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安,我得再叮嘱你。一定不能叫温先生知道水患的事,我怕他担心着急。闽地的事急不得。”
“那是那是,属下知道。”白颂安连连保证。
“对了。”萧阁看着现在的水位已经大幅下降,心里也松快了许多,“傅弈亭回秦北了么?这几天太忙,没顾上问他。”
“是了。”白颂安一拍脑门儿,“属下也是一心装着治水的事,忘记禀报您了。我们出府第二天,他也闲不住了,带兵去东边入海口帮忙通渠了。您别说,他还真有些怪主意,把死去牲畜的皮剥下来吹鼓了给咱的防洪军绑在身上,倒真有用。”
“听闻西北一带有这样的筏排,想来他是受了这个启发。不管怎样,算他还有些良心。”萧阁回想起自己出府前对傅弈亭的劈头盖脸的讥讽,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了。
“我瞧着这位爷是个心思通透的。啥事儿都明白,孰好孰坏也能分清,就是不愿去做而已。”白颂安也是这几天饿坏累坏了,拿着煎饼大嚼特嚼,说话也开始无拘无束,“王爷,这类人最可怕了,有一些作恶之人,他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以我之见他们尚能教化;可秦王这样的,啥都明白,却还……”白颂安说着,突然想起那夜萧阁嘴唇嫣红奔到门外的情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自家王爷和秦王之间……为何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头?
“却还怎样?”萧阁正听得专注,催白颂安继续。
白颂安本想说作恶多端,又觉得有些夸张,便改口道:“却还我行我素,这证明此人心性难改,别人几乎难以改变他的心意。”
萧阁蹙了蹙眉,“我与他前些日子商议的计划你也大概听到了,这么说来,扬州水患一发,他定不可能再与我合作了?”
“倒也未必。”白颂安小声道:“您瞧,他一万个不愿意,不还是去帮着您治水了。”
“许是有些别的企图。”萧阁轻叹道,“他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说话间,船已抵岸,他们都穿着不透水的皮靴,趟着两三寸高的积水向王府的方向走去,却见扬州主城内竟也堆着一堆堆灾民的帐篷,一旁吴军也已经搭好了施粥铺,“萧”字大旗伫立在一旁。
“陶轲!”萧阁走上前去,“扬州城内怎么也这么多灾民?”
“回王爷。”陶轲一见萧阁回来,忙放下手中正搭着的帐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咱扬州境内宝应、高邮等地的,虽说他们受灾没有北边严重,但是也有些房屋被冲毁的,都冲着您贤名而来,一股脑儿涌来扬州城,就指着您赈灾了……”
这真是雪上加霜,萧阁扶额叹了口气,又问道,“府内存粮肯定不够。我前两天让你去联络商会的各大商贾帮忙施粮捐银,这事办的怎么样了?”
“爷,那都是些没良心的!”陶轲攒眉说道,“求您照拂之时殷勤得很,如今看灾民进城,一个个都跟鸵鸟一样,把头往沙子里一扎,死活不管了!您一会儿往街坊上瞧瞧去,各个都是大门紧闭。最可气的就是刘昶,昨天他四姨太生辰,居然还请了戏班子在自家府里悄悄办了一场……当真枉为扬州儒商。”
“我呸,都什么道貌岸然的东西!”白颂安忍不住骂。
萧阁听着,已是气得脸色煞白,“淮扬商会创立至今已历百年,到了这代人,‘儒士风雅,仁贯沧海’的风骨竟蹉跎至此!”他抬头望了望阒静的天际,深吸口气让自己的思绪平稳下来,随后沉静吩咐道,“颂安!今日派军挨家挨户发帖,就说九月重阳,广陵王萧阁在俞家山桃园摆席,还自认是淮扬商会的,都给本王赴宴!”
“属下遵令!”
第34章 琉璃似镜
“哎呦,大英雄、活菩萨回来了。”傅弈亭下午的时候也回到了萧阁的府邸,正大剌剌坐在萧阁的雕花木床上,拿着屋内的摆件儿玩儿。
萧阁进府之前就听见侍卫通报傅弈亭在自己卧房内,原本心里还怀了丝隐秘的期待和欣喜,结果沐浴完毕,一进门听见这样的风言风语,不禁憋了满腔愤懑,“……我以为秦王爷是最惜命的,怎么还留在扬州这种是非之地?”
“啧!这话就不厚道了。”傅弈亭把手中的金盆玉松往一旁的梨花木几上一撂,仍坐在床上,“说好的乱世为友,你这出了事我总不能不管吧?”
