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徒弟在。”傅十九明白男人的意思。
一面,傅廿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他相信他有苦衷。
另一面,师命难违。
师父这么多年来,待他不薄。
男人看出来他的纠结,故作迟疑片刻,又开口道,“其实早就想问问你,既然无心自立门户,是否愿意从今往后多一个义兄?”
第96章
“师兄今日还我出来,所谓何事?”小廿收到书信,书信上说,十九师兄喊他出来,说是约在酒楼许久,他便趁夜,偷偷前来赴约。
深秋夜寒,酒楼里除了他们,只有几个半昏半醒的醉鬼。
桌上的油灯昏暗,傅十九看了一眼阔别已久的师弟。面色比离开遥月门的时候康健了不少,声音也不那么沙哑。
他约师弟出来之前,在王府踩过点。
一直以来木讷的师弟,练刀法的时候眼神一直停留在不远处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想必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眼底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甚至刀谱打错了也没注意。最后,不知怎么的,师弟就手把手开始教那王爷使用短刀,脸凑的极近。
“师兄?”小廿见傅十九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傅十九这才从思绪中回神。
他的手藏在桌下,悄悄握上剑柄。
顿了很久,傅十九才开口,“你为那狗贼王爷隐瞒起兵之事,欺君犯上,整个遥月门因你大受牵连……”
“上次重阳节归门,已与傅氏划清关系,我所作所为一人承担,谈不上给遥月门蒙羞——”小廿还没说完,忽然察觉到了傅十九手中紧握的剑柄,顿时明白了什么,“是那个男人让师兄来取我性命的?”
说完,小廿垂眸,自顾自的又接道,“也是,他眼里容不得他的弟子心中有比他更重要的人,所以派师兄来,也算是试探师兄的忠心。想必师兄早已取代了大师兄的地位,为那个男人卖命,也是情理之中。”
“总比你给姓楚的当狗好。”
傅十九说完,手还是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他的狗。”
傅十九:“……”
“我虽不再认他为师父。但师兄从小对我的好,我都——”
傅十九没等他说完,抽剑起身。
几乎是同时,小廿也站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格挡。
但也仅仅是见招拆招,并未主动出击。
数十招过后,二人于酒馆外的巷内对峙僵持。
傅十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一路上,师弟的招式全是破绽,只要他有心去刺,师弟早应倒在血泊之中。
犹豫之时,傅十九感觉到手上搭上来了一隅冰凉。
紧接着,还听见了一丝轻松的小声。
“入秋了,师兄记得多添衣。再生了冻疮难免受罪。叛门之事……是我和傅氏之间有过节,也算有所苦衷,不求师兄理解。我知师兄师命难违,不会为难师兄,但现下尚未辅助王爷完成——”
傅十九没听师弟说完。
这一剑便刺了下去。
霎时,鲜血从心口飞溅,暗淡的猩红模糊了视线,除了师弟竭力发出的喘息,什么也听不见。
“十九师兄,十九师兄,刚才师父讲的招式能示范一遍吗?”
听见小师妹稚嫩的声音,傅十九依旧神游在外。
他记得,捅了师弟那一剑后,他就后悔了。
可回过神,没等他弥补,就见一行人追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锦缎,气质不凡的男人先一步横抱起来了血流不止师弟,神色焦急的离开。剩下的人追杀了他半个城,他才甩掉。
“十——九——师——兄——!”小师妹见傅十九不理她,又加大声音。
“听见了。”傅十九被吵得无法陷入回忆,淡淡的应答道。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他捡起长剑,放慢动作,在小师妹面前示范了一遍。
“看懂了?”
“没看懂,十九师兄再来一遍!”
傅十九:……
他看得出师妹粘他的那点小心思,没戳穿,又耐心的掩饰了一遍。
这次,剑法还没打完一整套,傅十九就看见信使火急火燎的跑进院内。
他拎着剑,也顾不得师妹,赶忙迎了上去,“什么信件这么着急?”
