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陛下没怪罪吗?”
“怪罪了,他罚我每日都给他做南瓜布丁,我就只能在宫里住下……后来才知道,陛下一开始就看穿我了,他就是故意的。”
池奕声情并茂地背完台词,扫视一圈,云淡风轻道:“我虽与丞相有亲,却原本打算耕读传家,无意做官,也无意参政。如今来管军营的事,只是出于情分,没人给我好处。我这样说,能回答方才的问题吧?”
一个大头兵愣愣地问:“出于什么情分?”
池奕立刻摆出恼羞成怒的样子,“能不能不说这个了,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再不懂,回家问你媳妇去。”
那人迷茫地闭嘴,周围人纷纷窃笑。
池奕重重咳嗽两声,“好奇心都满足了?现在该说饷银的事了吧?”
被他这么一忽悠,现场气氛的确轻松不少。池奕如此坦(瞎)白(编),众人也不好意思再藏着掖着,渐渐有问必答起来。
一下午时间,池奕在军营数间厢房里使用了同样的套路,越用越娴熟,讲自己在征怀宫爬龙床的故事讲得眉飞色舞,顺便也收集到足够的信息。
他又去账房和伙房逛了一圈,傍晚回到皇宫,一进屋就瘫在榻上,将本子举过头顶,翻得哗啦响。
营中士卒认为饷银被人扣了,问题出在这每人两钱伙食费上。按照军营伙房的标准,每人每月吃饭成本是差不多两钱,但坏就坏在伙房的食材是批量采购的,理应省下不少钱才对。
可这些钱的去向没人说得清,营中便传出流言,说省下的钱送进了宫。
所以钱到底去哪了?
池奕翻着本子寻找答案,不知觉间天色暗了。忽听门口传来响动,他知道是贺戎川结束了晚上的议事,把办公地点转移到了寝宫。
忙活了一整天,躺下就不想动,他干脆把本子往脸上一盖,装睡。
脚步声进入殿内,却停在他的榻前,静默片刻,池奕听见低沉话音:“王禄,将他抱到朕床上去。”
池奕立刻吓醒了,“为什么要去床上?”
贺戎川侧过身轻嗤一声,“池奕藏在床上,拉着帘子,存心让朕找不见。等朕终于要睡了,便从被子里钻出来扒朕的衣裳。如今朕尚未就寝,你不该在床上藏着?”
池奕愣住,这是……自己在军营里编的情节?这么快故事主角就知道了?
见王禄真的要来抱,他连忙往后缩,面上堆着讨好的笑,“陛下别误会,我只是说与那些人听的,我保证,不曾说过您一句坏话,更不曾抹黑您高大的形象!”
“如此还不算抹黑?”
池奕摆出委屈神情,低声道:“我就编了些闺阁情趣,还一直在夸您……”器大活好呢。
此言一出,射来的目光陡然冷冽,还未抬眼对视,已生剜肉剔骨之感。
池奕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话说错了,语气再软,其实也是在抬杠。而且贺戎川那么高冷一个人,估计介意旁人谈论他私生活,就算是编的也不行。
要是往常,池奕就直接跪在地上请罪了。可他今日太累,不想离开床,更不想跟这人周旋,干脆一把拽过贺戎川一根手臂。
他将那手臂抱在怀里,像对待抱枕一样,一边翻小本子,一边拿下巴蹭来蹭去。他打算在主角光环里待一会儿,等对方忘了刚才为何生气,再放他走。
然而小本子刚翻了一页,贺戎川就强硬地抽回手臂,一句话没说走进内室,还吩咐王禄放下门帘。
池奕巴不得他不要来找自己的茬,低头继续研究本子里的内容。
从采买的账簿上看,收上来的伙食费花得一干二净,确实都买了食材,并没有进什么人的口袋。账簿造假的可能性很低,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当兵的都比较能吃?
