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也听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似乎用了变声的装置。怜江月看了看手机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
对方显然想隐藏身份,怜江月就想套一套话,起码弄清对方的方位也好,他就说道:“您是从泯市晚报上看到我登的寻人启示和我的联系方式的吧?您在泯市?”
他话音落下,手机里传来一串忙音。通话中断了。他复拨过去,可怎么也打不通。
怜江月再睡不着了,时间倒也不早了,快六点了,他往外一看,外头天色泛蓝,屋中干燥,呼吸间,喉咙发痒,怜江月便倒了一大杯水喝下,洗漱一番后,下楼去了。
那坐在大堂前台后面的还是昨天帮他登记的年轻男人,看到怜江月,男人站起身,指着前台边上的一条过道,热情地招呼他:“早饭吃吧?餐票十五一张,在这儿买票,走到底有个餐厅,自助餐,啥都有。”
怜江月闻了闻,他的嗅觉现在也敏锐极了,站在过道一头就能闻到那餐厅里飘出来的榨菜,豆浆,茶叶蛋的气味。他对这些兴趣不大,摇摇头,转身往外去。
男人又喊他,说:“今天打算上哪儿玩儿啊?还是给你叫辆包车,找个地陪?昨天的老沈,你看还成不?”
怜江月笑着拒绝了,走到门口,他回头问了男人一声:“你们这里的晚报就在本市发行吧?”
男人笑着道:“那还能发行到哪儿去啊?”说着,他拍了下手,两只眼睛机灵地一眨,从前台抽屉里拿出份花花绿绿的旅游手册,跑来塞给怜江月:“免费的,附地图,你看看。”
怜江月收下了这本看上去得有五十多页的手册,走到门外,随意地翻了翻。这手册前三页介绍了泯市周边的景点,确实附了地图,后头十几页,都是些什么西域食府用餐打折券,麦积山镭射激光秀入场券,还有什么飞天酒吧模特表演,凭券免费赠送一杯饮料——诸如此类的优惠券把手册撑成了厚厚的一本。
他笑了笑,看向街上,西北的清晨比北京安静多了,好一阵才能看到一辆小轿车经过,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五月份了,却仍有些凉意,人们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忙。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到了高处,抹去了天地间所有蓝意,发白的阳光照着柏油马路,照着黄砖墙的矮楼,城市里没有什么高楼,道边的行道树全都灰头土脸的,弯着腰,比白金山上的果树瘦弱,萎靡多了。树枝上也只有零星几片墨绿的叶子,在一丝丝寒风里摇摇欲坠。泯市的早晨可谓冷清。
就怜卖早点的也很少见,卖的也都是些煎饼果子,豆浆油条之类的玩意儿,难得来一趟泯市,怜江月实在很想试试当地特色的早点,于是,他虽有些饿了,却仍在路上寻觅着。这么又找了一阵,他忽是闻到了一股栗香,循着味道找过去,来到了一间小店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短袖花衬衣的女人站在一个红砖搭砌出来的半人高,烧木柴的烤炉后,正把手里拿着的一张面饼往那炉里贴去。
多年的锻造经验使得怜江月对火和温度尤其敏感,他推测,这口砖炉里的温度起码有二百度,女人就这么徒手把胳膊伸进了炉里,面不改色。贴好面饼,她从那烤炉里抓出了两张烤得金黄的饼子,放进了个竹篮里。她的动作流畅,却是不紧不慢地,双手已经被烫得通红,人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女人看到怜江月,按下身后墙上的开关,店里亮堂了些,她在炉边的案板上一边揉着面团,一边热情地招呼他进店里坐。
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儿正往烤炉下的灶火口里塞木柴和栗子壳。栗香更浓了。怜江月来了些兴致,进了店,抬头一找,在墙上看到三个木牌,上面分别写着:特色双拼面,牛肉小饭,牛肉泡馍。
原来这是间特色面店,一来可以尝鲜,而来天冷吃碗热乎的暖暖手脚,正和怜江月的心意,他就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小店还有个后厨,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怜江月坐下后,一个头顶小白帽的男人从后厨探出个脑袋问他:“吃啥?”
怜江月问道:“牛肉小饭是什么?双拼是哪双拼?”
男人笑了笑,手里比划着:“面条切成饭粒,双拼,牛肉羊肉拼,本地黄牛,本地山羊,都好吃。”
“那就一碗面条,一碗小饭吧。”
那外头做饼的女人笑着问:“小伙子,好能吃哇,馍来不来一个?”
