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反倒将占卜的台子垒得高高的。
阮久扶了扶帽子上的羽毛,从侍童手里接过挂着羽毛的权杖,拄着权杖,从分列两边的朝臣之间走过。
鏖兀只有一个神仙,就是天神阿苏陆。
据说天神无所不能,而鏖兀分布各处的巫师们就是天神的使者,大巫作为巫师中最高的巫师,被鏖兀人看做是天神最亲近的使者,死后是可以在天上侍奉天神的。
也正因为他们是天神的使者,所以他们都佩戴着羽毛,鸟类通天,这也是鏖兀人的看法。
阮久在两个侍童的陪同下登上高台,赫连诛原本要跟着他一起上去的,但是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人间君王是不能随天神使者一同登上高台,窥测神意的。
赫连诛只能站在下面,抬头望着阮久独自走上去。
阮久干净又善心,又是几年前才来的鏖兀,赫连诛早已经不信天神了,这时候倒也有些觉得,阮久就是天神派来鏖兀的使者了。
不过赫连诛倒不想把天神使者供奉起来,他想把他拽下神坛,用人间帝王的“污浊之气”把他弄脏,让他回不去。
赫连诛越看越觉得阮久是上天派给他一个人的使者,引他上正途的。
总共是近百级台阶,只能一级一级走,阮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到了最高处。
愈靠近篝火,愈是闷热,阮久只觉得热浪扑面,抬头望了望,见火堆蹿得极高,还冒着黑烟。
阮久在火堆前停下,从侍童手里抓起一把彩色的小石头,丢进火里。
在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里,传出几声闷闷的石头落地的声音。
阮久皱了皱眉,被热浪推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要等这堆火烧完才能把里面的石头找出来,做卜算,那是秋猎结束前的最后一件事情,所以阮久把石头丢进火里,便要下台阶。
但是——
阮久抬头望了一眼篝火,忽觉不好,回身猛地将两个侍童推开,自己也跌下石台。
就在他跌下石台的瞬间,高台上由木柴堆成的火塔,轰然倒塌。
这回阮久真像是天神派下界来传信的使者了,大巫用来装饰的羽毛,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84章
事发突然, 那座火塔不太对劲,阮久也只是在丢出石头之后,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 才察觉到的。
他跟着大巫做了许多次卜算的工作, 丢过许多次石头,他潜意识里记得很清楚,鏖兀用作卜算的石头丢进火里的声音。
应该是清脆的,而不是沉闷的。
但是察觉到这座火塔不对劲之后, 阮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反应,他只来得及把身边两个小侍童给推开, 让他们顺着台阶滚下去。
他原本是要自己跳下去的, 但是迎面而来的热浪, 将他掀飞出去, 他偏了点位置, 从石台上跌下来了。
火塔本来就是用木料垒起来的,如今那座火塔,就像是被人抽去了一根木头一般, 燃烧的木料轰然倒塌, 四溅飞出。
在跌下石台的一瞬间,阮久甚至能看见带火的木头从自己头上飞过去。
底下人反应最快的是赫连诛,他在看见阮久朝两个侍童伸出手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
在他已经跑到石台下, 要接住阮久时, 大臣与侍卫们, 才乌泱泱地要跑上前, 一边用手臂挡开四溅的火星, 一边喊着“大王”与“王后”。
阮久倒是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觉得周围安静得厉害,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随后他摔进一个人的怀里,周遭的声音又都回来了。
乱哄哄的。
他到底是从近百级石阶高的台子上跌下来的,赫连诛勉强接住他,被他撞得闷哼一声,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只是出于最本能的反应,将阮久抱得死紧,翻了个身,自己对着火塔那边,把阮久护在身下。
赫连诛紧紧抿着唇角,目光如鹰隼一般,死死地盯着阮久。
阮久有些被吓住了,脸色苍白,但是看起来还好。
赫连诛摸摸他的脸,确认他没有大碍之后,抱住他往边上滚了几圈。
火塔全然倒塌,火焰散落在石台附近,仍在熊熊燃烧。
阮久被赫连诛带着,一直滚到最边上,没有被波及到的草地上。
这时候一部分侍卫和大臣围了过来:“大王?王后?可有大碍?”
