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觉得奇怪,跟着出了殿门,却见前面广场上宁小将军正等着他,同他一起走了,看方向不是出宫的路,而是......太和殿?
他想起惟老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上约的时间正是今日,只不过他今天因为要主持殿试还要批阅考卷实在脱不开身,本不打算要去的,可如今......他看向身旁的几位学士,问道:“几位大人可随我前去看看?”
等他们到的时候,太和殿外的神武门,以宁国公为首的一众将领身穿一身轻甲从神武门外鱼贯而进,紧接着是拿着先帝御赐的白玉芴板的惟老,肃着一张脸,周身跟着许多熟面孔,都是年轻时候跟惟修交好的大臣,甚至三位已经致仕的两朝元老都来了。
吏部尚书面容一肃,几下整好身上官服,快步过去,恭敬地对几位老人行了一礼,跟在了后面,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同样如此,只此阵仗,他们就知道有大事就要发生了。
停在太和殿前三十九级台阶之下,像平时上朝一样,文臣武将分站两侧,宁简将闻哥儿护在自己身侧。
“臣惟修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主持政事!”惟修沉一口气高声喊道,撩开衣袍跪在阶前。但手持笏板腰背挺直,一副刚硬不屈之势。
“臣宁维梁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上朝!”宁国公同样喊道,单膝跪地,身上轻甲砸在地上,“咯哒”一声响。
“臣刘学义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主持政事!”
“臣陈忍在此叩见皇上!求皇上出面上朝!”
“臣——”
殿前的大臣一个接一个跪下,进忠被叫来打眼一看心肝顿时抖了三抖,慌忙下去恭恭敬敬在几位大臣面前弯着腰行了几礼,觍着笑脸好生好气道:“各位大人,皇上近几日身体不适,上不了朝,而且这早朝的时间也已经过了,不如大人们明日再来,杂家跟皇上禀告一声。”
惟修:“我记得失足坠马的是二皇子,不是皇上,何来不适之说?若是因挂念二皇子心郁成疾,我也未听说皇上召见太医院太医,既如此,无病无灾,又已休朝多日,进忠公公你伺候皇上的不急,我们这些协皇上理政天下的臣子可是急得很,今天若见不到皇上,我们这些人就跪在这儿不走了。”
进忠扯着嘴角苦笑两声,这人虽无官职,但是前朝老臣,又是当代大儒,他说话他没法驳回去,只能商量着道:“皇上忧心二皇子伤势,时时刻刻陪在身侧不敢远离半步,罢朝多日也是无奈之举,可怜天下父母心,几位大人设身处地为皇上想一想,就饶过今天,先回去吧,给皇上留些颜面,明日再来如何?”
宁维梁不为所动:“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公公在此费心劝说,还不如赶快回去禀告皇上,就说西南一事有大蹊跷,必须皇上现在召见我等大臣。”
进忠看他们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急得原地跺一下脚,脑中飞速想了几息泄气地一甩袖转身疾跑去紫宸殿。
“臣在此恭候皇上!”惟修高声道。
在广场一侧打扫的小太监听见他们说的,悄声离开这儿,转过神武门跑去钟粹宫禀告,同时太后宫中也听到了消息。
“娘娘,我们现在过去吗?”进德问道。
太后想了几息,摇了摇头道:“不,再等等,清儿现在在何处?”
进德:“听说已经回宫了,具体在哪不得而知。”
“好。”太后捏紧双手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再等等,她想着,已经等了十七年,忍了十七年了,不怕再等这一会儿。
日晷的影子从巳时转过半个角,他们在殿前跪了半个时辰才等来怒气冲冲的皇帝,崇信帝坐在龙椅上沉着脸看着他们进来,其中几个年纪老的,腿脚不方便了,跪了这么长时间走起路来又慢又跛,崇信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他原本在紫宸偏殿看着老二换药,他是未来的储君,伤得那般重,至今还没有醒过来,这帮老东西就急着向他施压!
“朕真是难得见如此大阵仗,不仅是两朝元老,就连避世隐居的惟老先生都来了,怎么?是大庆发生了什么天灾人祸,还是羌国的兵打过来了呀?!”崇信帝一边说一边猛敲一下桌子,震地满殿俱是一静。
闻哥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龙椅上坐着的人,深呼吸几口气偷偷抹掉手心冒出的汗,给自己鼓足勇气就要踏出来,宁简握住他的肩膀,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别动。
惟修高举白玉笏板躬身行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先帝御赐的白玉笏板御指先帝恩泽,持此笏板者可直言进谏,即使所说的是大逆不道之言,事后也不准被问责。
“臣要禀告西南事项,臣隐居之地为西南渝州的鹤望山,深知西南之事绝不只是迟将军一人所为,主谋还藏在背后恣意嚣张,胡作非为!”