那栗香又飘过来了,怜江月连连点头:“来一个,来一个。”
不一会儿,那烧柴火的小男孩儿就给他送来一个馍,他拿起来就咬了一口,小男孩儿瞅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跑回去继续烧柴去了。怜江月嚼着热乎的饼,仔细将店里看了一圈,店里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个穿灰衬衣的老先生,正往一只碗里掰扯馍饼,每次就掰那么一小块,动作慢而细致,另一个是个年轻男人,面前摆着手机和面碗,耳朵上戴着无线耳机,两只手也正往碗里掰馍,动作比老人的快一些,两只眼睛直瞅着手机,不时笑一笑。
怜江月又看了看他们掰馍的动作,自己也笑了出来,又是一大口咬下去。他吃得开心,吃得满足,管别人笑话不笑话呢。
双拼面和小饭一块儿上了桌,肉香扑鼻,怜江月从筷筒里抽了筷子才要吃面,却看店里走进来三男一女,都有些岁数了,打头的人个矮,精瘦,黑发油亮,穿了身缎面的唐装,看到怜江月,便站住了不动了。其余三人中,一个带着扁帽的男人去和那做饼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的脸色一变,拿了四个馍,先和那默默吃泡馍的老先生说了几句悄悄话,塞给他两个馍,接着又和那年轻人说了些什么,也给了他两个馍,这两人便都起身走了。两人桌上的碗里还剩了不少汤和馍。也没人去收拾这两碗残羹,女人匆忙地关上店门,拉着烧柴的男孩儿去了后厨,怜江月回头一看,就看到女人领着后厨的男人和小孩儿消失在了后厨的一扇门后。
怜江月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面条上的腾腾热气,只听一个男人高声质问他:“怜江月,你还有心思吃东西?”
怜江月并未理会,谁知一根筷子忽然是飞到了他面前,“啪”地打折了他手里筷子,怜江月及时往旁躲开,呐断了的筷子“嗖”一声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去,扎到了他身后的墙上,而那些面条又回到了面碗里,溅起几滴热汤。怜江月擦了擦脸,一看那说话的男人,他是那三男一女里个头最高的,两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能到膝盖位置,四十多岁,扁脸。
这个人,怜江月认识,他因那一双奇长的双手,又擅蛇拳,爱用一对银钩,人称银蛇钩手的江绝。
江绝此时颇有些得意,微微仰起下巴打量着怜江月,右手搭在手边的筷筒上,道:“赵有志把你说得神乎其神,我看也不过如此。”
怜江月又抽了一双筷子,道:“杀人犯死前还有一顿安慰餐,你们江湖寻仇,不让我吃完早饭就动手,是不是太不上道了?”
那戴扁帽的男人跨出一个箭步,上前来,咬牙切齿地说话了:“和你这种背叛师门,滥杀无辜的王八蛋谈什么上不上道?立刻送你去见阎王才是最上道的!”
说着,扁帽男人右脚一踮,飞身跳到了怜江月面前的餐桌上,起脚飞踢,将那面和小饭往他身上踢去。怜江月眼疾手快,往旁躲开了不说,还救下了半碗汤面。可那牛肉小饭,半块馍饼,还有些牛肉羊肉全撒在了地上。装小饭的瓷碗碎了一地。
看到地上这副惨状,怜江月是又心疼又气愤,肚里的饿劲一下就成了股恶气,非得出一出不可,他对着那扁帽男人道:“马遵,你砸我的早饭就算了,砸别人的饭碗算什么本事?”
没错,这戴扁帽的男人他也认得,他就是兰州赫赫有名的霹雳闪电马遵,以一手快拳,快腿独步天下。
另剩下那一男一女,也都是熟面孔了,那穿唐装的就是佛山禾小暑,那女人便是人称堂前燕的吴江船家钟小艳。
他们四人都是卞如钩的老朋友了,和怜江月还都颇有些交情,那江绝前些年来订制的一对银钩还是怜江月做的,马遵送给大儿子的一副马鞍也出自怜江月之手,钟小艳停在太湖岸边的三层豪华渔船酒店,怜江月有份设计,和禾小暑的交情那自然不必说——禾小暑每每造访卞家,最爱拉着怜江月闲话契阔。
这时,禾小暑喊住了马遵,说道:“马兄弟,你先下来,我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最好。”
马遵一拍胸脯,道:“这店是我表姐开的,你放心,碰坏了桌子椅子,我赔。”
钟小艳也说:“那总归不太好,你先下来呀。”
那马遵一看她,抓了抓耳朵,瞧瞧怜江月,就下了桌子,随即冷哼一声:“看你今天也跑不掉。”
钟小艳对怜江月道:“我们几个原本约好了在你住的宾馆碰头,一打听,你人不在宾馆,就想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没想到这里遇见了。”
江绝冷笑了一声,道:“要我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在晚报上登自己的住址。”
怜江月道:“我同意禾师傅的建议,要打出去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了,卞如钩过世,你们把罪责全怪到了我头上,是来为卞如钩伸张正义,报仇来的。”
江绝一拍桌子,眉毛飞得老高:“怎么,你又想跑?”