听见他们喊,阮久这才回过神,他从赫连诛身上爬起来,头发衣裳散乱,脸上还带着火焰险些燎过的黑灰。
他低头去看地上的赫连诛,摇了他两下,急急唤道:“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勉强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委屈道:“软啾,手臂断了,胸口也疼……”
这是自然,阮久从那么高的台子上跌下来,就算是天神阿苏陆亲自来接,也不一定能接得住,他□□凡胎,竟敢直接用双手去接,可不得被撞成内伤吗?
阮久张了张口,本来想埋怨他的,但是一张口,眼泪却流下来了。
他摸摸赫连诛的手臂:“有感觉吗?”
赫连诛点头:“疼。”
阮久拍拍他的胸口:“走吧,我先带你回去。”
他抹了抹脸,回过头,草地上的火还没有被扑灭,火光熊熊,映入眼中。
阮久吩咐众人:“去把大王的轿辇抬过来。请庄大人处理现场,若是有受伤的人员,就请太医过来诊治。此次安排祭祀的官员暂时羁押,等事后查处。”
他安排好事情,便回过头去看赫连诛,一看见他,便又哭了。
赫连诛看见他脸上的黑灰都被眼泪滑过,冲出两道泪痕,没忍住想笑。
阮久气恼,抬手要打他,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脸:“你还笑?”
赫连诛蹭了蹭他的手心,再笑了一下。
这样也不错,他把天上掉下来的天神使者接住了。
*
火塔倒塌时,众人四散逃窜,五六个人被掉下来的木头灼伤了,还有五六个百姓是因为慌忙逃窜,被挤倒踩伤的。
那两个被阮久推下台阶的侍童也安然无恙,只是摔了几下。
伤得都不厉害,庄仙已经在处理后续事情了。
伤得最重的人,反倒是赫连诛。
因为还在秋猎,大王匆匆回宫,恐怕引起慌乱,所以赫连诛现在还在皇帐里养伤。
几个太医都来给他看过了,一起帮他处置了伤势,又给他开了药方。
药熬好之后,赫连诛朝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都告退离开。
赫连诛的两只手都打了石膏板,被吊起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阮久已经不哭了,但还是双眼通红。端着药碗,坐在榻边,给他喂药。
仿佛赫连诛的身体素质极强,躺一会儿就恢复过来了,他不觉得疼,高高兴兴地含住阮久递过来的勺子。
等他喝完了药,阮久把药碗放到一边,用手帕帮他擦擦嘴。
赫连诛朝他笑:“又不疼。”
阮久想起方才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佯怒看着他:“你干嘛过来接我?我自己摔下来,又不是不懂得往旁边躲。”
“我接住你的时候,你分明还在发呆。”
“才没有!我是被你吓到了。”
阮久一点都不想在赫连诛面前承认,他在被赫连诛接住的时候,有一点震惊,震惊到整个人都呆住了。
大巫在教他占卜的时候,当然跟他讲过鏖兀天神的传说。
可他又不是小孩儿,他还是梁人,他不会信这些。
但是就在方才一瞬间,他仿佛被传说中的天神给接住了。
可明明这位小天神这几个月才十七岁,才小成年。
他却是个男人了。
阮久转移话题:“明天打猎怎么办?你肯定不能去了。”
“软啾代我去。”赫连诛顿了顿,“王后代大王去。”
阮久眨了眨眼睛:“可是他们说,你每年打猎都要打一头狼的。我又打不到狼。”
“不用打狼,每年都打狼,太没意思了。”赫连诛道,“我让帕勒和格图鲁陪你去,你不许走太远,猎到一只兔子就回来。”
“你现在又不能吃兔肉。”
“那就给你养起来。”
“怎么养?”