“在外出行任务弟子得到消息,说是之前叛门的傅二十……”
傅十九赶忙附耳过去,听信使说话。
每多听一句,瞪得溜圆的眼睛中的红血丝就会多加一分。
“骗人的吧?”听完,傅十九麻木的小声道。
“哐啷”一声,手里的长剑也落在地上。
愣了许久,他才像是发疯似的,抓住信使的肩膀,“那那头老狐狸呢?他怎么没死?小廿体内的蛊是子母蛊,母蛊宿主死亡,母蛊就必定会死,子蛊宿主也必死无疑,当时我怕那个老狐狸反悔,对小廿痛下杀手,特意留下的连带关系!他怎么没事?”
“……”信使的脸色犯难。
“他为什么没事?他怎么可能没死!”傅十九歇斯底里的吼道。
一旁的小师妹见此,赶忙躲进屋内,也不吵着让傅十九教他剑法。
“按理来说种子蛊的人会替他挡一命的!”
“傅二十他……临死之前,把蛊虫从心口生剜出来,说是要保全替他种蛊的恩人性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那母蛊被剜出来的时候,的确还是活的。”
傅十九放下抓在信使身上的手。
怔怔的看着地面,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怎么会这样?
他原打的主意,是让那个姓楚的给小廿承命,替小廿一死。
没想到小廿竟然能生剜出来心头的蛊虫。
他们以前杀人再残忍,也不会用活人剜心这种残暴的方式,没想到小廿竟然对自己下去狠手。
在院内愣了不知道多久,傅十九才慢慢挪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内,除了他自己的物品,还留着小廿出师之前,没带走的小东西。
都是些不打紧的陈年旧物,但物品上残留的记忆,包含了他们携手度过的无数春秋。
傅十九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的看着眼前的东西。
有半根烧黑的木头还挂在墙上。
那是义肢的一部分。
当时他说着要帮小廿把第一幅义肢修好,结果修了很久,也没成功修复。又不舍得扔,便一直挂在这儿。
死了?
傅十九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但是夺眶而出的泪水,早就先一步相信了死讯。他没哭出声,只是垂着头,任由眼泪滴在身上,染深了一大块儿衣料。
不知不觉,这么坐了大半天。
院内,炊烟袅袅,饭食的香气顺着窗子钻了进来。傅十九不为所动,还是死气沉沉的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吱呀”一声,门响了。
傅十九缓了好久,才意识到有人进来,机械性的转头去看。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木讷的从口中蹦出两个字,“师父……”
男人的脸上也没多少表情,一如既往冷冰冰的,不苟言笑。
傅十九浑浑噩噩的被从地上拽起来,按在浴盆里,洗干净了身上的泪和泥。
“我有办法让你的二十师弟回来,但是……”
“小十九,别哭了。”
“竹儿……”
男人的声音宛若魔音灌耳,傅十九没听清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的应答。
最后的目光,停留在身躯上覆着的师父脸上。
汗涔涔的,呼吸也很重,身躯麻木的感受下,傅十九最终还是无力的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死灵香诡异的幽香逐渐减淡。
傅廿动了动眼皮,视角渐渐回归本体,不再能透过傅十九的视线,经历傅十九以前的事情。
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的香炉彻底燃烧殆尽,一点白烟也没,只有屋内,残留着死灵香焚烧留下的淡淡气息。
傅廿看了看自己身上宽敞的衣服,和微微凸起的小腹。
又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不过一炷香。
一炷香时间,他便透过死灵香,经历过了傅十九的大半生。
傅廿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的确没听过傅十九说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看到傅十九刺完他一剑,懊悔至极,甚至暗暗在楚朝颐体内留下埋伏,在他死后看着满室回忆失声痛哭的时候,这份未出口的情谊,比说出口的还要苦涩。
还有和师父纠葛不清的情感。
傅廿怔了一会儿,起身下床。
打开香炉,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香灰重新扫到小瓷盒中。
正扫着香灰,傅廿突然回想起来一个细节。
等等……大师兄当时,也给了傅十九一小盒死灵香,说是用阳寿换的。当时傅十九以为大师兄是说来唬人,也没多问,可不过几日,大师兄就……
想到这儿,傅廿抓起瓷盒夺门而出。
他不敢乱跑,只能尽可能快步的向前走。
趁给他瓷盒的小厮还没走远,趁师兄还没出宫多久,还能追回来!
