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启韶会向罗刹低头吗,请看下章!
第67章 匪鉴难茹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哗然,群臣窃窃私语,傅弈亭咬紧了后槽牙,这般羞辱罩在他头上,罩在整个大秦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得的。
汤城气得双手发抖,忍不住喝道:“大秦不会任人掠夺侵占,伊凡,摆好你自己的位置!”
“在我们天皇陛下眼里,秦皇之富,不在金银之上。”伊凡目不斜视地继续道:“陛下如不应允,那秦军便在风雪中捱着吧,萧阁是个绝顶聪明的,他会在你们冻死饿死之后,北上为你们收尸的!”
这已经不是谈判了,全然是露骨的威胁,伊凡的话说得很明白,接受罗刹国的条件,大秦尚有喘息之机,但萧阁一旦挥军北上,秦国覆灭便是盖棺定论的事实。
伊凡打量傅弈亭的神色,心中不禁暗喜,郑迁说得不错,傅弈亭果然一听到萧阁便明显犹疑起来,他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没有再言语。
殿内也陡然变得沉静,众人都在打着算盘,虽然都知道开放矿权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但已有心思活络的臣子动摇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再者,秦军的战斗力依旧不容小觑,吃饱喝足捱到雪停,压过江岸,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收复南地之后再掉过头来收拾罗刹,也不是不可,机敏的大臣们心中雪亮,这场战役,胜负就在皇帝一念之间。
漫长如年的静默中,皇帝终于轻轻在龙椅上笑了起来,伊凡对上他的深眸,却感受到了其中彻骨的寒意,他听到傅弈亭坚定冷酷地回绝,“免谈!”
伊凡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原抱着八九分胜券,但真想不到这傅弈亭比那荒漠上的石头还要冷硬,伊凡神思一转,咬着牙道:“陛下要守秦国之气节,我们罗刹自不会阻拦,不过,你连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么?”
这话只有傅弈亭和汤城能听明白,伊凡与郑迁联手,或许知晓那隐毒的秘密。
傅弈亭怒极反笑,他从椅上站起身来,缓缓走下阶墀,指着伊凡戏谑道:“诸位爱卿,你们再好好瞧瞧,就是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联合郑迁在兵变之时给朕下了暗毒,还好朕早有察觉,根本没碰那碗吃食!朕给你们罗刹留足了面子,将此事隐去,现下他竟妄想以此来威胁朕!可笑至极!”
群臣再次哗然,方才的犹疑都转为了唾弃的怒火,伊凡气得七窍生烟,傅弈亭反应太过迅敏了,竟将他身上有毒的事转成这般讲述,既释了众臣疑惑,又燃了秦人斗志,伊凡急道:“你们皇帝说谎,他身上早被郑迁下了隐毒,活不过而立之年!”
这便是傅弈亭方才先发制人的功效了,此刻还有谁肯信他,林益之等人第一个耐不住,持刀就把他往外轰赶,“想瓦解我秦军军心,做梦去吧!”
“你们罗刹卑鄙无耻!”
“毛子就是毛子,心思歹毒!”
唾骂声中,伊凡被推到殿外,他骂了一句罗刹语,恨恨拂袖而去。
“林子,你即刻带虎威军返回北疆。朕稍后传书给延青,让他把抓紧粮道清扫出来。”傅弈亭看了一眼舆图,“辽东渤海仓还有余粮,调五分之三过去,罗刹不会善罢甘休……”
林益之领命而去,傅弈亭摆了摆手,吩咐众臣散去,只余汤城在他身侧。
“贺大人新配的药。陛下快吃了吧。”汤城轻声道:“方才在朝上听伊凡那样讲,我都吓坏了,亏得您反应快。”
“朕早猜到他以这个作为底牌。”傅弈亭就着碗里的莲子汤把药丸咽了,捏着碗边的指节都用力至泛白,“他休想以此来威胁大秦。”
“陛下。”汤城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无论此役结果如何,今日我……无悔做秦兵!”
