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山收下了那画像,明白了怜江月的意思,他是不想让这正登山有太多心理负担,他也就作势作了番思想斗争,道:“那行吧,也谢谢您了,我们就去山下拍几张照就走,您带我们去您平时上山的入口吧。”
正登山闻言,神情放松了些许,领着他们到了一条小径前,道:“平时大家上山都走这里。”
小径上堆着些落叶,勉强能看到落叶下由人踩出来的一条泥路。行山和怜江月拿出了手机照了几张相,跟着正登山回了村子,赶上去县城的一趟班车,中途,两人溜下了车,悄悄又摸回了夫子村,上了夫子观海山。
行山道:“万事小心。”
怜江月点了点头,扶着一棵云杉的树干,跳上了一棵润楠树的树梢,行山也跟着上了树,地上多陷阱,那还是树上安全些。又为着要留意山里是否有人迹,两人都只是在离地不高的地方穿行。行山身轻如燕,攀枝踏叶,所到之处只像有飞鸟掠过,即便遇到飞鸟,不等那鸟儿反应过来,行山就已闪没了身影。怜江月踩着影子升在空中的黑漆漆的落脚点,几乎是凌空而行,也是近乎无声无息。林间只有风过时奏响的阵阵树涛和不时响起的鸟鸣莺啼。
怜江月偶尔和行山靠得有些近了,就和他说上两句话,他道:“你觉得这个木竹道人得有多大年纪了?”
行山将正登山给他的画像给了怜江月看,道:“画像上人很年轻,像是个道士。”
画像上确是一个年轻男子,柳叶眉,丹凤眼,眼下有卧蚕,右边眼角飞着两粒黑痣,脑袋上歪缀着个由一根木簪固定住的道士发髻,青丝松散,隐隐有妖气。
怜江月看着那画像,正要说话,脚下一个踩空,他慌忙抓住近旁的一根树枝,双腿前后一荡,借力跃上树梢,往下一看,就见一团黑影从一片落叶堆中钻了出来,回到了他脚边。行山落在他对面的柿子树上,折了几根树枝捆成一束,往那落叶堆里打去,啪一声,数片落叶飞起,一只捕兽夹牢牢夹住了那束树枝。
怜江月颇疼惜地摸了摸挂在树枝上的影子,对行山道:“看来有人不想让人上山。”
行山点了点头,往前张望,忽而神情凝重了,一声不吭地跳过一片沙罗树丛,停在了一片竹林中。
怜江月跟上,竹枝轻而细,他的轻功究竟还是不如行山,无法在枝头站稳,只得由影子托着,扶着一棵竹子站着。行山往地上扔了一块石头,哗一声,那地上露出了一个深坑,深坑里头全是削得发尖得竹子。
怜江月的神情也凝重了:“不止不想让人上山,还想杀了上山的人。”
行山补充道:“或许还有在山上的人。”
接着这一路,又是颇多机关陷阱,好在两人警觉,又都本领高强,并未中招,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了,除了这些陷阱之外,并未见半个人影。怜江月和行山越走越谨慎,步伐也越慢,观察得也愈加仔细,行过又一片竹林,忽的是雾气缭绕,怜江月脚底的影子一憷,他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喊道:这雾有毒。他忙遮住了口鼻,唤住行山,道:“雾有毒!”
行山也遮住了口鼻,毒雾飘荡,瞬间遮住怜江月的视线,他拔出哭雨一剑劈下,毒雾散开,再左右一找,看到行山摇摇晃晃从枝头坠落,他忙赶过去抓住了他,两人落在了地上,怜江月倒提了长剑,抬头一看,雾消烟散,幽幽竹木间,一个穿了席灰衣道袍,结道士发髻的男人站在一块爬满青苔的巨石上俯视着他们。
这男人细皮嫩肉,年纪不大,右边眼角飞着两颗黑痣,面貌妖艳。
行山站稳了脚跟,咳嗽了几声,掩住嘴,悄悄和怜江月道:“他就是画像上那个人。”
怜江月看着那道士,问道:“请问木竹道人是不是在这山里?”
道士眉梢一挑,妖邪之气更盛,他道:“你找他干吗?”
怜江月道:“有些事情想请教请教他。”
道士一看他手里的长剑,道:“你是为了哭雨来的吧?”
怜江月和行山俱是一惊,这惊奇中还都伴随着些兴奋。这道士一眼就认出了哭雨,关于这把古怪的宝剑,他必定知道些什么。怜江月就上前了几步,说道:“你知道这把剑?”他道,“你知道一本叫做《既见妖魔录》的书吗?”