“嗯,也不知道前几日让我依原计划起兵的是谁。”萧阁懒得理他,自己忙了几个昼夜,现下当真累得双腿发软,只想回到塌上好好休息一下。他见傅弈亭也没离开床榻的意思,自己又不好坐上去,便只能在一旁的轿椅上坐了,低着头打瞌睡。
傅弈亭原就盼着他在自己身旁躺下,这才像被粘住了一般坐在床上不动,结果看他宁愿靠着椅背,也不肯过来床边儿,不禁也心里起火,他立刻把靴子一脱,摘了紫色帘幕下去,横躺着霸占了萧阁的床,“怀玠,你这床可太舒服了!哎,这上面是什么?”他借着朦胧烛火,能看到雕花架子上空留出了了一个圆形穹顶的空间,在其中镶了一大块晶莹剔透的琉璃,上面还有一幅美妙的山间春光图,横烟霏霏、苍蔌幽深,正是萧阁的笔法。
待看清琉璃上画的内容,傅弈亭不禁撇嘴,“你倒真是老古板。这上面画什么山水图啊?应该画春宫图才对,如此睡前一望,定能春梦连连。”
萧阁其实并没有睡着,听他又开始扯这些荤话,又提到“春梦”,不禁骇然睁开双目,那日他午后梦·遗,可不就是在这张床上,现下梦里诱人堕落的主角也恰好在,萧阁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忙倒了杯茶水喝下,压制自己的慌乱。
傅弈亭在帘幕里头,没注意到萧阁神色,只自己在天马行空地畅想,“不对,直接挂面琉璃镜不就得了,这样行云雨之乐,底下仰着的人也能看个真切……怀玠,你说对么?”
萧阁听着,只觉得越来越离谱,周身也越来越不自在,于是站了起来,“你若喜欢睡在这里,我便换个屋子去睡。”
“别啊。”傅弈亭闻言,翻身从床帐帘内出来,一手从后面环住萧阁腰身,一手点了他的期门、章门两穴,萧阁登时便觉得浑身酥麻起来,不待他运气反抗,傅弈亭已把他横抱起来走到床上放下,用上身将他压住,只是腰部抬得很远——他分明是起了意,却没有触碰到萧阁,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动情。
这个姿势十分暧昧,一下子让萧阁想起梦里的场景,再抬眼,恰能看到山水琉璃画上能隐隐倒映出床上此刻情形,虽然没有镜面那样清晰,却影绰撩人,最叫人难堪的是,自己面容正露了个真切。
傅弈亭瞧见他目光,也回头向上看去,见到两人颀长身影映在上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阁忍着心中羞耻,现下反而冷静下来,“傅弈亭,你究竟想干什么?”
“没什么,闹着玩玩。”傅弈亭伸手解他衣扣,俯身在脖颈儿出嗅个不停,“怎么还这么香,你方才沐浴了?”
“雨水两天前便停了,没见头发还湿着么?定是沐浴去了。”被他在颈间弄得痒了,萧阁不禁哭笑不得,伸手推他,像哄孩子一般说道,“启韶,没你这样闹着玩的,快回房里歇息去吧,明日我还有事……”
“最后一个要求……”傅弈亭手拄在床上,目光缓缓向下移去,落在萧阁大腿内侧,再抬眼时,目光已似红云炽焰般灼人,包含着无尽复杂的意味,萧阁触上他眼神,不禁狠吃一惊,再不敢往下想去。傅弈亭却已迅速敛了方才的神情,咬着唇思索片刻,终归轻叹口气,伸手轻轻刮了萧阁鼻尖儿一下,自己主动下了床去,“算了,不闹了。看你治水也疲了,好好歇着吧。”
他这样……是什么意思?萧阁有些错愕,他身上酸麻的感觉已经过去,坐起身来,目送傅弈亭大步走出房间,想起方才那个热切浓烈的目光,仍觉一颗心脏阵阵悸动。
此刻已是亥正,扬州几处园林的烛火却一直未息,萧阁的请帖大半夜地发过来,众盐商米商彻夜难眠,虽说每年重阳前后都是萧阁一年一度设宴相会的日子,但今年的情形谁都明白,萧阁此时发帖,无非是为了赈灾的事,他们趁着半夜街上无人,偷偷潜了出来,聚在巨贾裘继业的静园内,一起商量主意。
“他妈的,肯定为赈灾的事儿,硬逼着我们捐钱呗?”曾坍焦躁地转着自己玉扳指,他真是一个米粒儿都不想拿。
“谁说不是呢。不过扬州全仗萧家掌管,你们谁敢不去?”王海一口接一口喝茶。
“完了。前几日四姨太生辰,我还办了一场……不会叫他听去了吧?”刘昶心里忐忑。
“老刘啊,你这个时候还搞这些,我都看不过去!我们不出钱,但好歹也得避避风头!你这么一搞,美人儿是欢心了,但萧阁也定会拿此事做文章!”晏梓晖咕嘟咕嘟抽着烟袋,一个劲儿摇头。
王海见裘继业就躺在摇椅上笑,不置一词,着急地推他两把,“老裘!你比我们年长,事业做得最大,大伙就指望你拿个主意,你怎么不言语?”
