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这种低沉且略带柔和的声音是讲故事的必备,像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但沈流只说了句“快睡吧。”
我有点想哭。但我很好地隐藏了鼻中的酸意,合上眼睛,让自己回归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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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觉一向不大安稳,况且心事缠身,天刚放亮我就迷迷糊糊地醒了。
沈流看样子早醒了,在调息,吐纳浑然,真不愧是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海清剑沈少侠。
霞光展开如旋转的扇子,天星云风万般美妙绘于其中,我有些担忧,“师兄,是不是有句谚语叫‘朝霞不出门’来着?”
沈流这才睁眼,霞光很美但他没多看一眼:“我给你打鱼去。吃完好赶路。”
看到我有点不情愿的样子,沈流又说:“路上不耽搁的话,天黑可到下一个城镇。”
“别闹脾气了。”
我依然坐着一动不动。果然,沈流又哄我,“到时候随便你点。”
我有些得意,且高兴,对着沈流喜笑颜开。
沈流去河边了,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又笑不出来了。我总觉得我和沈流最终会形同陌路,甚至你死我活。我不想,但却感受到了宿命的屏障。
终有一日,他会抛弃我。
因为他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了。
有一,便有二。
我是恨他的。
茫茫大雾中,他可以沉默地牵起一个磕磕绊绊的生出翅长出角的小怪物;走到阳光下,却把那小孩儿一个人抛弃,无助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也搞不懂他。
我有时想弄懂沈流,有时又不想。在沈流离开我,并且对我视而不见的时候,我格外想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沈流陪着我的时候,我又不想深究。懒洋洋的,觉得如此便好。
沈流很奇怪,我也很奇怪。人,真的很复杂。
我还想知道他抛弃我的理由。是有什么苦衷吗?但我那时已经很听他的话了,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他觉得我不配吗?
我可以问他吗?我好像没有这个勇气了。
“烤。”
唔。怎么办,心里烦懒得动。
我朝沈流甜甜地笑着,“师兄帮我烤。”
沈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有这么懒,但他还是帮我烤了。
篝火幽幽烧着,把树枝上那条豁了三四条口子的鱼正面、反面熟透地煎烤,直到鱼被烹得死透可供人吃。
我咬第一口,沈流再烤他那条。
冷不丁地,他说,“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师兄说,我……。”
呸。
呸呸。
“师兄,”一股鱼腥味儿在我嘴里蔓延开来,这回真是沈流的错了,“你没烤熟啊!”
的确,没在路上耽搁的话,我们傍晚就到了一处城镇。可能因为地处江南,镇子夹河而市,商铺云集,市声相竞,河上舟楫处处可见,一派繁华热闹。
“这里是白平镇,到这儿之后,去金陵的路上便处处有照应了。”
“师兄,我们去金陵做什么?”
“带你出来历练,一是观世俗了世情,二是让你与其他有名的江湖人士结交,日后出了门派,也好有个照应。”
“师兄,我们不去行侠仗义吗?”
我不懂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竟惹得沈流勾起了唇角。他低下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你啊,成天偷奸耍滑,一不背书二不练武,还想当大侠?好好烤鸡的话,以后当个厨子吧。”
“锄奸惩恶这种事,还是让师兄来做吧。”
沈流笑得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是太紧张了还是气的?
我气嘟嘟地说,“师兄!你怎么好揭人家的短呢!”
气死了气死了!
我晚上要把沈流的银子吃光!
点了一大桌子菜,沈流还笑着。
我自顾自大快朵颐,心里忍不住想,沈流怎么会知道我偷偷摸摸烤鸡吃?是谁告的密?童师姐?二师兄?还是……要是让我知道了,下次就给他放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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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特意早早上了床,心满意足地卷着被子滚到里面。装睡。
我听见沈流脱衣服的声音,以及掀开被子后僵硬的声音。
嘻嘻嘻嘻嘻嘻嘻……嗯?
