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玉闭了闭眸:“陛下恕罪。”
崇德帝许久没有说话,手掌握拳渐渐收紧。他登基这一年多以来,被群臣忤逆无数次,尤其是士族一派,去年年初陈楚一战兵败,以太傅颜韶为首的内阁上了无数道折子,明面上是上奏意见,实际上不过就是批驳圣意罢了。他是年轻无为,可是如今仿佛已经连帝王权威也都没有了,他连赐个婚的也要被忤逆么?
崇德帝冷了神色,看着面前跪地之人:“舞阳身份才貌皆与你匹配,你仍旧如此不愿,可是已经心有所属?”
“……臣并没有。”陆折玉低声回了一句。可是这个时候,他不知怎么,心里却突然想到了时云璟。
“既然如此,究竟为何不愿?”崇德帝声音带了明显的怒意,他已经不是怒陆折玉不想娶舞阳长公主,而是想到士族一派对他的批评,如今不由自主地迁怒到了面前之人。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无人说话时就静悄悄的。陆折玉不知该作何回应,崇德帝就冷脸等着他回应。
“臣敢问陛下——”陆折玉突然开口,“这件事,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舞阳长公主的意思,抑或是其他人的意思?”
崇德帝闻言,眼神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你问这个作甚?”
陆折玉心里有隐隐猜测,但却无法直接回答,只好避重就轻地道:“臣只是觉得,此事关系公主终身大事,公主未必愿意嫁。”
崇德帝神色缓了些许:“此事自然是朕与舞阳商议过的,她可是倾慕你已久。”
陆折玉闭了闭眼睛,左思右想没有什么好的主意,只能先拖一时是一时:“臣谢公主垂爱,陛下可否再容臣考虑几日。”
崇德帝缓缓点了点头,看到他已经让步,也不好在紧逼,遂道:“也罢,与皇室联姻,他人求都求不来。你回去好生考虑考虑罢。”
陆折玉俯身跪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陆折玉回到侯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先去找了陆迟,将崇德帝跟他说的话一一禀明父亲。
陆迟神色淡淡,若有所思:“先说说你是如何看的?”
陆折玉面露急切:“我与舞阳长公主从前并无交集,陛下怎的就突然赐婚了?这绝非是陛下的主意。”
“那你觉得,是何人?”陆迟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
“是韩轻,定然是他。”陆折玉以手支额,闭了闭眼睛。
陆迟看了他一眼,将一个茶杯推到他面前:“喝杯茶冷静冷静,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不过就是陛下赐了个婚而已,又不是北狄铁骑踏入了皇城,你急什么?”
陆折玉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他向来遇事沉着,可是此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不如从前一般冷静了。
陆迟看着这上好的茶就这样被一口闷了,无奈摇了摇头:“什么证据都没有,你就直接认定此事是韩轻所为,如此凭感觉做决策,我以前是这般教你的?”
喝了半杯茶,陆折玉镇定下来些许,他定了定神,一点一点地分析:“依陛下的性子,他鲜少亲自做决策。要么听颜太傅的,要么就是听韩轻的。赐婚一事,总不可能是太傅的主意。”
陆迟:“所以你就认定是韩轻的主意?”
陆折玉:“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自以为是。”陆迟搁下手中的茶杯,沉声道,“你在楚国为质半年,这些时日,陛下也逐渐亲政。陛下自己也知晓,若事事都倚靠士族或者阉党,那皇权永远不属于他。”
陆折玉一怔:“所以赐婚一事,是陛下的主意……”
陆迟点了点头。
陆折玉心里有些发慌。若此事的韩轻所为还好说,可这是陛下的意思……若是拒绝,那便是抗旨不尊。
陆迟鲜少看到儿子如此满面愁容的模样,淡淡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娶?”
“……我无心婚娶。”陆折玉低声道。
“为何?”陆迟抬了抬眼皮,“可是因为别苑里的那位?”
