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完这声师兄,傅廿感觉到傅十九的目光渐渐转向他,似乎是在质问他:既然能亲手弑师,怎还有脸叫他师兄?
“小廿。”傅十九的声音毫无平仄。
傅廿没继续说话,笔挺的站在原地。
沉默间,傅廿察觉到傅十九的手臂有所动作。
他和傅十九朝夕相处十余载,共同出行任务无数次,傅十九手臂一动,傅廿立马意识到他要抽剑。
傅廿几乎是下意识反手伸向袖内握刀。
第88章
傅廿就这么握着匕首,绷紧神经等待着傅十九的反应。
沉默对峙。
“小廿,你是真防着我啊。也不想想,我被关在牢里这么久,身上哪儿可能会有锐物,更别说剑这等兵器。”傅十九看了一眼他准备出击的动作,嗤笑了一声。
傅廿握刀的手并未松懈,“傅桢是我杀的,想必狱卒已经告诉师兄了。”
“……我知道师兄一直相信傅桢。”傅廿又补充道,“一时间可能,有些难以接受。”
傅十九闷哼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平淡的回答,“以前不仅相信师父,也相信你。”
傅廿没再说话。
能看得出,师兄对于师父的突然死亡,受大打击。
以往“第一嘴欠”的气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就是这么一直沉默着。
“你死后,师父哄我说,会有回天之法将让你回来,但需要我以身为药引,进入假死状态,如若运气不好,可能你不仅回不来,我们还会在黄泉岔路口相见。”
傅廿:“首先我能回来,并不是拜托于傅桢。其次……你知道他哄骗了多少活人回来,受尽折磨,只为做药引吗?有的人甚至五脏六腑都不全了,还得苟延残喘着让傅桢炼这种不切实际荒谬的药。”
“知道。毕竟我们原本就是以谋财害命为生,后来投靠帝王家,有了些正面名声,但改变不了我们就是以这种卑鄙无情的手段敛财。他杀人入药是为了救你,即便失败,也不过是做了赔本买卖,是那些人命薄。”
傅廿:……
如若不是傅桢给他下毒在先,让他死于毒发,哪儿会有后来这些事?
“师父再怎么十恶不赦,也是当初在我家毁人亡的时候,把我救出来的圣人。养育我长大的恩人,”傅十九见傅廿没说话,补充道,“你也是,小时候同门都不敢接近我,只有你……我原以为,醒来以后回像想象的那样,你回到师门,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会捡来新的师弟师妹们入门,教他们武功,教他们生存的本领……没想到沉睡多年,什么都变了。以前珍视所有人死的死变得变,甚至相互残杀,只有我一个人还停留在陈年旧时的美好幻想……”
傅廿动了动嘴唇,有些语塞。
沉思片刻,才说道,“今日我来,是想问问师兄日后想去哪儿,去做什么。后半生还很长,师兄会遇见新的人,新的事情,有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荣华富贵?”傅十九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词,反问道。
“嗯。我原本应该死在第一次毒发,多亏了师兄偷偷入宫种蛊,才多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陛下允许你自由决定往后的去向,并且愿意给你封地和丰饶的财产。”
傅十九沉思,良久,才开口,“知道了。问完了吗?”
“还没,”傅廿继续道,“听刑部的审讯官说,并未审问出来师兄对承命连心蛊一事有所隐瞒……所以往后,陛下体内的蛊虫,师兄都无法再干涉对吗?我们从小受过的耐毒耐药训练很多,寻常拷问手段根本起不了作用,加上陛下念恩,更不可能用重刑。”
傅十九:“……”
傅廿能看得出师兄脸上的情绪复杂,恨是有的,但也不仅仅只有怨恨,更多的情绪傅廿也看不懂。
“你的眼里,只有关于那个姓楚的老狐狸吗?有没有,不是关于那个姓楚的问题?”