他靠在软垫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白天折腾了一整天,现在的池奕太过疲惫,想着想着竟直接睡过去了。
里屋,贺戎川如往常一样忙到后半夜,始终心神不宁,笔下字迹也潦草。三更鼓敲响时,他再忍不下去,搁笔起身,掀帘去了外间。
那个叫池奕的人歪在榻上,已经睡熟了,也不盖锦被,腿上摊开放着个本子。
贺戎川遂坐到旁边,拿过那本子来看,渐渐蹙眉。
“嗯哼,南瓜布丁……”
池奕平时不怎么说梦话,但梦里感到有人过来,有动静了,嘴巴就闲不住。
他这一声叫得贺戎川心烦意乱,移开本子,转头望向那睡着的人。
睡着时神情一片澄澈,瞧不出丝毫心机,险些信了此人本就是这般天真。
贺戎川自嘲,对这个人是否关注得过分了。追究下来,池奕几分算计几分真心,原与他无关,更不会干扰他的决策。
只是……
“好吃。”
池奕砸吧砸吧嘴,在梦里甜甜一笑。
贺戎川气息一滞,又迅速躲开,两步行去储存文件的书柜,拉开抽屉翻找一番,取出一本什么东西,小心塞到池奕身边。
他转身欲走,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榻上那个睡得歪七扭八的人平放妥帖,又往他身上扯了被子,放下床帘。
然后便走了,没什么不正常的念头,绝对没有。
第25章
池奕起床时发现身边放着一封奏折,还以为是谁落下的,翻开一看,不是落下的,而是贺戎川专门给自己的。
这封奏折的作者是一个叫郭遇的将军,他是徐检的副将,但徐检手下一共有六个副将,这位郭将军主要分管军备司内政,说通俗点就是后勤。
此人文辞繁冗,居然在奏折里写起了自传,什么他出身武将世家,饱读兵法膂力过人,有报国之心却不得重用云云。
然而,郭遇不久前刚打了败仗,上报时本以为会受到责怪,未料收到的批复中却真切劝慰,承认他的才华,让他看到充满希望的未来。
池奕懂了,此人看到的批复是自己写的,其内容是“朕看好你哦”以及卖萌颜文字。
而郭遇上这封奏折是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并承诺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池奕又懂了,贺戎川得知自己遇到困难,于是让自己去找这个愿意赴汤蹈火的人帮忙。
他一愣,自己遇到困难,这人如何会知道?直接当面说还能得自己一句谢谢,为什么要趁人睡着偷偷干?害羞么?
他脑补了贺戎川脸红心跳地把奏折塞到他枕头边的样子,又想起那天夜里在玉泉池看到的事……忽然有种隐秘的快感。
反正在他那里,自己一直是那个恭敬乖觉的池小奕,他又不知道自己拿他找了多少乐子。
外头阳光明媚,池奕心情大好,像往常一样乘车来到郊外的军营。不过这次先去见了徐检,向他打听这个叫郭遇的人。
徐检听见这个名字,沉默片刻,谨慎道:“他……做事上心,颇为难得。”
“那为何一直得不到提拔?能力不足?”
“不是,”徐检低了话音,“他的门路你也清楚,来历难以服众。况且这里是军营,不好牵扯朝中事务。”
池奕明白过来,郭遇是姚丞相举荐的,这举荐能让他获得将军的位置,却也让他的同僚对他全无好感。即便他能力尚可,提拔他就表明同姚丞相站在一边,徐检向来清高,定不愿传出这样的名声。
弄清这些,池奕便跟徐检的亲兵去找这个郭遇。此人虽然级别不低,但办公地点十分偏僻,房子周围杂草丛生,破烂的墙壁似乎久未修缮。
池奕在门口停下,听见屋里传来骂人声。
“这批甲胄用了两日就开线,分明是你这监工怠惰所致!”
另一个声音懒懒道:“我说郭将军,你可知营中都在传,我们辛辛苦苦操练,却连饷银都让人扣了,还那么认真做什么?开线了也不是不能用,差不多得了。”
“你……你是我手下的人,居然轻信谣言,还当我面胡言乱语,当依军法处置!”
“郭将军还是想想自己的境遇吧,您要执军法,可这营里哪个会听你的?”
接着传来东西掉在地上碎裂的声响,池奕怕他们真打起来,连忙进屋搅局。
坐在堂上的将军穿戴了全套甲胄,四十多岁模样,容貌已开始衰老,眼神中却射出犀利的精光。
池奕朝他行了个礼,笑着对堂下立的小兵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做事小心一点,先下去吧。”
那小兵认得池奕,连忙溜了出去。
郭遇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什么人?”
“我叫池奕。”
“在中央军所任何职?凭什么管我军备司的事?”
池奕眨了眨眼,被自己昨天那么一折腾,池奕这个名字已经传遍他们军营了,合着这人根本没听过?
他只好耐心解释:“我是宫里的人,这一趟来,是有件事……”
“宫里?”郭遇瞪大了眼,“你是太监?!”