怜江月笑出了声音:“又想跑?”
江绝身子前倾,瞪着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伙同无藏通害死了你师父之后,不就是脚底抹油,一跑了之吗?你还跑去山下杀了一户无辜的村民!”
怜江月冷笑道:“你亲眼看到了?”
江绝道:“赵有志和我说的,那还能有假?”
禾小暑却道:“是真倒是和我说,卞老师父是郁郁而终,她只恨自己没能做好这个大师姐,不够关心师门其他人,以至于师门决裂……”禾小暑哀叹了一声,“还嘱咐我不要去找怜江月,”他望向了怜江月,“她说他也有他的难处。”
江绝就道:“那还不是因为他的好徒弟和外人串通了要骗他的金子!”他大手一挥,“反正卞老师父人是归了西了!”
那马遵一看江绝,道:“明明说了,是因为怜江月这个逆徒忌恨卞老师父要让是真执掌家业,他不服气,哪有什么金子的事?”
钟小艳疑惑地加入了讨论:“行山说是和一把邪门的剑有关系,说无藏通用那把剑控制了怜江月啊。”
江绝笑道:“钟小艳,世上有没有无藏通这么个人都不好说,反正赵有志说,他光是听到打斗的动静,赶过去已经迟了,就看到一阵黑烟,那怜江月管那阵黑烟喊着无藏通,无藏通的。难保不是他为了推卸责任随便说出来的一个人物!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到的江湖故事,听到了这么一个名字。我看这人根本不存在,我看,杀卞如钩,全是怜江月这小子一个人的主意!”
钟小艳一皱眉,道:“你冲我发什么火,我也是听行山说的。”
马遵对着江绝道:“江绝,今天咱们是来办了这混小子的还是来吵架的?”
禾小暑插嘴说道:“无藏通确有其人,我四处打听过了,想依依可以作证。”
在那么多个关于他背叛师门的故事里,当时也在场的想依依一直缺席,此时听到她的名字出现,怜江月一时好奇,问禾小暑道:“想依依?关于无藏通,她说什么了吗?”
禾小暑道:“她只说世上肯定存在这么一个人,其他的她就没说了。”
怜江月一笑,看来这个想依依并不打算把想家和一个江湖上的神秘杀手,外加一个臭名昭著的欺师灭祖之徒联系起来。
想家没有继承人的时候想来找他,要他回想家,如今出了事,又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怜江月越发觉得这事情可笑,可恨。他就笑了出来,攥起了拳头,恨了起来。
江绝长眉一拧,扁脸上五官皱成一团,怒气胆边生,指着怜江月道:“你还笑?!你师父死了,卞家一蹶不振,你还笑得出来!”
怜江月一看江绝,他那双黑眼珠中寒光凛凛,竟看得江绝张口无言,兀自向后退了小半步,扎了个马步——这完全是出自习武之人对危险的警惕和自保的意识。
其余三人也都忽然是屏气凝神,默不做声了。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怜江月身后的一堵白墙。
他们不说话了,怜江月就说了起来。他道:“我没有杀我师父,没有勾结什么外人,更不知道什么狗屁黄金,我离开卞家时已经一身本领还给了他们,我手里现在确实有一把邪门的剑。”
出鞘,出鞘……
那诡异的声音又在怜江月耳边怂恿他,鼓动他。
怜江月将右手按在了木桌边,一扫沉默的众人,他对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住了嘴。可是他的恨却怎么也止不住。这些人方才争吵,议论的内容还在他脑海中翻滚:
只有一心想着金钱利益的人,才觉得别人会因为金钱利益行凶作恶,才会编出什么我为了黄金,见财起意的故事,赵有志这个视财如命的孬种,还说什么只听到了打斗声,赶过去已经迟了,编造这样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
明明师娘,呸!这个时候觉得卞是真有用了?觉得卞是真能继承家业了?不长吁短叹卞是真不如我了?
卞是真……这个时候装什么可怜,扮什么高尚?
还有这些人,什么正义之士,江湖侠客,听了一个人的讲述便当了真,便要来铲他这个奸邪,除他这个恶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