光,语气尽可能坚定,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属下并无他言。”
第57章
面对太医询问烧伤的来源,他闭口不提,只是这么一言不发的忍受着。
刮去烧伤的坏肉时,傅廿别过头死死的咬住自己的衣领,死活不肯出声。
处理完烧伤之后,衣领已经破烂不堪,很多碎布头散落在榻上。
额前汗涔涔的,脚趾无论怎么紧抓,身体怎么扭曲,都过缓解不了过分的疼痛。
幸好,后面接骨的时候太医及时给了一碗汤药,让后面半遭活罪几乎是在昏睡中度过。
药效逐渐过去,还没清醒,迷迷糊糊之间,傅廿听见屋外传来空洞的对话声。
“他还好吗?有主动说什么吗?”
“回陛下,处理妥当,手腿都无大碍……”
“那就好。还有,义肢的话用这幅。”
“这是,这是,那位大人曾经的……”
“……”
楚朝颐来了吗?
傅廿不太确定是在梦里的错觉还是真的听见了什么,只知道一时间清醒不过来,手脚灌铅一般沉重。
意识清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淡。
傅廿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左臂上严严实实的固定竹板和纱布。
还没坐起来,傅廿听见有人进来。
“您醒了?”
“徐太医……”傅廿说完,艰难的从塌上坐起来,倚着后面的墙壁。
身上的疼痛锐减了很多,应该是止痛散起了效。
“属下昏睡的时候,可有人来过?”
“有。您的友人听闻您回宫,应当是叫忍冬,试图来探望您,药童已经把他劝回去了。”
傅廿:“除了忍冬还有别人吗?”
徐太医摇头。
可能真的是幻听了,傅廿如是想到。
躺了五日,清晨,天还没亮,傅廿就被药童喊醒。
经过这五日的休养,左臂基本已经没什么痛感,只是包扎的样子依旧夸张。
傅廿爬起来,才被告知是陛下要在早朝后传见他,现在就要起来安装义肢。
“这次请您多少爱惜些这幅手脚,它们不同以往您用过的义肢,是陛下身边一位大人的旧物,关于那位大人…您应当也有所听闻。原本是藏在内侍局的要物,因为一时间木匠和石匠难以造出相似的,所以才特许暂给您用的。”
某位大人的旧物?
傅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看着徐太医缓缓打开锦盒,里面洁白的石肢呈现在眼前,傅廿头皮一阵发麻。
完了。
这幅熟悉又陌生的义肢回到身上,傅廿没有半点喜悦,只是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
完了。
他知道,楚朝颐肯定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才将这幅义肢临时给他的。
深秋的清晨冷的刺骨,去朝会殿的路上,傅廿身上只穿着素色的单衣,头发也未束起,长长的散在身后。
素衣去冠,是罪人的装扮,一步步走上玉阶的时候,傅廿感觉到有公公宫女在往他这儿偷瞄。
“好好干活。不机灵点儿准备好擦拭血迹的抹布和掩盖血味的熏香,待会儿进去收拾,还在这儿看!”
傅廿听见不远处有公公小声吼道。
进入殿内,傅廿一言不发的跪在地上,看着龙椅的方向。
沉默良久,傅廿才开口,“罪臣参见——”
还没说完,只见楚朝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廿闭嘴。
“这几日,连卿可有什么想对朕说的?”楚朝颐问完,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又自顾自的接道,“没有也没关系,朕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些惊喜。”
惊喜?
傅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可一时间,又想不到能是什么。
“带上来。”楚朝颐压着声音命令道。
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和镣铐碰撞的声音,傅廿下意识回头。
——只见重刑司的狱司压着一男一女进入大殿。女子身材婀娜,哪怕身上风尘仆仆,也能看得出是个不世美人,男子……
傅廿看了半天,总觉得男子多少有些眼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熙王妃乔氏,你先说说吧。”楚朝颐没给他们太多对视的时间,开口道。
傅廿愣了一下。
瞬间反应过来面前二位的身份。
完了。
刚开始偷换身份,傅廿的确有所忧虑。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一直相安无事,正当他以为能瞒天过海的时候,现实给了他一记重击。
他甚至不知道楚朝颐什么时候起的疑心,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怎么抓到这两个人的。
“连大哥,我……”女子的声音娇娇的,声音中似有哭腔。
男子瞥了一眼跪在不远处目瞪口呆的傅廿,最终收回目光,“嗯。”
女子这才开口,“和熙王大婚当夜,是这个人带我逃出熙王府的,”乔氏说完,小心翼翼的瞥了傅廿一眼,“紧接着他让民女与连大哥逃出京城,指了一条南下的水路,甚至还给了一些安置费……作为筹码,他不收钱,只要去了连大哥的腰牌和生辰八字,并让我们以后改名换姓,勿再相见。”
“嗯。”楚朝颐闷哼了一声,示意听见了。
“陛下,是民女一人的错,是民女违抗婚旨出逃,连累了连大哥,也连累了……这位大侠,给父母蒙羞……”
楚朝颐的目光转向地上灰头土脸的男子,“带熙王妃私奔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灰头土脸的男子看了一眼傅廿,没接楚朝颐的话。
“朕问你话,你看他做什么!”楚朝颐的声音提高了许多。
傅廿轻轻的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早就瞒不下去了,再把楚朝颐当傻子耍,待会儿怕是宫女真要进来收拾血迹。
“草民连念。”灰头土脸的男子低声说道。
真是惊喜。
傅廿跪伏在地上,心如死灰。
他知道,楚朝颐最恨欺骗和背叛,其他过错都有可转圜,唯欺骗背叛车裂分尸都难解憎恨。
“带下去。”
听着连念和乔氏在求饶中被拖下去,大殿中的人全数退出去,殿门合上的声音,傅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等待他的是当场斩首?还是别的什么?
如若真是要死,死前,傅廿还是想问问……当初替他承蛊的是谁。
沉默对峙之间,他听见龙椅上的男人站了起来,一步步朝他走近。
履尖几乎贴着他的头发时,脚步声才停下。
“还是打算什么都不说?”
“您什么都知道。”
“朕想听你亲口承认。”
余光中,他看见楚朝颐蹲了下来,俯视的距离很近,几乎他一抬头,就会撞上。
殿内异常安静,只有两个人交织的呼吸声。
他能感觉到楚朝颐是压制着怒火,尽可能心平气和的和他说话,耐心几乎消耗殆尽。
“……”
突然,他的领子被反手揪起,目光被迫直视着眼前毓冕龙袍的男人。
“傅廿。”声音咬牙切齿,似乎和这两个字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傅廿还是愣了一下。
灼灼目光里,除了即将失控的暴怒,还有其他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他印象中,楚朝颐的眼睛好像不是这种水汪汪的感觉。
“……属下在。”末了,傅廿顶不住目光的压力,低声回应了一句,接着便将目光别开。
“这么久以来,把朕骗的团团转,很好玩对吧?”说话的时候,楚朝颐揪着他领子的手依旧没有半分松懈,语气中的怒火几乎难以压制,“特意换个身份回来,看着朕夜不能寐,自责愧疚,失魂落魄朝思夜想,你特别开心,是吗?”
被这么逼问,傅廿没说话。
不是的……
这一世他看到楚朝颐茶饭不思,甚至抱着他的躯体如痴如狂的时候,他从来只有心疼和其他说不上的负面情绪。
“说话!”楚朝颐的声音骤然高了几个八度,咆哮一般的怒吼道,“和那个糟老头子一起耍朕耍了这么久,特别有意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