道士甩了下手臂,衣袖飘飞,满脸的不屑:“什么狗屁破书,没听过!不知道!”他板着脸孔冷眼看着怜江月:“我不光知道这把剑,我还知道你命不久矣。”
“这是什么意思?”行山急忙问道。
道士冷哼了声,眼珠一转,背过了手挺立着:“你的影子很快就会要了你的命。”
怜江月的心急跳了两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道士继续道:“在你影子里有一个很邪恶,充满了憎恨的人,很快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邪恶,一样充满了憎恨。”
行山朝着道士一拜,道:“这位高人,敢问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道士柳眉微蹙,言辞中不乏嘲讽:“破解的办法?笑话,人和人的影子怎么可能分开?”话到这里,他却迟疑了下,又道:“不过嘛……”
行山道:“不过什么?”
怜江月示意他冷静些,道:“你不要着急,这人实在有些古怪……”
不光他这么觉得,他的影子似乎也这么觉得,拽着行山的脚,似要将他往后拉,不愿让他再靠近那道士。
行山道:“不管他多古怪,可他说了这么些,全都正中要害啊,他说的那邪恶之人不就是无藏通吗?师兄难道你不想和他尽快脱离了干系吗?”他一看那道士,又是往前走了两步,到了那巨石下了,行了个大礼,道:“还请高人指点一二!”
道士便道:“我有一支生死两判笔,可以帮到你们,但是这支笔现在不在我身上,在竹心木身上,你们帮我杀了他,我就能拿回我的笔,就能帮你们了。”
怜江月道:“你要杀的竹心木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你的孪生兄弟?”
道士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他的长相了,好,跟我来。”
他就跳下了石头,绕到了石头后面去。行山赶忙跟上,怜江月虽有些犹豫,可还是跟着去了。
道士将他们领到了一间茅草屋前,指着已有些昏暗的天色,道:“你们来得很巧。”
他进了草屋,行山和怜江月也进了屋。草屋中徒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床和挂满一整个天花板的竹编的蛐蛐笼。笼子里却不见蛐蛐。
一抹金色的余晖落在木床上。
道士指着那木床说:“你们在屋里藏好,等到太阳完全落山,竹心木就会回来,你们就杀了他。”
行山看了一圈:“这……我们要藏去哪里?”
怜江月看了看他:“你真要答应他帮他杀人?”
行山怔了怔,陷入了沉默,他是有些着急了,一听说有法子能帮到怜江月,就有些不管不顾了。
那道士翻了个白眼,道:“房梁上啊!”
那抹余晖缩短了些,三人的影子拉长了些。怜江月沉声道:“要是我们杀了他,你拿到了笔,却不帮我了呢?”他还道:“况且杀人可不是件随便的事。”
道士一打哈欠,坐在了木床上,不冷不热地道:“杀人确实不是件随便的事,不过你要想清楚,你的日子可不多了。”
行山此时回过味来了,怜江月到底还是那个与人为善的怜江月,要他为一己之利去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他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就算当日在卞家,他是恨极了大师姐,恨极了师父,他的剑都指向他们了,他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发泄恨意,他也没有下手。他反而是自断了右臂,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卞家。
行山就问道:“非得杀人吗?就不能商量着问他借一借那支笔来用吗?”
道士又是一顿白眼:“那你们等遇到了他,问他借一借,看他什么反应呗。”
他一瞄只剩寸余的阳光,指向房梁:“还不快躲起来!”
行山和怜江月对视了眼,上了房梁,躲在了那些蛐蛐窝后头,就看到道士兀自在木床上躺下了。那抹太阳光在他脸上逐渐黯淡。阳光消失了。
草屋沉入了黑暗之中。
行山悄声道:“刚才我是有些冲动了,我们到时见了竹心木,好好和他商量商量。”
怜江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向那木床,只见那躺在床上的道士苏醒了过来,斜眼望着房梁,问道:“谁在那里?”
这一问伴随着两根竹片朝着怜江月和行山飞来。两人一打滚,躲开竹片,下了地。道士手里已多了盏油灯,他举着灯,冲他们一笑:“木心竹找你们来杀我的?”
这竹心木,木心竹的,怜江月是有些糊涂了,试探着问道:“你是竹心木?”
道士点了点头。
怜江月又问,疑虑深重:“你说的木心竹和你长得很像?”
道士又点了点头,眼中含笑,妖冶异常,眼角的两颗黑痣在并不明朗的光线中闪了闪。
行山吞了口唾沫,喃喃自语:“这是人格分裂?”
