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回答,傅廿就听见里间传来一阵大哭。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哥,你醒醒啊……”
一时间傅廿站在原地又点尴尬。
等了半晌,坐在桌前的老头子才拖着沙哑苍老的声音开口,“前日陛下回京途中遇刺,刺客和禁军在这儿交战了一番……当时情况危急,好多年轻的小伙子自发帮助禁军,我儿子也是……”
“那陛下现在呢?”傅廿急忙问道。
“据说是平安抵京了。可惜我的儿子……”
傅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您节哀。”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定会记得他的付出,定不会亏待您。”
“官府的补助和丧葬费当日就发下来了。我们至今未出殡,就是不敢相信……我的孩子那么善良,老天怎么会……”
傅廿还想安慰什么,绞尽脑汁,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不过他似乎是有一点点明白,楚朝颐为什么这么操劳黎明百姓的事情。
良久,傅廿才从身上又拿出来了一个银元,放在桌上。
刚准备告退,余光里他瞥见有个半大的姑娘从里间跑了出来。
看样子应当未出阁,傅廿赶忙将目光转到墙上,没去看。
“爹,这人谁啊?”
“他来问两句话……不是让你陪陪你娘吗,怎么出来了。”
“他给咱家钱是做什么?他是官府的人吗?”小姑娘见她父亲不回答,目光转向傅廿,“你是官府的人吗?”
“在下——”傅廿还没回答,脑壳突然被什么砸了一下,不禁蹙眉。
回头,发现他方才放在桌上的碎银和银元都掉落在地上,抬头,面前的小姑娘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气狠狠的瞪着他。
“如果是官府的人赶紧滚!带着钱滚!我哥都死了,拿这些臭钱有什么用?”吼完傅廿,小姑娘又转头看向坐在桌前苍老的身影,继续哭道,“要是哥哥当时懦弱一点就好了,为什么要为了那个什么皇上挺身而出,哥不出去那个皇上也死不了……”
“丫头这话可不能说!”老头说完,赶忙恐慌的看向傅廿,“老夫管教小女不严,您若真是官爷,还请您大人大量!”
傅廿:“在下不过是路径此地的商人,方才耳鸣,什么也没听见。这些银两是对您回答在下的感谢,并非令爱所想,还请笑纳。”说完,傅廿微微躬身,退出了屋门,揉了揉刚才被钱砸了的脑袋。
楚朝颐或者且平安回京了,听到这个消息,他突然就不那么紧张,长舒了一口气。
解决完对楚朝颐的担忧,傅廿又陷入沉思。
既然现在确定他这么久以为的师兄其实是师父假扮的,师兄也已经没了呼吸。那真正替他承蛊的人……是不是还在宫里?
可他是借着差事从述州行宫跑出来的,又被傅桢关了那么久,宫里那边肯定早就发现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现在突然回去,基本上等于给重刑司送工作任务,运气好还能再给刽子手也送一次工作。
到了之前安置裴昼的医馆,傅廿沉思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大夫,之前……”
他手腿断掉的特征十分明显,大夫见了赶忙出了柜台,先一步抢道,“这是您先前垫付的药费,还退还给您。”
傅廿呼吸滞了一下。
“您别担心。那个小兄弟还活着,后来病情好转了不少。再后来在酒楼里遇见了打听他下落的人,说是他在述州这边做生意的亲戚,老夫领着他们过来看。他们就替他结清了药费,又雇了车夫,说是带他回家去。”
听到这儿傅廿才放心,从裴昼的言行举止来看,的确是个大户人家教养良好的小公子。
“好。这些日子有劳您了。”说完,傅廿没拿柜台的上的钱,而是叼起袖子,“还得麻烦大夫帮忙看看伤。”他含糊的说道。
大夫定睛一瞧,脸色骤变。
“烧伤的。一个时辰前我自己换过纱布,但好像更严重了,能不能帮忙开个防感染的方子和膏药,还有止痛的。”傅廿继续说道。
“您这儿都快烧熟了……”大夫小声惊呼了一句。
傅廿:……
“先里面坐吧。可能需要帮你剃掉一些坏死的皮肉。”
“不必,我赶路,开些膏药就好。”傅廿说道。
如果没有判断错,傅桢可能还在述州城附近。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再遇上可就得不偿失。
在述州城里走了没多久,傅廿便找了个角落停下。
他坐在地上,掀开裤腿,看着新的义肢上的血迹,拿出纱布,擦拭着断肢上被磨烂出血的皮肤。
新义肢都有磨合期,尤其他还带了一个半成品,前半段路上烧伤的疼痛盖过了断肢的疼痛,现在烧伤得到缓解,傅廿才意识到断肢已经被磨得出血。
处理伤口的时候,巷子外面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傅廿赶忙打起警惕,还没卡好义肢,只见巷子里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
“傅别?”远远地,傅廿就从走路姿态上认出了对方。瞬间,他也顾不上处理伤口安装义肢,赶忙握紧短刀。
“……”
能看得出来,对方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连喘息都费劲。
“来抓我回去?”