我感觉到沈流的胸膛贴上了我的背,他的小腿刚好碰到我的脚心,他揽住了我的肩。被窝里一大半的热气先是散开然后成倍回来,贴在我的皮肤上,让我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
沈流,真有你的。这回算我输了。
第4章
金陵,几百年间被诗人不厌其烦的唱响繁华之地。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金陵,也是江湖中三大门派之一白虎堂的总堂所在。白虎堂威风赫赫,门人子弟多是英勇善战,刚劲稳健之辈,且负责金陵的治安,堂主白起风成了皇帝也不敢妄动的人物。
如今江湖平和,也有不少或大或小的门派入驻金陵。想来他们也喜欢这纸醉金迷之地,不像我的师门,居于深山之中;不像我的师兄,清风朗月,刚正不阿。
我其实很讨厌跟人打交道,因为每结识一个人,就要为了自己的安全费尽心力去揣度人心。人心很复杂,我不想太累,但又不得不如此。
唯有沈流,是唯一个让我纠结是否要去揣测。我时候连他呼出的气都想看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有时候甚至想沈流若打算捅我一剑也随了他吧。
我看着沈流,快乐又冰凉。我古怪地想杀了他,但又割舍不得,像是天性如此,不自主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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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下脚处,是武阳剑派,是和我们逍遥派差不多的九流门派。但他们住的地方可比我们好多了。
我们那里是漫山遍野的山鸡,他们这里是随处可见的烤鸡。我还挺羡慕的,总觉得我要是在这儿,说不定可以成为名扬天下的一代大厨,万记烤鸡店·金陵总堂。
该派掌门是个和我们掌门一样老的老头子,叫吴天。
一番寒暄后,老头要给我们引荐这金陵城的一个小地主,“贤侄啊,可不要看这罗门不如那白虎堂有百年积蕴,这十几年间就能在金陵站稳脚跟的门派那没能点实力、没点后台吗?况且这罗门门主罗威惜爱人才,你若入了罗门,定得门主赏识。”
沈流的语调依然不卑不亢平和有礼,我却能听出了些不高兴,“吴掌门过誉了。沈流一心想留在逍遥派,无心另择高处。”
老头有些可惜,说凭我师兄的剑法和才能,留在逍遥派可惜了。沈流答道,“逍遥随心,是某所求。功名利禄,皆为浮云。”
老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让人送我们到客房去。
带路的是个马屁精,先夸沈流几个月不见依旧玉树临风、剑心坚贞,然后夸我肤白貌美、天真灵动,令人望之便神清气爽。
“这位师妹,哦不师弟,你看上去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啊不对,你比倾舞的姐姐们还要好看!就是不懂什么规矩,不然,或可摘得‘浊世佳公子’的美名。”
沈流打断他,“我师弟自小长于山野,不懂什么礼节,担不起这类虚名。”
马屁精嘿嘿一笑,揶揄道,“礼节还是要教一教的。沈师兄,看你二人关系如此要好,日后你若娶了白大小姐,总不能让你这师弟在人前闹笑话吧。”
我震惊了!沈流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断然拒绝?!
以致那句“沈某对白大小姐绝无妄念”都让我读出了一丝犹豫。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又重新浮上了脑海。沈流,不仅是我的师兄,也是逍遥派的大师兄,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海清剑。
一个风华正茂、如松如玉的少侠,该是江湖多少女儿的梦里人。
没有白大小姐,还有李小姐杜小姐王小姐,那么多人、那么多人都要和我抢沈流。
明明她们还有很多梦可以做,她们明明都花团锦簇地笑着了,却还要和我,这个只能向着空气开心的人,争啊抢啊我的唯一的好梦。
她们永远也不能体会到,当沈流提出与我握手言和、重归于好的那刻,我是被施以多么盛大的黎明的恩典。
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嘴巴满是淌血的月亮。
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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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沈流又想上我的床,我当然不许,虽然我已经差不多平静下来了。
“师兄,”我试图问得隐蔽点,“那白堂主的女儿,好看么?”够隐蔽吗?这已经是我想的很隐蔽的问法了。
如果沈流说不好看,我想我会开心一点;如果他说好看,我的嫉妒心大概会做出一些失控的事情。
我紧张地期待着沈流的判词,希望他不要将我背弃。
我竖起耳朵虔诚聆听,我焦干的心再次被他的甘霖滋润,我快乐地、天真地对沈流报以大大的笑容,他真的太好了,他值得。
沈流说:“没仔细看。”
这语气像是在评价陌生人,我满足了。如果我只有沈流的话,那么沈流也应该只有我。这才公平。而我确认,我只想要沈流,我早已习惯他陪在我身边。
如果可以,我想和沈流真正和好。
像以前那样,整日跟在他身后,缠着他。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当一个怯生生的小屁孩,只要沈流关心照顾的弟弟。
他又说,“星之,你很好看。”
我感觉自己要溺毙,却不得不尽量维持表情,“师兄你真有眼光。”
只有这干巴巴的七个字,我是被沈流牵着的笨拙的小孩儿。心里溢出来五彩斑斓,却只画得出黑白简笔的笑脸。我抓不住蝴蝶,但有了另一种灵感。
我跪直身板,这高度能让我刚好抱住沈流的腰。我亲呢地用脸颊蹭他的衣服,沈流身上淡雅的皂荚味在此刻格外醉人,我低声倾诉自己的心意,沈流你真好。沈流,你真好。
沈流有些无措,但他什么都没问就安抚性地抚摩我的头发。
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了。我把眼泪憋回去了。
我真诚地、带了少许哭腔地看着沈流,“沈流,你和我姓好不好?”