第47章 (5)
竹心木一眨眼睛,哼地笑了一声:“什么人格分裂?”
他起身,抬起胳膊拽了下一个蛐蛐窝,突然之间,所有悬挂下来的蛐蛐窝全变成了一只只手机——黑的,白的,红的,蓝的,绿屏的,翻盖的,触摸屏的,各式各样。所有手机屏幕都一齐亮了,所有手机都在发出短信提示音。
怜江月听得头疼,放下了束在脑后的长发,遮住了耳朵。行山也是头昏脑胀的,皱着眉道:“你就是木心竹吧?你刚才在床上躺下后,人就没动过,睡了会儿醒来就变成了竹心木,这不就是人格分裂吗?”
竹心木在那些发亮发响的手机间穿梭,一会儿戳戳这个,一会儿按按那个,笑眯眯地看着行山,道:“我不是人,我怎么会人格分裂?”
怜江月道:“那你是什么?”
竹心木又笑眯眯地看着他了,眼珠那么滴溜溜一转,将他浑身上下好一通打量,道:“好啊,人杀不死我,就找一个活死人来杀我,亏他找得到。”
“活死人?什么意思?”行山着急问道。语:木一希:木。
竹心木这时走到了那张木桌边,在桌上一拂袖子,那木桌上登时变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台平板电脑。他将平板电脑竖起来,放在笔记本边上,打开了笔记本,放下油灯,点开一个空白文档,噼噼啪啪就开始打字,嘴里说着:“怜江月,在你的影子里有一个很邪恶,充满了憎恨的人,很快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邪恶,一样充满了憎恨。”
他说的话和木心竹一模一样。而且他竟然还知道他的名字,怜江月就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行山警惕地看着那些手机,道:“你刚才用手机发了些什么出去?发给谁?”
他担忧了起来,难不成他和怜江月的行踪在江湖上走漏了风声?这个竹还是木的也是江湖中人?这些手机是他用来和外界联络沟通的?他刚才和谁透露了什么?
那些手机还在响,外头吹进来一阵微风,竹心木搔了搔头皮,专注地打着字,说道:“放心,你们在这里的事,还没有什么爱管闲事的人知道。我呢是一个树妖,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树不知道的?你们看这座山上,一棵再普通无奇的树其实也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寿命了,它们还在不断地生长,不断地获取风里吹来的信息。”
“树妖?”怜江月和行山齐刷刷看着竹心木,几乎是异口同声。
竹心木抬起眼睛,冲着满桌的东西抬了抬下巴,瞄着他们,嬉皮笑脸地说:“不然我是变戏法的?”
行山就悄悄地用脚踩了踩那木桌底下的地,又悄悄摸了摸木桌底下,地是实心的,木桌底下也并没什么机关。桌上的东西莫非真的是这个妖变出来的?这世上真的有妖?
怜江月道:“我相信你不是木心竹。”
竹心木嗤了声,继续打字。
这个竹心木虽然和木心竹长得一模一样,但是从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来看,却完全是两个人。木心竹总是很阴沉,眉宇间怨念深重,竹心木总是笑嘻嘻的,透着一股玩世不恭。
怜江月又道:“你说你是树妖,那你今年多少岁了?你是……秦朝时成的妖?”
他想起了行山的那张手绘地图,那些民间轶闻……秦朝濮阳,这竹木妖障的故事就始于那处?
竹心木舔了舔嘴唇,桌上变出了一杯热茶,他一看怜江月和行山,笑了笑,桌边多了两张椅子,一杯热茶变成了一个茶壶,还多了两个茶杯出来。
他道:“你们做了很多调查嘛。”
行山摸了摸椅子,又摸了摸茶杯,都能摸到,他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里头的茶水,竹叶泡的茶,润喉,甘甜。他是哑口无言了,可一看怜江月,一看他的右手,又觉得世上有妖这件事似乎并非那么难以置信。况且此时纠结竹心木的身份对打探消息,解决无藏通这个麻烦并无什么益处。行山坐下了,握着茶杯,看着竹心木道:“我感觉您比那个木心竹要讲些道理。”
竹心木笑着喝茶,道:“你想说什么?”
行山道:“我想您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了,那不知道能不能借您的生死两判笔一用?”
怜江月也坐下了,他的影子抖动了两下,硬邦邦地竖在草屋的墙前,只伸出一条黑线和他的脚底连接着。竹心木道:“生死两判笔在木心竹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