傅别摇摇头。
换了好半晌,才捂着肩膀开口,“我拦不住师兄,但能跟着师兄。师父说让我看好您,我肯定会看好您的,熄灭了火焰我就赶紧追下山,终于追到了……”
傅廿:……
这个钻牛角尖的性子比他当年有过无不及。
傅别见他不说话,又补充道,“我不拦着师兄的路,师兄不会再刺我了,对吗?”
“嗯。”傅廿闷哼了一声。
当年傅十九一剑捅/.进他心头的时候,他也是没有任何惊讶,口中含着血笑着问师兄,是否解了心头之恨?
旧景再现,他多少有点不舒服。
傅廿没再同这个人说话,装好义肢后,也顾不得流血与否,迅速上路。
去往京城的路上,傅廿一直从影子观察着身后这个捡来的小师弟。
哪怕停下,也很快会追上来。很多时候呼吸已经粗重的不行,仿佛下一秒就会栽倒在街头,但还是继续坚持跟着他。
他原本想找个机会甩掉傅别。可是傅别这个性格……哪儿哪儿都是他以前的影子,加上他自知在遥月门刺的那一刀极深,荒郊野岭,没有食物和干净的水源药品,一个未出师的小少年很容易命丧此地。
跟着就跟着吧,只要不妨碍他便是,傅廿如是想到。
彻夜赶路,到了京城地界,傅廿才慢下脚步,从行囊里掏出在述州城买的干粮,小口就着水吃着。
背后吞咽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大。
傅廿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冷着脸问道,“要吃吗。”
傅别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
愣了片刻,赶忙夺过傅廿手上的干粮,狼吞虎咽起来。
趁傅别吃东西的时候,他又翻来剩下的药膏,丢了过去,“肩膀上的伤口自己处理,感染了死在这儿怪吓人的。”
“师兄,您果然——”
“我不是你师兄。”傅廿冷冷打断。
“那还是谢谢您,您根本没打算杀我,对吗?”傅别没被他这幅冷淡的样子吓退,继续说道。
傅廿懒得和他嘴贫:“丧葬费一千两,提前把钱给我我就杀。”说完,傅廿也自顾自的吃着东西。
吃完,傅廿才又一次开口,“你别跟着我了。你没本事抓我回去,不如早些去和那个糟老头子交差认罪。要是觉得糟老头子会杀了你,现在南下跑路来得及,你不像我生理特征明显,换个名字活下去一辈子不被他找到不难。”
傅别没接话,继续啃干粮。
傅廿自讨了个没趣,也没再劝说,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朝着京城城门的方向走。
身后的影子还是如约而至跟了上来。
入城时天色还未大亮,大老远,傅廿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街口,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傅廿被堵着,干脆也好奇凑上前去看了看。
“师兄!是告示!”
傅廿还没看到,就被身后的声音大声提醒道。
他回头瞪了一眼。
少年立刻改口,“大人,前面是悬赏告示。”
“……”傅廿没接话,竭力用单脚踮起脚尖,勾着头去看。
可惜人头攒动,经常有人撞到他流血的断肢,踩到他的左脚。
突然,傅廿感觉到身体一轻。
“放我下来!”