崇信帝看一眼他拿着的东西,被压得心头火起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惟老先生离京城太久,恐怕对一些朝堂之事不清楚,西南一事早已了结,除迟蓟外,另一主谋原先的吏部尚书也已伏法。”
“不是吏部尚书,他只是个顶锅的,含冤而死的四皇子也只是一个顶锅的罢了。”惟修道,这一句惊地崇信帝不自觉坐直,盯着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惟修:“压下西南事项、闭塞您的耳目的是当朝宰相赫敏,而他背后的主谋则是当朝皇后,您的枕边人。”
他说得铿锵有力,不像是随意说的,况且能联合众臣将事情捅到他面前,那必然是有足够的证据,但他说的那些事关太过重大,崇信帝不得不考虑些别的,若他说的是真的,于情于理,他必须将皇后和丞相扯下来,可老二重伤至此,这时候再没了赫家势力,那他往后的储君位置恐怕再难保住了。
可老四......若老四真是含冤,还有老二屡次说自己没害老四......崇信帝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他眼眸中飞速蹿过几抹流光,赫家没了,他还可以再为老二添加其他势力,况且他正直壮年,活得时间还够长,足够他将老二护上皇位,至于老七,他培养他的时间太短了,这段时间的揠苗助长也只是为了磨砺老二,同时制衡朝局,老七最终也只能成一个王爷罢了。
崇信帝:“你说,何来此言?”
惟修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闻哥儿出来。
越闻规矩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同时将自己怀中那枚印章拿出来交给一旁的公公,道:“皇上,臣乃越州知府越郡王的独子越闻,我父王根本不是死于西南战乱,而是皇后以赐婚为由派人进越府,并在酒中下毒,害我越府上下三百口人死于非命,城门更是被藏在城外的赫家军攻破,为后面的羌贼开路!”
他说着眼角便忍不住落了泪,叩在地上声音哽咽道:“求皇上为我越家做主!”
崇信帝拿过那枚印章仔细看了看,东西不像是伪造的,但——“你如何让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这还是个孩子,最容易被人操纵利用,说的话可不值得信,崇信帝将手中的印章放在桌上,并没有什么表示。
宁简在闻哥儿身旁跪下:“皇上,我宁家与越家最为交好,微臣深知越郡王秉性,他教出来的儿子口中绝无半点虚言,而且这孩子是会试解元,殿试也能夺得前三,思辨敏于常人,皇上切不可只当他是个孩子。”
“解元?”崇信帝疑道,正好吏部尚书在场,小步走到殿前将手中越闻殿试的答卷递了上去,那上面策论极其犀利,一针见血,就是与往年的状元比也毫不逊色。
崇信帝简单看过之后陷入了沉思,仅凭这些恐怕不足以扳倒丞相和皇后,二皇子一脉的大臣定会吵一个底朝天,在这个时间点儿无异于掀起一场党争,很快新臣入朝,不出多久就会被两边抢个干净,最终不剩几个纯臣了。
他不得不考量值得为这些证据掀起一场风波吗?
惟修:“皇上,臣还有其他证据。”
崇信帝抬眸看过来。
殿外慧生手里捏着一串猞猁一粒一粒地转,虽闭目,但他耳朵不聋,能听到里面的动静,手中转猞猁的动作停下,慧生睁开眼,带着身后数十僧人踏进大殿,其中就有迟翼和秦沐二人,还有被慧真抱着的原吏部尚书家的小孙子。
在殿门处侍立的太监垂首用帽子遮掩,余光一一扫过从旁经过的僧人,等他们全部进去之后,太监抬起头沉了一口气,目光阴沉肃穆,那帽子底下的脸赫然是温连城,拉下帽子低着头快速离开了此处。
等他走远之后,另一侧侍立的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
“娘娘,这次恐怕是躲不过去了。”温连城附在赫皇后耳边小声将他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一遍。
“娘娘,现在宫中禁卫有十之三四都被派到了外面寻找沈文宣,守卫比之以往都要松散,这个时候逃出宫最为容易,城外还有我们的赫家军,里应外合绝对能帮娘娘脱险于京城。”
“脱险于京城?之后呢?”赫皇后不在意地笑一声,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向这座宫城,她在这儿活了半辈子,折磨了半辈子,已经不知道要去哪了。
“本宫辛苦筹谋不是为了最后能逃出生天,本宫是为了复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些苗头,本宫这时候逃是何道理?再有,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如何,与其在外面躲躲藏藏最终逃不过一死,还不如最后博上一场。”
“娘娘——”温连城开口劝道。
“嘘——”赫皇后食指抵唇打断他,盯着他道:“温连城,本宫准许你出宫,但你要答应本宫一件事,一定、一定要保护好丞相,帮他远离京城只做一个普通人,本宫可以死,但他不能。”
温连城被她盯着,喉结紧张地滚动,半晌后双膝跪地伏首道:“娘娘,恕臣......难以从命,宫内精锐和城外的赫家军都需臣来指挥调度,若臣此时离娘娘而去,报仇只成一纸空谈,万千谋划毁于一旦,这如何让臣死后面对泉下的赫老将军!求娘娘让微臣留下,臣答应娘娘,定尽全力辅佐娘娘坐上最高的位置!”