傅弈亭深叹口气,想要打败萧阁,就必须有足够多的粮储,他带兵多年,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急切。南下灭吴,是他在残存短暂生命里的唯一一个愿望,但是整个华夏的尊严,是他的底线,是他必须去维护的。
他此生耍过多少阴谋诡计、玩弄多少人于股掌之中……他自以为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可他在看到伊凡到来时其实便已做出了极有气节的抉择……郦先生临终那话如今品味起来仿佛是一句谶言,“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他抗不过老天,就像他身体里的毒,无药可解,这天意,仿佛也无法忤逆。
“汤儿,你知道为何朕那时在村里救下你么……”傅弈亭在窗前侧身而立望着飘雪,他心里的失落颓然比谁都更重,此刻却表现得十分冷静。
汤城刚要说不知道,傅弈亭却已再次开口,像在对他讲述,又像在自语,“朕的母族是兴安盟的草原上一支蓝姓部族,牧马放羊,采参捕猎,与山河为伴,与日月同息。那地方夏日清凉青芃、花香四溢,冬日寒冷,漫山遍野的厚雪冰泉……多美的地方啊,多悠闲舒坦的日子……”
“她十岁那年,毛子越了国界,跟山上土匪沆瀣一气,掠了村庄,烧了草帐,昔日的天堂,到处都是焦土尸油之气……亲戚死去多半,只她和舅舅身型小,一块儿藏在柴垛里活了下来,后面又在战乱中走失……”
“国舅去年来京,你已是见过的,他脸上那疤便是当时烧的。而她却因生的美被人贩卖到秦地咸阳……”
“结识父亲之后她并无名分,最后郁郁而终,临死都没能回到北疆,朕宁愿她没有生下朕,也不愿她来到咸阳受此般非议诋毁。这一切都是毛子所作得孽……朕自幼被姊兄欺辱不算什么,可是那样纯良的人民、那样壮阔的河山,那样美丽的少女,凭什么遭此戕难?!”
汤城已是听得泪流满面,他再抬首,皇帝也刚刚拭去面颊上的眼泪,“这笔帐朕早该与罗刹算算了……”说到这里,他脸色忽而变得惨白,几与外面飞雪齐色,“至于萧阁……朕如果是他,此刻也会攻上来的……”
殿外的北方回旋着呜咽,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扬州
天际灰濛阴沉,恰如前年秦军扑到邢台反杀吴军、萧阁带兵退守邺台的那个冬日,只不过,这才只是秋末而已。
“秦地的雪还在下。”温峥用火盆暖着手,“依我之见,再过一个月,便是进攻的最好时机。”
“再熬一个月,百姓会不会受难?”萧阁问道,他这话其实还包含了一层对傅弈亭的警惕,除了暴雪不可控制,如果傅弈亭还为出军强征粮草,那对于大秦百姓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温峥沉默了片刻,照实回答,“探子来的消息是,他没答应罗刹国的要求,仅从世家大族那里买了一部分粮。现下整个大秦,都在这一片风雪中硬捱……算他有点儿良心,没强征百姓的口粮。”
萧阁蹙了蹙眉,“就算如此,冻尸饿殍也一定不少。”
温峥看了他一眼,“恐怕是的。”
萧阁深吸口气,“不能再拖着了,这是在拿无辜百姓士兵的性命做我们胜利的筹码。”
温峥张口想劝,湿风卷积而来,冷的他一个寒战,终归没有言语,算是默许和赞同。
“明日邺台点兵。后日,北上伐秦!”萧阁将手中杯子落于桌上,斩钉截铁道。
吴军进入了这几年当中最亢奋的时刻,齐兆瑞率军进入川蜀之时也没有这般令人激动,因为强秦与川军不可同日而语、等量齐观,虽然如无此次天助,胜负难定,可自古以来,哪次历史之变革,没有天时地利的推动呢?
上古涿鹿之战,即有“应龙蓄水、风伯雨师”之因素,风沙埋没蚩尤;到了西汉,一场厚雾将高祖从白登山解救;三国混战之时,赤壁借东风自不待言……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天机降临,也只有强者可以把握得住,萧阁这些年来的辛勤努力与扎实铺垫,造就了吴军强大的实力。
银甲渡江,船舱里压着满满当当的湖稻,降者一律不杀改收,一切以百姓生命为重,相较于攻克川军的狠辣稳准,萧阁对秦地的行动,已是极致怀柔。有兵士笑言,这哪是去打仗,分明又是去赈灾罢了,咱们王爷就是做惯了菩萨!
即便如此,萧阁却又是几个昼夜未眠,他一是担忧秦军负隅顽抗,给双方都带来不必要的惨痛伤亡,二是惦念着傅弈亭,他那样的性子,难免做出些极端之事。
他真想即刻冲到龙门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但又怕此举刺激到他,让那狷狂之人更难接受……
包括温峥在内,萧阁身边的将领都已渐次带兵北上,唯他还留在扬州,等待着最后的消息与结果。
十月初八的清晨,白颂安一大早便从外面回到王府,萧阁正将拿着那凤首箜篌放进匣箱里去,他以后也定是要北上的,此时焦灼不安,索性开始收拾起物件儿,身侧的竹林被雪压得吱呀所响,更显得府中静谧。
白颂安深吸口气,缓解了一下自己万分激动的心情,努力使语气变得平稳,“主公!大秦皇帝已经下诏……秦军降了!”