“喂点青菜叶子,随便养养。”
阮久接话道:“然后冬天的时候,我就可以把它抱在被窝里做小暖炉了。”
赫连诛以为他不知道,提醒道:“野兔很凶。”
“我知道。”阮久抿了抿唇角,“有一只不会。”
话音刚落,阮久就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手,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一只兔子。
阮久看着他,一时不防,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赫连诛,我以为我见到传说中的阿苏陆了。”
沉默良久,赫连诛最后道:“我也以为我把天神使者抱在怀里了。”
阮久轻轻笑了一下。赫连诛开始还想着,阮久就靠在他的心口,他得控制一下心跳,别吵着吓着阮久。
结果阮久只是朝他笑了一下,眼中映出他的模样,赫连诛就止不住地心脏狂跳。
完了,他要把阮久吵死了。
阮久还是乖乖地朝他笑,大约是念在他受伤了,比较纵容他,还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给他顺了顺毛。
“小猪,你真好。”
这下赫连诛是真的遭不住了,他呼吸一滞,与阮久对视许久,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
“软啾,我……”他哑着嗓子,“有点难受。”
阮久忽觉不对,坐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表情呆滞。
这下和从前一样嫌弃了。
“赫连诛,你怎么不管干什么都会……你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吗?你都变成这样了,而且我根本没碰你……”
“你碰我了。”赫连诛低头看了看,“你靠在我的胸膛上了,你呼出来的气还打在我的下巴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见你就……你还靠得这么近。”
“明明没有很近。”
“就有!”赫连诛晃了晃吊着的双手,“软啾,你得对我负责。”
阮久哽住,看了看他的手:“知道了,你别晃了。”
赫连诛因祸得福,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看着阮久认认真真的侧脸。
额前的散发垂在阮久颊边,赫连诛下意识想伸出手去帮他把头发拨开,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
他只能这样看着阮久,倒也别有意思。
正兴起时,阮久忽然道:“我知道了。”
“什么?”
“小猪,你就是小鸡钻进了米山里,小狗掉进了肉山里,怎么吃都吃不够。”
赫连诛不太高兴了:“是啊,那小狗还想再要一次。”
阮久定住:“你再吃不够,我给你拔掉信不信?”
受伤的大王要闹了。
*
好不容易把大王安抚好,阮久走出皇帐看了看。
庄仙已经把要紧的事情都处理好了,这件事情十有八九是人为,所以祭祀现场还维持着原样,以便日后调查。
阮久小心翼翼地登上石台,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那火塔应当是没问题的,但是火塔底下好像铺了一层什么东西,所以石头落地时,发出的声音是闷闷的。
阮久站在石台高处,这地方已经被火烧得漆黑了,看不出什么来,就算有什么东西,也早已经被烧光了。
还是那两个侍童陪着他,这回这两个人格外小心,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生怕再出意外。
阮久想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头绪,刚要转身回去,就撞上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他仗着自己身材矮小,悄悄地跟上来了,还没有人发现。
两个侍童刚要把他领走,他却朝阮久伸出两只拳头,手里仿佛攥着什么东西。
阮久让侍童们等一会儿,在小孩子面前蹲下,朝他伸出双手:“你有东西要给我吗?”
小孩子被他看着,红着脸,把拳头里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里,小声道:“给天神使者。”
是阮久丢进火里、用来卜算的那几块石头。
阮久自己都顾不上还有这件事情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石头,在心中算了卦,对那孩子说了两句话。
那孩子眼睛一亮,阮久拍拍他:“去吧,去跟大家说。”
“好。”孩子一级一级跳下台阶,用不太熟练的话,向所有人宣告方才大巫的批语,“鏖兀国运昌隆,大王英明无双!拨云见日,国泰民安!”
他重复着这句批语,跑下台阶,跑到人群里。
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去,只看见年轻的大巫仍旧站在石台上,站在乱糟糟的、像废墟一样的石台上,像是降世的神祇。
他眉眼干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举起双手,手里的石头擦净了黑灰,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
调查事情起因那里,有庄仙做主,阮久不觉得自己比他厉害,就把事情都交给他调查了。
这天深夜,皇帐里,阮久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他习惯了抱着赫连诛睡觉,怕碰着他的伤口,只好先让自己抱紧被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忽然被外面传来的滴答声吵醒。
风雨声愈急,阮久迷迷糊糊的缓了一会儿神,才缓过来,抱着被子坐起来。
“下雨了。”他拿起一床小被子,给赫连诛盖好。
赫连诛应了一声:“如果明天还在下雨,你就不用去打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