“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人多,傅廿动手肯定会伤及路人,只好用力的拍打这个捡来的师弟。
“我认字认的不全,劳烦您念一下给我听。”
傅廿只好作罢,目光转向告示上写的内容,一字一句的读道,“官府有令,有奖通缉……通缉犯为宫中侍卫,青年男性,体型瘦削高挑……特征,缺少右腿右臂,右腿右臂皆为义肢……”大声念完,傅廿才意识到不对。
周围大多不识字,一时间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哦”声表达明白。
傅廿赶紧拍打着托着的他傅别,“把我放下来,快跑!”
“您还没念完呢。”傅别不解,站在原地没动。
“跑啊快把我放下来!”傅廿心急如焚的低吼道,他原本就比人群高一截儿,现在已经有人朝他看了。
傅别还是没动,“为什么要跑?”
刚问完,傅廿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听见东边传来一个嘹亮的声音。
“那边有一个右臂断掉的!快抓着他!”
第56章
这下傅廿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及人群,用义肢狠狠的瞪了一脚抱着他死不撒手人,横冲直撞的拨开人群,朝着城外的方向跑去。
“师兄!师兄!等等我啊!您跑什么?”
傅廿哪儿敢回头。
跑到人迹罕见的街角,傅廿赶忙一把拉过追在身后的憨憨,低吼道,“你能不能机灵点!我被通缉了!”说完,傅廿看着对面茫然的眼神,又吼了一声,“我被通缉了!宫里下得通缉令,要掉脑袋的!”
“原来通缉令上写的是您啊。”傅别这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傅廿:“断了右臂右腿的侍卫哪儿那么常见?当然是我。”
傅别听闻顿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您为什么还要读出来……还那么大声?”
就你有嘴。
这句话想了想,傅廿还是没吼出来,原地坐下打开水囊灌了口水。
“话说,宫里为什么要通缉您?您怎么了?”
“说来话长……”傅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小别,我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傅廿。”
“如果有人问你我叫什么,就说不知道,不熟。”傅廿交代完,又补了一句,“不准问为什么,以后再解释。现在我们先从西城门出城,跑出京城界地再说。”
傅别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清晨街上的人不算多,傅廿对京中的道路轻车熟路,一路像西跑的时候,路经傅桢府邸,大老远就看见有士兵层层包围。
他只好绕道,宁可多走几条街也不能让这些人看见。
“站住!”
快跑出小巷的时候,傅廿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大吼。
他赶忙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准备往回跑。
还没跑两步,只见巷子另一头也堵满了身着禁军服侍的士兵。
傅廿见此,顺势登墙跃起,试图从上方出逃。
以前被逼到绝路,这招救了他很多次命。
身上的义肢到底还是个半成品,跑了这么久原本就损耗颇大,快跳出小巷的时候,只听见“咔嚓”一声。
傅廿一脚蹬空,整个人懵了一下。
下坠的时候,他看见右腿的义肢的膝关节没有任何支撑力,小腿义肢无力的耷拉摇晃着。
“师兄!”
落地的时候,傅廿条件反射的用左臂缓冲。
又是“咔嚓”一声。
一时间剧烈的疼痛充斥着全身,大脑一片麻木。
“把他们两个抓起来!”
“娘的,他的骨头怎么捅/.出皮肉了!”
“止血膏呢,先给他上上。”
傅廿躺在地上,混混沌沌的听着周围的声音。
上次右肩肩骨错位了他还能动的……
不过这次原本就有一身伤,骨折只是最后一击……不管再怎么自我安慰,傅廿还是不甘心。
躺在马车里的时候,傅廿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差一点就能逃出去了。
透过马车车窗,他看见周围的街景渐渐熟悉。
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皇城。
这一世第一次进皇城,傅廿就是躺着被抬进去的。
万万没想到这次也是,而且比上次情况更为惨烈。
被搬下马车,傅廿睁开眼睛环顾了一圈,是楚朝颐早朝时的主殿。
胳膊上的血淅淅沥沥的洒了一路,把地砖上的沟壑填平了不少,转头,傅别也被压着,同一起压往殿内。
被放下的时候,傅廿稍微舒了口气。
眼前还是混沌一片,全身的血管都散发着疼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喘息之余,朦胧中,视野中多了一个身着绣龙朝服的身影,身影每动一下,毓冕就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傅廿:……
上一世,他只站着看到过别的奸臣头破血流的躺在朝会殿内,没想到天道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