陆折玉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他咬了咬牙,闷声道:“……不是。我与舞阳长公主本就无任何交集,何来谈婚论嫁。”
陆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站起身来,走到书柜前,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看上去十分精致的木盒,将其打开后,放在陆折玉面前桌子上。
“这是……”陆折玉蹙眉看着那盒子里的东西。那是一对血红色的玉佩,镶了金边,缠着绛色丝绦,看上去十分贵重。
“这是你还未出生时,先帝所赐。”陆迟淡淡道。“你祖父与先帝为你和舞阳长公主定了娃娃亲,这便是信物。”
陆折玉如遭雷劈,久久不能言。
陆折玉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别苑的。他推门而入,时云璟正在一个人吃晚饭。面前四五个菜式,每一样都动过,被他用筷子翻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一片狼藉。
“你终于回来啦?”时云璟面露喜色,“我等你一起吃饭等了好久了。”
好家伙,自己把一桌子菜吃成这样,这也叫在等他吃饭。
陆折玉眼尖地看到了他缠着纱布的手,不由蹙了蹙眉:“你手怎么了?”
时云璟把手举起来一看,还是那套说辞:“哦。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
陆折玉无奈摇了摇头。既然时云璟不想说实话,那他问是问不出一个所以然的,索性就直接放弃询问了。
“你看我都受伤了,筷子都拿不好,你要不要喂我啊?”时云璟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陆折玉敛目看了看这一桌子菜,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若是再晚来片刻,说不定就已经把剩菜撤下去了。
陆折玉没有回话,只是默然坐到桌前。
时云璟瞧了瞧他,凑过去问道:“你怎么了?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陆折玉没有回应,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莲子蓉方脯,送到时云璟唇边。
时云璟受宠若惊,就着他的筷子吃了下去,一边嚼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陆折玉又夹起一个水晶鲜虾饺喂给他,时云璟十分乖巧地吃下去了。
陆折玉就这么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给他夹吃的,时云璟也很听话,将食不言贯彻到底。
“吃饱了么?”陆折玉放下了筷子。
时云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吃饱了。他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么?今日自你回府就没见你笑过。”
陆折玉想起赐婚一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将此事告诉时云璟。理性告诉他,他的婚事与时云璟何干,而感性却告诉他,此事与他有莫大的干系。
千言万语被拦在外,陆折玉终究是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他。
陆折玉扯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没事,只是朝中琐事罢了,不必担忧。”
时云璟点了点头,一副让人省心的模样。
陆折玉安抚一般地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时云璟眨了眨眼睛,趁其不备,凑上前去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陆折玉微惊,未来得及躲闪,唇上触觉太过于短暂,却十分真实。面前之人偷香成功,一副得逞的样子看着他,神色间却又像小猫做了错事一样,让人不忍苛责。
陆折玉但觉耳根发烫,他站起身来走出殿外想吹吹夜风,时云璟却跟了出去。陆折玉愈发觉得他像牛皮糖一样天天黏在他身边,还是甩都甩不掉的那种。
三更天,夜色愈发深了,到了该歇息的时间了。
思来想去,心里藏着心事,那赐婚一事压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烦躁不已。陆折玉没有再留在棠梨轩跟他一起歇息,还是去了隔壁的暖阁。时云璟纵然不舍,看着他今日略显疲倦的神色也不好多留,只好任他去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四更天。身旁少了一人,时云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随后掀开被子,起身点了灯,低声唤了一声。
“楚珩。”
屋外的人听到声音,轻声推门而入。
“殿下有何吩咐?”
时云璟穿着中衣坐在小案旁,烛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神色。
“去查一查,今日陆折玉进宫都见了何人,发生了何事。”他顿了顿,又道,“他有事瞒着我。”
“属下遵命。”
【作者有话说:---------
崇德帝:“与皇室联姻,这恩赐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陆折玉,你当真要忤逆朕?”