“没有。”傅廿斩钉截铁的回答道。
傅十九:“……”
又是沉默。
傅廿也没再开口提问。
直到狱卒进来,匆匆问完他的决定后,便“请”他回去。
从问梅堂到承元殿,傅廿是慢慢走回去的。
后知后觉,他才反应过来,不久前师兄应该是想问他,为什么不好奇师兄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傅廿停住脚步,倚在身后的宫墙,沉思了一会儿。
师兄的性子一向好强,从来不会找任何人诉苦半分。就连师兄被捡回遥月门之前的身世,都是他捕风捉影拼凑出来的。傅廿印象中除了多年前,某次醉酒,师兄哭诉着说自己被京城的道士骗了二十两银子,再无其他倾诉。
是不是……师兄想和他说什么?比如这些年的经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傅廿又沉思了一会儿,赶忙掉头想返回问梅堂的方向。
只是还没来得及加快脚步,只见一个狱司迎面向他跑来。
“回傅大人,傅十九已经处理妥当。他在您走后便决定出宫,只要了一匹快马和一些银两,刚把人送出西宫门,也没说去哪儿。已经有人去回禀陛下了,小的特来和您说一声。”
这么快就离宫了?
傅廿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对,还没走远……”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几乎是瞬间起跳试图跃上屋檐,朝着西宫门的方向追去。
还没跃起,义肢就突然被拉住。
傅廿回头刚想呵斥,只见小狱卒毕恭毕敬的抱拳,“傅大人,陛下有嘱咐过,您身体有恙,不可像以往一样飞檐走壁,还请您多注意身体。”
傅廿:……
他想起来,昨天太医特意提醒过,这段时间要多加小心。毕竟上次重伤,已经对这个脆弱的小生命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狱司见傅廿没说话,这才从袖子里拿出来了小小的瓷瓶,和一个木头盒子,“这个是傅十九临走前,说要给您的。已经试过毒,没有问题。”
“这是什么?”
“他说木盒里的是魂铃,瓶子里的是死灵香,是一种焚香。直说是要点燃焚香,再使用魂铃,其他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
傅廿没接话,只是默默接过狱司手上的东西。
在手上翻看了几圈,从外观上看,瓶子没什么特殊的,木盒也普普通通,里面的那个铃铛塞着棉花,不会轻易发出声音。
“傅十九的去向您若是想知道,往后会派遣禁军跟进,汇报回宫,傅大人不必但担忧。”
回到承元殿,傅廿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把那个小小的瓷瓶导入香炉,看着袅袅白烟上来,傅廿嗅了嗅。
死灵香。
这个不吉利的名字倒是挺配这个气味,像是腐朽荒芜的土地,从地里伸出一只白骨状的手,散发出的奇异味道。
说是焚香,味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傅廿拿出铃铛中的棉花。
魂铃清脆,声音直击人心。
傅廿被这清脆刺耳的声音弄得两眼发昏,坐在塌上,不一会儿便躺了下来,顺着无名的困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傅廿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小小的。
连抓起眼前的草根都十分费劲儿。
他走到水边,看到河流水面反射的脸。
容貌温和,尤其是眼下的泪痣,更显阴柔。红唇白齿的,乍一看真有些雌雄莫辨的感觉。身上的衣服虽然陈旧,但修补的还算完整,能看得出家中虽不富裕,但有长辈疼爱。
是傅十九……
他想起来了,当时他刚入遥月门,就把傅十九认成师姐过。
当时他还自责过,现在看来,也许真不是他眼睛的问题。
正看着水流中的一草一鱼看的出神,忽然,远处传来村民的声音。
“听说隔壁村的疫病死了不少人,跟中了邪一样。先是有一户突然七窍流血,死在村头,全家人都死绝了,村民好心收尸。结果倒好,收尸的那几个青年先后暴毙身亡,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昨年他们不是收成不好吗,也没给寺里上供,是不是这个原因……”
“谁知道呢……”
第89章
傅廿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师兄小时候的视角,回放着以前的经历。
他待在躯体里保持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何止是不上贡品和香火,有的人家盖房子还偷了寺庙里的几块儿砖。”
“只能祈祷别传到咱们这儿,咱村里可没做过这种缺德事儿……”
村民的声音吵闹嘈杂,他没去凑热闹,只是低头,继续静静的看着水面。
水中清澈,河石上的青苔肉眼可见,他弯下腰,用小手拨弄了几下水。
溪水清凉,缓解了盛夏的暑热。
正玩着水,突然,背后传来焦急的呼唤。
“竹儿,和你说了不要玩水,上次掉下去多危险啊。今天你爹回来,快别在外面耍了。”
声音充满担忧,但到底还是温和,来了之后也没训斥他,只是“爹要回来?”听到这句话,他不禁欣喜。
“是啊,信中说是复官的事情有着落了。”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他的手往家的方向走,“这次回来,就是来接咱娘俩过去,到时候送你去私塾,你要好好读书,长大考取功名……”
复官?