第97章
还没跑出承元殿,傅廿不禁放慢脚步。
只是跑了两步,呼吸就愈渐加重,腹中的抗议又一次开始闹腾。
“说了别吵!”傅廿小声呵斥道。
呵斥并未起作用,傅廿只好停下追赶的脚步,回去派遣禁军进行追踪。
回到宫殿内,傅廿的目光还是停留在魂铃和装满香灰的盒子上面。
他用烛火试图再次点燃香灰,这次,没有奇异的味道散发出来,也没有在透过视线,看到傅十九以前的事情。
傍晚,傅廿正在屋内翻着刀谱,突然听见门外有动静,赶忙坐直。
不过几秒,果然,一个修长的人影鬼鬼祟祟在门前移动。
傅廿见此,只当什么都没发现,又倚了回去,继续装作无所事事的翻着刀谱。
直到那个人影蹑手蹑脚的钻进屋,小心翼翼的靠近他身后,时不时拨一下他的衣领,又蹲下去故意让傅廿看不见。
等一会儿傅廿继续看书,人影就又站起来再拨弄了一下傅廿的头发。
忍了半晌,傅廿才故作不经意的伸了个懒腰,义肢狠狠的向后甩了一下。
感觉到扎实的触感,傅廿赶忙回头,顿了几秒,才开口道,“陛下,您…您怎么在这儿?”
“叫你来吃饭,”楚朝颐蹙着眉,揉了揉肩膀上挨打位置,并没有埋怨,“晚膳准备好了,走。”
傅廿还没回应,膝下突然多了一双手,试图把他从毯子上拔起来。
“属下自己会走!”突然被抱起来,他有些慌乱,但又不敢贸然翻身,只能小声抗议,“松手!”
抗议并没有起到作用,楚朝颐充耳不闻,继续大步向外走去。
傅廿不知道他又搭错了哪根神经,又小步踢腾了两下,示意楚朝颐放他下来。
快走到门槛,楚朝颐停住脚步,“今日听闻你派遣禁军追踪那个傅十九的去向?甚至还试图违背医嘱跑出宫?是真的吗?”
傅廿:……
他现在被腾空抱起,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回陛下,是真的。但属下只是——”
话还没说完,楚朝颐又一次迈开步子,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属下追寻他的去向别无他意,只是怕他再生出事端,引起后患。”眼见着远处的宫女来来回回,傅廿赶忙继续解释,“真无他意。”
“知道。”楚朝颐淡淡的回答,“你若是真有别的意思,就不会让傅十九活着出牢。”
他虽看不惯阿廿满口喊着师兄,但到底,这两个人关系止步于师兄弟,楚朝颐再看不惯也不好说什么。
即便他的阿廿真看上了谁,那也肯定是对方勾/.引的阿廿。
“那可否放属下下来?”
“求人的时候要怎么求,以前晚上的时候教过你。”
傅廿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不久之前,唯一有效的求饶耳语。
他没说话。
楚朝颐还在大步流星的向前走。
眼见着离来往的宫女越来越近,宫灯了点上了大半,傅廿实在怕被人看见。
他抓了一下楚朝颐的领口。
迟疑片刻,才尽可能忍着极大的耻感,压低声音,“相,相公。”
说完,傅廿感觉到抱着他的手非但没松懈,反倒是更紧了几分。
“放我下来吧,好,好相公,求求你了。”咬牙说完,寒冷的夜风里,脸颊愣是烫的几乎沸腾,他尽可能把脸埋低。
完全没注意到头顶的目光,骤然变得十分有攻击性。
过了许久,他感觉到被慢慢放下。
站稳后,傅廿理了理褶皱的衣服,站在楚朝颐身后,正准备等楚朝颐迈开步子跟上去,突然发觉楚朝颐一直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你先去主殿。我待会儿就去。”楚朝颐依旧背着身,声音平淡,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来有个重要文书需要批注。”
傅廿:“是。”
他并未怀疑什么,迅速绕道开溜。
一同坐在饭桌上的时候,傅廿见楚朝颐吃的差不多,才开口说话,“属下和傅别商量过了,决定让他留在宫内,等身体好了以后跟着卫兵一起操练。往后是去是留,看他自己。问了他年龄,他也只说大概是十一二的年纪,估计从小是被那个糟老头子捡回去的……”
“都好,阿廿说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