时云璟:“他愿意跟皇室联姻啊,只不过不跟你们这个皇室的人联姻罢了。都是皇室中人,谁比谁高贵啊?”】
第46章
这几日以来,陆折玉如常一般,清晨去上朝,巳时回府。时云璟表面上每日乖巧地在别苑等他下朝,实则暗中派楚珩一直调查着那日陆折玉在宫里发生了何事。只是一连数日都没查出什么结果,毕竟他答应过陆折玉,不再往皇宫中派密探,但此事不进宫又实在难以查出什么结果。
今日下朝之时,崇德帝身边的大太监郁德业还来问陆折玉,有没有考虑好赐婚一事,陆折玉只得先敷衍过去。
陆折玉始终因此事而烦躁,晚上也不再跟时云璟一起歇息。时云璟看出他心神不佳,也不勉强他。只是半夜三更睡不着,就会偷偷抱着枕头溜到暖阁里,爬陆折玉的床。陆折玉想把人赶走,可是时云璟这个牛皮糖岂是那么容易赶走的,半夜三更也不好闹出太大的动静,陆折玉无奈之下,也只能随他去了。
终于到了休沐之日,陆折玉无需上朝。时云璟很是开心,难得能与他一起醒来用早膳。简单几样平平无奇的早膳,到了今天仿佛比平日里更美味,时云璟喝牛乳喝得嘴唇上沾了一圈儿,陆折玉递给他帕子示意他擦一擦,时云璟却凑上前去,满脸都是“你帮我擦”的意思。陆折玉将帕子扔桌上,用眼神说着“爱擦不擦”。
时云璟笑笑,趁其不备突然间亲了他唇角一下,将牛乳蹭他唇边,陆折玉皱眉,十分嫌弃,顾不得君子风范,直接用手背揩去粘在唇边的牛乳,看着旁边的人一脸得逞后的样子,这早膳也吃不下去了,起身便走,时云璟自是不依,拽着他又缠了上去。
旁边伺候着的小丫鬟看得满脸通红,低着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能任两个主子在那里打情骂俏。
陆折玉想出去却被缠得脱不开身,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手足无措的小丫鬟,轻咳一声吩咐:“这里没事了,你下去罢。”
那小丫鬟赶紧躬身行了一礼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时云璟玩够了,拿起帕子将嘴角擦拭干净,轻笑道:“我还没吃完呢。”
“没吃完就接着吃。”陆折玉瞥他一眼,“你是没长手怎的?吃饭要别人喂?”
“那倒不用,”时云璟重新拿起筷子,歪着脑袋似乎在思索吃哪个菜,“不过你要是喂我,那当然是最好了。”
陆折玉懒得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时云璟吃得差不多了,那个小丫鬟却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回来得正好,把桌子收拾了罢。”时云璟使唤道。
小丫鬟躬身行了一礼,面露急切:“公子,宫里来人了,看样子是个承旨官,已经到了正厅了。”
承旨官?看来是圣旨到了。陆折玉瞬间敛了神色,心下总有一阵不好的预感。他站起身来,正欲出门去接旨,却又突然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时云璟,走到他面前俯身两手搭在他肩上,镇定道:“是圣旨到了。你乖乖呆在别苑里,别出去,等我回来。那承旨官虽不认识你,但是看到你总归是不好,明白了吗?”
时云璟看着他严肃的神色,两只手乖巧地放在腿上,点了点头。
陆折玉定了定心神,低头看看自己着装并无不妥,方才走出了房间,顺便关上了屋门。
出了别苑,走过长廊,来到侯府正厅的院子里,院中已经跪了一地仆从小厮,陆迟跪在前方正中央,陆折玉快步走过去,跪在他爹的身侧。
承旨官将那金锻卷轴展开,扬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节将军陆折玉,于楚为质半年有余,率定远军收复边境六城,夺取西北十三城。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定远侯一门实乃我朝之栋梁。”
陆折玉心中暗道,但愿圣旨上只是一些赏赐。可是数日之前,赏也赏了,封也封了,今日宣旨定然不止这些。
承旨官继续念道:“今有舞阳长公主品貌出众、娴熟温良,与武节将军堪称天设地造,二人本婚约在身,为成佳人之美,特将舞阳下嫁于陆折玉,另赐驸马府邸、黄金。”
陆折玉僵在当场。最不愿意遇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那日在御书房,崇德帝明明答应他再考虑几日,怎的今天就……
承旨官余光看了他一眼,最后念道:“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择良辰完婚,钦此。”说罢,将锦轴卷起,走到陆迟与陆折玉面前,双手将锦轴递给他。
“下官恭喜陆将军了。”
陆折玉面容怔怔,许久没有动弹,他紧紧盯着面前那个卷轴,视线滚烫,仿佛要将那东西灼出一个窟窿。
陆迟侧目看了一眼他,见其未动,伸手将那卷轴接了过去,说道:“臣代小儿叩谢陛下隆恩。”
说罢,陆迟站起身来,陆折玉仍在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在旁边的小厮聪颖,赶忙将自家公子扶了起来。
旨意带到,承旨官将陆折玉的反应尽收眼底,便欲离开,陆迟派人相送。
待其离开,陆迟转身看向人,声音冷了几分:“怎么,不过就是赐了个婚罢了,你的魂儿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