赫皇后垂眸盯着他的头顶沉思几息,问道:“我们城外有多少兵。”
温连城:“两万。”
两万?够了。
赫皇后移开视线,眼底渗出一丝毒辣,吩咐道:“除了丞相,你派人将我们这一脉的大臣还有皇室宗亲都叫来宫里,然后在丞相身边安插些人手,若事有不对马上将他带出京城。”
温连城:“是,娘娘!”
太和殿内,崇信帝看向进来的慧生几人,拧眉疑道:“大师这是何意?”
慧生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没多的言语,让到一旁露出后面的迟翼和秦沐二人,慧真也将一直抱着的原尚书家的小孙子放下来了。
崇信帝认识这三人的脸,一时愣怔,而后眉头皱得死紧,迟蓟的家眷一直没找到,原来竟是藏身于相国寺?还有这个小孩儿,按理说原吏部尚书一家都已经被处死了,这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
“朕倒没想到佛门之下竟然能包藏谋反之人,大师,你带来的这三个可哪个都不简单,相国寺如此大胆,你可想过朕会如何追究?!”
慧生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皇上,贫僧信缘,缘乃天定,不可断矣,万事贫僧只求随缘而行,遵从本心。”
信缘?岂不是不信法不信权?崇信帝勾唇笑一声,笑意凉薄。
“皇上,”秦沐拉着儿子跪下,“草民携子私逃是草民的罪过,大师收留我父子二人时并不知我二人身份,只不过是因为心善才将我们留下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大师。”
说着将怀中的那封信拿出来,叩首庆幸道:“也多亏了大师搭救,我们才能逃脱皇后追杀,也才有机会跪在皇上面前揭穿西南的真相,这是我夫君迟蓟临死前留下的亲笔书信,上面事无巨细地写了西南事宜,还请皇上过目。”
崇信帝瞥了那封信一眼,暂且先将他们的事揭过,眼神示意进忠将那封信拿上来。
进忠小碎步跑着快速下了台阶,接过秦沐手中的信呈给皇上,崇信帝接在手里,刚将信打开却见里面只不过是一踏白纸。
“大胆!你——”
秦沐:“皇上息怒,这封信我夫君写的时候唯恐会被皇后灭口,所以动了些手脚,要想看它必须端来一盆水将它浸湿,上面的字才会显出来。”
这是水写纸,他夫君在镇守南边时偶然发现的,纸上涂有遇水变色的涂料,先用毛笔蘸水在上面写下想写的东西,等水渍干了之后纸又变回原本的样子,这次又蘸水,上次写下的东西就显了出来。
进忠疑惑,回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崇信帝睥着秦沐二人沉思了几息,直到将他们父子二人盯得汗如雨下才将手中的一踏白纸扔给一旁的进忠,浸湿而已,他不差这点儿时间。
等的时候,神武门又走近一批人,老王爷领着众人走在前头,只是快要进殿时瞥到正跪着的秦沐、迟蓟两人,以及抓着慧真衣袖的小孩儿,立即顿在门边,一把抓住身后靖王的手先闪到一旁。
“父亲?”靖王不解道。
老王爷拧紧眉,他本以为皇后叫他们来是为了劝谏皇上勤于朝政,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这般阵仗......皇后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靖儿,你现在回去带着赫敏走还来得及。”他沉声道。
靖王眉头立即皱起:“父亲这是何意?”
老王爷定定地看着他,虽没有说话,但长久的沉默已经能表明事情不简单了,靖王心里突起一阵惊慌,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转身发了疯一样往出宫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