沈流的眼神有些迷茫,不懂我这发的什么疯。
我稍稍拉开些距离,以便我能更好看着他,“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你这名字好晦气,还是改了吧。”
“你和我姓,叫万流,大道至简,万流朝宗,简直是一代宗师的名字,将来肯定能流传千古……”
沈流安安静静地听我絮叨他这名字多不好,“万流”有多好,等我说完了他才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我,“你忘了,凡是嫡传大弟子均是要姓沈的?”
我有些懊丧,便说睡觉。
我滚到里面,听见沈流一声轻叹,“星之,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因为我没有安全感。沈流身上没有一个证明他属于我的戳。这听上去有些自私,而我不是,也不打算当一个好人。
我不是一个好人,那我配拥有沈流吗?
……我配的。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如果我不配,那就不会也不能有人配。
沈流会接受我吗?他最终会接受的,最终一定。
我真的配吗?
苦苦凄凄的小水洼,只配在烂木林里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吞噬着腐烂和废弃。
我不能再想了。
我不能再想了。我如是告诫自己。
第5章
沈流的剑名海清,没什么特别用意,只是掌门赐剑时,剑身上便有“海清”二字。
海清剑冷而锐,极锋利,一如沈流这个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他练剑出了一层薄汗,我一边吃着地瓜粥一边赏心悦目。
沈流收剑,天光归一,我笑着说,“耍得不错,给您一个铜板成吗?”
沈流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嘴唇动了动,这时却突然有人插话。
“妙哉妙哉!沈兄的海清剑法真真妙啊,去如海奔如流归如江河气势磅礴,真是令人不禁拍手称快!”
是马屁精吴薛林。想必是来喊我们一同前去白虎堂拜访。白虎堂最近在举办宴会,堂主白起风广邀江湖各路少侠赴宴。
我知道白起风如今为江湖正首,免不了拜见,于是央求沈流,“师兄,我们坐坐就走吧。”
吴薛林笑着打断了我,“小师弟啊,如今沈师兄风头正盛,估计有不少人想与他结交一番,怎么能坐坐就走呢?你啊,和我,今儿准备搀着你师兄回去喽!”吴薛林故作神秘地朝我贱笑,“你师兄说不准今儿就在白虎堂歇下了!”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有些不高兴。我拽了拽沈流的袖子,就听他清冷的声音道,“尽量,坐坐就回去。总归日后还有机会来拜访。”
吴薛林是个瞎子,或许还是个傻子。他不可置否地揶揄道,“沈师兄怕不是没亲眼见过那白大小姐有多美!我觉得肯定排得上江湖前三,嘿嘿。况且,”吴薛林的声音压低了,并且刻意凑近我师兄的耳边,似乎怕被人听到,“白堂主这次办宴可是存了择婿的心思!”
“听说白大小姐在第一天曾站在阁楼上远远望着花园中的酒宴。当即有人唱,目眇眇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白堂主笑笑没说什么。”
“后几天,白大小姐居然下楼了,还在亭榭里小憩!”
“白堂主就这么一个子女,谁要是娶了她,虽说是入赘,但能接管白虎堂,也是一件美事。沈师兄,你说谁能有这么大的福气啊!那么大的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