萧阁猛然抬起头望向他,手指被箜篌上的钢弦头儿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登时便涌了出来。
“主公!”白颂安心中一涩,忙进屋寻纱布给他包扎,他每天瞧着萧阁长吁短叹,其实也琢磨出了个一二,这些年主公心里的结,无非就拴在秦皇身上……
待他出来时,萧阁已回过神来,急切地嘱托道:“颂安,我的手不打紧,你快去传令给豫地齐将军,叫他看住了傅弈亭,断不能让他自戕!!”
白颂安发愁道:“行宫目前还是大秦的禁军在看守,我们的人过去少说也要两天……傅弈亭若真存了这个心思,恐怕也是拦不住的。”
“去备马。我……跟父王道个别便北上与大军汇合!”
白颂安领命而去,萧阁稳了稳情绪,转身上了石桥,向左拐到广陵王府清泉深处的出阙泮台上,此处自萧文周病逝之后,便无人来过,落叶盈尺,被风一卷飞旋的老高。
萧阁推开一旁那扇陈旧的雕花木门,里面还是原样摆布,与他幼时无异,东侧书立桌椅寂然,西南角画着劲松的香炉落了厚厚一层灰烬,床帐已掉落下一半,看起来太过颓靡了,与它主人生前的整洁清雅迥然不同。
萧阁走过去拢起墨蓝色的帐帘,挂在铜钩上,他对着床榻轻声道:“父王,我不负你所望,大夏已灭,南北归一……可是,可是我丝毫都不欣悦……”
他脸上一颗晶莹泪滴滑落下来,转身坐在榻上,用极小的声音说,“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父王,他若真的自尽离世,我该怎么活下去……”
屋室静空,自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萧阁才自嘲地轻笑一声,“是啊,为了吴军,我也不得有轻生之意;为了百姓,我当宵衣旰食不敢懈慢……可能这条命,从不是我自己的……”
他长叹一声,正欲起身离开床榻,却无意间看到,压得严严实实的榻角里侧隐隐露出了纸张的边缘。
萧阁原还急着出发北上,不打算拿出来瞧,走了几步却又鬼使神差地折返回来,俯身将床榻移开,取出那两张发黄的宣纸来,其上正是自己父亲书写的两首小词。
萧阁的心无端狂跳起来,他凝神看去:
《满江红 忆玉门关外初雨》
长烟连漠,入瀚海,月冷湖皱。
城湾孤垒,回拨骝首。
西沙猎卷陈旄旗,翎鞭朅军拥金胄。
咽涩凝,疑身幻蓬瀛,忘移眸。
烛影湿,聆羌悠。风霖荡,释情稠。
骊松起云雨,不梦扬州。
匪鉴难茹痴人诉,星玉易革英雄筹。
盼清寰,飒沓破山河,甘俟候。
金色甲胄、翎鞭、骊松云雨、不梦扬州、匪鉴难茹、甘俟候……
萧阁看得几乎要昏倒,此词中太多字眼典故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何等聪慧之人,怎品不出词中浓浓情意,这哪里是忆玉门关外初雨,分明是忆人罢了。
他强压着惊诧再向下看,已全然明白:
《念奴娇 悼司珉 四月廿二阴雨》
漘岸萋草,颓空拦行舟,雁过哭峰。
瓶沉金井难执手,魂牵萦回滇城。
银汉迢递,松泉永隔,失约渔樵翁。
相拥犹记,毒鸠甜罟护深。
箜篌弦破失音,飞蛾沉翅,扶膺灭阑灯。
寅虎空守芙蓉帐,寺钟磬音绝冷。
相思无尽,轮回有还,剖心作情僧。
万斛遗恨,炼炉化羽飞升。
司珉是谁的字,萧阁心知肚明,何况这首词用语更加大胆,瓶沉金井、松泉永隔、飞蛾沉翅、寅虎空守、相拥犹记、相思无尽……
若不是用情至深,怎如此锥心泣血、字字盈泪……
为何骊山之上、广陵王府中都有劲松临泉之景?
为何翡翠寅虎在傅弈亭的身上,如海却又只将翡翠金佛授予自己?
为何自己父亲留下此词之后于四月廿八去世,又要挫骨扬灰沉于千里之外的洱海?
原来他是为去寻他,原来他所掩饰所缄默的一切都是为他……
这是番怎样刻骨的情意,萧阁拼命地想着多年前他们经历的一切,似难以置信,又似情理之中,他此刻才知晓,他的父亲在扬州只留下了灯下之影,他的魂魄,他的心,都早随那人牵动。
情网似轮回,网住了这二人还不够,还让他对傅弈亭动心,可是现下情形,当真难以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