池奕:……
这人仕途不顺,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被姚丞相提拔,更因为他自己嘴臭。
池奕来军营调查,没有明面上的谕旨。为了让对方信服,他就负手扬头,有模有样地背了一段话。
就是郭遇在奏折上写的那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话。
听到这些,这位郭将军的神情立即从怀疑变为激动,上前握住池奕的手,语气几乎要哭出来:“你……你是奉旨来的?”
谷国朝廷虽然设有丞相,但贺戎川即位后收回了不少权力,如今所有奏折不会经过丞相的手,而是直接送进宫里。只有皇帝把奏折给人看,旁人才能知道其中内容。
所以池奕背得出这段话,就说明了他来军营的性质。
然后池奕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把这几天查到的信息讲给郭遇,并提出自己的疑惑:钱到底花哪去了?
郭遇是管后勤的,此事本就在他职责之内。他听完池奕的话,重重叹息一声,“跟我来吧,池公公。”
池奕:……??
郭遇带他去的地方,是军营里的垃圾场。
池奕捏着鼻子,从大堆生活垃圾中发现了不少混杂的烂肉烂菜。
看过一眼后,郭遇拉他到闻不到味的地方,解释道:“伙房采买食材,拿的都是最低的价格。但伙食费是每月两钱,买来的菜肉压根吃不了。于是这垃圾场里隔几日便会出现一些,到了月底,伙房的食材竟一点不剩了。”
池奕算了算这笔账,皱眉道:“你既发现了,不曾上报过么?”
“原先的伙食费由兵部代扣,我将此事报给过他们,劝他们降低伙食费,结果不了了之。这也不是什么大钱,我就没再管,不料近日营中流言四起,说这部分差额是有人故意克扣……”
池奕托着下巴思索,将所得信息串联起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啊!
谷国生产力这么低下,为了让阴谋得逞,他们居然敢浪!费!粮!食!
不能忍!
“你派几个手下,就在这里蹲着,看到有人来倒食物,就把他抓起来。”
“抓起来之后呢?”
“交给徐将军,让他亲自审问。”
郭遇颇为为难地望着他,然后开始给他诉苦,讲自己过去如何勤奋刻苦,年轻时见姚丞相显赫便走了他的路子,而后一直怀才不遇,终日郁郁……
池奕听明白了,赶紧答应帮他在皇帝面前说好话,他才罢休。
回宫时天色尚早,池奕觉得这几天文书看得太多,满脑子都是繁体字,打算出门吹吹风放松心情。
结果却被杨顺拦下:“陛下走之前说了,要池公子去做吃的。”
“我?做吃的?”池奕一脸懵逼。
“对,就是那个叫什么南瓜……南瓜布丁。陛下说以前吩咐过您,要日日给他做,让您别忘了。”
池奕:……??他什么时候吩咐过?在自己编的黄段子里?
在军营讲的那些故事,好像一字不落地传回宫里了呢。
他连忙找补:“不是让御膳房做了好多么?他想吃的话,给他送一个就是了。”
杨顺苦着脸道:“陛下说,一定要池公子亲手做,那才是您的心意。”
“……好的。”
很久没下厨,池奕的手法都生疏了,折腾一下午,失败了好几次,才搞出一碗勉强能看的布丁。
征怀宫里,刚好贺戎川回来得早,已在批阅文书。池奕也真是佩服,无论何时见到他都在做正事。
捧着布丁的池奕摆出笑脸上前,而贺戎川甚至没抬头,“放边上吧。”
池奕就放在他手边,瞥了一眼他笔下,居然是一份草拟的科举考试规则。
“放茶几上。”
池奕只好把布丁拿走,“不吃吗?”
对方不理他。
池奕觉得可能是他现在比较忙,不想打断思路。于是他到一旁歇着,时不时往那边望一眼。
就这么望了一晚上,那碗布丁一口没动。
次日一早,池奕看见那个发出酸腐味的布丁,一肚子都是气。
杨顺进来说:“陛下走前吩咐,让您以后每日都做这个……”
“我才不想给他做!做了他又不吃,一点都不尊重别人劳动成果!”池奕气得嚷嚷。
杨顺嘻嘻一笑:“陛下是听了您编的故事才会如此,下次您呈上来时就说,这故事还有后续呢……说得他不好意思了,就不会再让您做了。”
池奕无奈地扯扯嘴角。故事后续就是他一勺勺把布丁喂给贺戎川,还剩最后一口时,对方突然说不够甜,于是他自己吃掉勺子里的布丁,再嘴对嘴喂过去,说自己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