裘继业这才慢慢悠悠坐直身子,他生得一幅鹰相,眼窝深陷,鼻尖儿略微回勾,在众商贾间地位最高,他看着众人焦急的模样,只轻蔑地一笑,“诸位也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行商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晏梓晖皱着眉头,“我们此前为了牟利,已然不按照朝廷规制办事,只循萧阁漕运之法,这次总不把萧阁也得罪了吧?这样一来,我们无处安身!”
裘继业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踱步,“谁说要得罪萧阁?宴席照去不误,依旧照我们此前对萧文周的礼节对他,但如果要我们赈灾,便一分不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王海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老裘的意思,叫我们做个滚刀肉,任他怎么摔打,我们就是不从!”
“就是这个话!”裘继业冷笑,“上次我们从他手里把存盐拿回来,他不也没二话?依我之见,这萧阁无非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一股子书卷气,每次会面,裘叔王叔地叫着,你们想想,他能拿什么与我们抗衡?”
刘昶思量一阵,“他也只是有军队和贤名而已。”
裘继业笑,“是了,先礼后兵会毁掉他在整个大夏的名誉,而这商会是他萧家前辈呕心沥血创办的,断不可能解散。因此,他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晏梓晖抚掌大笑,“裘兄此言,当真透彻!我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众人心里大石卸下,又议了些别的事情,才纷纷起身说笑着回了各自府上,沿途坊间路面上的积水顺着吴军挖的排水渠通通注入海堤,青石板被河洪彻底洗刷过,在皎月之下,湿漉漉地泛着水银色的清晖。
第35章 桃园哀乐
俞家山 桃园
桃园内亭阁错落,野菊隐于树丛,灵鹫戏于石间,景致与往常无异,只池塘水位稍微高些,自石桥下递阶澹澹通往外河。夜间灯火初上,更显美好幽谧,当真应了“桃源”之意。
众商贾有说有笑地自游廊处辗转赏景,对周遭森严把守的吴军也视而不见,每个人的心里都轻松愉悦,经过之前的商议,他们早把此行的目的忘却,直至走进桃园最深处,看到自家祖先的灵位供在堂屋正中,这才稍起肃然敬穆之心。
众人在院内分桌坐定,却听园内不知何处吹起了凄凉哀婉的唢呐,混杂着落寞寂寥的铜锣,落在众人耳中,似针扎一样,刺得他们坐立不安,起先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可越听觉得不对。
“这不是哀乐吗?”曾坍最先明白过来,颤抖着说了一句。
众人的脸色一下变得青白,形如鬼魅,再扭头看向祠堂内白色幡帘缓缓吹拂,烛火晃动不安,方才美妙绝伦的桃园此刻就像鬼魂窜动的阎王索命殿!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刘昶慌忙站起来,就往石桥上奔去。
“我看谁敢?!”陶轲一声断喝,吴军一个个都怒目而立,手中长剑纷纷出鞘,吓得这些商人又跑回自己的座位,两股战栗。
“晚宴还没开始,怎得这会儿就要走?”萧阁轻咳一声,缓缓从月台上走出来,在中央站定。
他今日穿着亲王规制的深紫色锦袍,胸前蟒图在烛火当中熠着金辉,腰间玉带镶了八颗三代御赐黑宝石,脚蹬一双硬底皂靴,头上还戴着双层鎏金笼东珠发冠,衬得白皙脸庞愈发俊俏风流,若在平时,众人定会要发自肺腑地夸赞萧王风度翩翩、俊逸出尘,可此刻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这萧阁竟是菩萨面孔,霹雳手段,竟用这种法子让众人难堪!
萧阁仿佛没有听到周遭令人毛骨悚然的哀乐,只端庄矜然地笑着,“叔伯们,重阳佳节我们在桃园相会,这是大喜的日子啊,来人,摆席!”
身着白色素衣的侍女纷纷将菜品摆到大家面前,商贾们低头一看,险些晕倒过去,这哪是菜品,明明像是祭祀用的果盘!
“小王爷!”裘继业把手中骨扇往桌子上一摔,“淮扬商会一向以你萧家为尊,可你怎么当着商会中列祖列宗的面,如此羞煞我们?”
“听裘叔这样讲的话,萧某就安心了。”萧阁一掀衣袍,在主位上落座,“看来诸位还自认是淮扬商会之人,还认自己的老祖宗!那好,今日我们先提往事!”
他眼眸向下一扫,先对着刘昶笑,“刘世伯,前两天四姨太的生辰,办得可好?没记错的话,您祖父刘昽臣是豫州人,因黄河泛滥成灾逃至扬州,刚来到此,去运河边讨生计,跟了漕运帮跑码头,几次险些被浪卷去,都是老把头给拉了回来……后来扎根运河边儿上,也做起了自家生意,晚年宏图大展、日进斗金之时,还念着年少时收留自己的码头,‘扬州长桥西北岸,后人莫忘柳湖船。’刘伯,你们刘家晚辈,都还记得这句诗吧?他若知晓您如今左拥右抱,日子过得这么舒坦,想必定会为您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