他不太听得懂母亲在说什么,只能含糊的点点头。
天色渐暗,他随着母亲回到昏暗的茅草屋,借着厨房里柴火的火光,看着母亲做饭。
灶台下面的老鼠也闻见了香气,
上次吃肉已经是好多个月之前的事儿了,闻到荤腥的味道,他不禁耸着鼻子多闻了几下。
“好香。”
“饿啦?今天刚去王嫂那儿用上次给你缝衣服剩下的布料换的肉,还换了些别的粮食,够改善一阵伙食,”妇人说着,从锅中捞出一小小块油渣,掰了些已经梆硬的杂面饼,“先吃这个垫垫肚子。”
竹儿踮脚拿过馒头,捧在手上,怔怔的看着,也不吃。
“娘不饿,你先吃。”妇人又补充了一句。
他这才敢小口小口开始啃。
即便沾了油渣的香气,馒头还是硬的硌牙。
“娘,他们说隔壁村突然死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儿呀?”
“你还小,这件事儿你不需要管。”听到这个问题,方才面色和善的妇人,突然严肃了起来,瞪了他一眼。
“我都快四岁了!他们说,突然无缘无故死了好多人,好像是因为没给寺庙里进贡,落下的神罚。”
“傻孩子,怎么会是神罚呢。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总之你爹一回来,咱们吃个团圆饭,明天一早就准备离开这儿了。”
“这么快就要走吗?”听到这个,他顿时连馒头都不啃了。
还没来得及和后山常喂的山雀告别……
过年的时候在溪边埋下的坛子也没挖。
好在村里的小朋友不喜欢和他玩,不用和他们告别。
问完,他见着娘沉默的继续做饭,也没再追问。
入夜,他在炕上打着哈欠,脑袋一栽一栽的。
菜都放凉了,爹爹也没回来。
到了深夜,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才听见门外传来咳嗽声,和娘说话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
“怎么了这是?可是路上贪凉,或是吹着夜风了?”
“……”
“竹儿已经睡着了,这团圆饭还没吃。诶呀,怎么还发着烧呢?不会是隔壁村的疫病……”
“咳咳咳咳……怕传给竹儿,咱先去北屋再说……”
听见爹爹的声音,他试图睁开眼睛。
只是实在过于困倦,刚睁开眼睛,还没爬下炕,就一头又栽倒在被子里。
一觉睡到天亮,连鸡鸣都鸣过两三轮,他才睁开眼睛。
爹娘都不在屋。
穿好鞋子下地,发现伙房里也没有娘的身影。以往这个时辰,娘已经起来开始烧火做饭。
竹儿没多想,拿了瓢和小桶,便迈着小步子朝着溪水边走去,自顾自的开始洗漱。
晨间溪流有些湍急,他尽量小心不掉下去。
正洗着,突然,远处的岩石似乎挡住了什么。
他抬头,定睛一看,是一个女人。
通体发黑,身上满是疮子,身上还有尚未凝固的丝丝脓血。身上只穿了肚兜,头发散乱,眼珠子还在转,嘴巴大大的张着,似乎在求救。
“娘——娘——!娘——”他哪儿见过这幅场面,顿时吓得腿脚发软,瓢盆水桶直接撒手扔出去,朝着家的方向撒腿就跑。
还没跑回家,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便从不远处飘来。
抬头,只见从村头的地方冒出袅袅黑烟。
不是炊烟……
他怔了一会儿,赶忙大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明明各家各户就在旁边,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吼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不管怎么说,得先把爹娘喊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他大喊道,“爹!娘!快醒醒!出事儿了!”
可是根本没人理他。
他跑进伙房,发现菜还是昨天的样子,放在灶台上,一点都没动。
主屋也没人。
他又想起来,昨夜爹爹好像说过,去北屋睡去了,这才跌跌撞撞的朝着北屋跑去。
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