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走远的田不识和着急忙慌的大哥,田新慢吞吞来了句:“这未见得是好事。”
二人进京后,便被礼部官员安置在朱紫苑。这地方原本是官宦子弟嬉游之所,如今腾出来给考生落脚,便也成了众人雅集的据点,田家二人就在集会上结交了田不识。也是巧合,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和自己同姓。
考生们原本只是凑在一起吟诗作赋,可某次集会中,田不识忽然作了一首讽喻诗,引得一片哗然。此后作诗便改为议政,礼部官员只在一旁听着,从不去管。
田氏三人才华出众,很快便被众人追随。某日,当田不识当众读完一篇三人合作的策论时,一个戴着面巾的怪人找过来,自称是簪缨子弟,邀请他们去文治斋赴宴。
田不识欣然应允,田更也经不住劝同意了,只有田新被强拽着去,内心却充满怀疑。
那个所谓的“簪缨子弟”,虽看不见面容,但气度凛然,周身似裹了杀气,令人没来由地畏惧。
“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田新嘀咕着。
……
三人入了文治斋,田不识让伙计带他们去找“王公子”。欣赏了一路雕栏绮丽,田新跟着他们进入长廊尽头的雅间。
绕过屏风,他便见到那天那个戴面巾的人。那人摘下面巾,起身朝他们点了点头,用极为凝练的字句请人入座。
田新不禁多瞅了几眼那人容貌,他知道世家子弟都是富贵中泡大的,却没想到竟能把眉眼也泡得这般精致。
只是那人虽在邀请他们,目光里一层淡漠却始终不曾卸下。
“在下王盛,世居京城。”那人挥退倒酒的侍从,举了酒杯,“家父曾食爵禄,如今闲散,最喜结交后生。无奈腿脚不便,便让我代为宴请。”
“先前于朱紫苑听了诸位所作文章,与家父政见不谋而合。舍弟也快到了,他甚通此道,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田新觉得这个叫王盛的人语气别扭得很,似乎平时矜贵惯了,从不说此谦恭的话。
田不识立即回应:“王公子是贵人,竟能这般礼贤下士,真是令我等感佩啊!”
田更也跟着点头。
见他俩这样子,田新终于受不了了,翻个白眼,嗤道:“把政见说给你,让你拿去哪个衙门告我们诽谤朝廷?”
众人皆是一愣。
“我们这些想法一旦实施,损的是朝中世家望族的利益。所以你借宴请之名,寻个由头把我们办了?”
说完,田新便见那叫王盛的人微挑唇角,毫无他预想的被戳穿后的慌乱。那人正要开口,侍从却隔着屏风禀报:“二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那人吩咐了侍从,又将视线扫过他们三个,“我只管组局,我这小弟长于政事,待他为你们释疑。”
田新将目光转向门口,听王盛的意思,这位王二公子倒是个人物?不过也是富家子弟罢了,这腐朽朝廷能出什么好东西。
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近。先露出屏风的是一截艳红的广袖,接着是满头钗环叮当作响,绣满桃花的长裙裹了腰身,臂间挽着薄纱披帛,此人容色清俊,行走之间,衣上香风扑面而来。
田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这是王盛的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 问:逆cp怎么办?
姚丞相:让攻女装,他就会自动变成受。
池奕:???
明早9点见=W=
第33章
池奕望着面前这三个似乎被自己吓到的人,欲哭无泪。
他就不该跟姚翰说什么自己不行的话,引得姚翰让他女装勾引贺戎川。本以为见面解释一下就没事了,没想到来文治斋的路上,杨顺给他讲了今天的任务,居然要假扮贵公子,在两个书生面前刷好感。
原书没有什么科举考试,自然也不会有结交考生的情节,池奕便无半分准备,只能硬着头皮上。他还不明白的是,以贺戎川那种高冷的性子,为何要亲自出宫见这些人。
进入文治斋,他原本打算跟贺戎川打声招呼,让他知道女装的事,就赶紧把这粉粉嫩嫩的裙子换掉。
可到门口才知道,那三个书生已经在里面了。他在外头听了一会儿那些人的对话,到底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进来。
“为何穿成这样?速去换了,再来见客。”
池奕望向坐在窗下的贺戎川,那眼神寒冷如窗外凛风。
一向沉默的田更插了一句:“令弟好雅兴,原来京城兴男扮女装这一套。”
池奕闻听这话,又想起方才在门口碰上的几句,忽生念头。他广袖一招,粲然一笑,“男扮女装?谁说粉红的裙子就是女装?就因为向来都是女人穿着,它就是女装,就不能给男人穿了?那么——”
他环视一圈,一字一句:“朝中勋贵向来世袭,而你们向来生长于田亩,是不是就不该入京了?”
“歪理。”贺戎川轻蔑道。
池奕心说当然是歪理,不然拿什么解释他穿成这样出现。
不料田新却忽地起身,两步迈到池奕面前,握住他双手摇了几下,激动道:“王二公子所言极是,男子可以着红裙,田舍郎也能上明堂!”
池奕尴尬地扯扯嘴角,要这么激动吗……
“介绍一下,我叫王奕,平日里最喜钻研法令制度。”池奕给几人斟了酒,举杯相敬,“方才的话我也听见了,担心我们告状是吧?那就这样,我先讲讲我的想法,讲完你们提意见。要是有人说你们诽谤朝廷,那我也有一份。”
田不识率先一饮而尽,“如此我们便安心了。”
池奕多看了他两眼,想来这就是杨顺说的那个,王禄找来的托儿。
见几人纷纷饮酒,池奕便绘声绘色讲起了路上准备好的改革计划。还没等托儿背附和的台词,田新就开始发表意见。他会提什么意见池奕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就这么顺着聊了下去。
菜肴一道道呈上,一旁的贺戎川眼神依旧寡淡,只是唇角弯出不自知的弧度。
他和池奕本就不需要什么外行人的意见,他们只是需要这热烈的场面。
不,是他需要。池奕不过是他的工具罢了。
若无池奕,他根本不会选择这样做。总不能靠自己这张人见人畏的面孔,去结交乡野之人。
而这世上,又无第三个人了解这场改革了。只有抢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之前,才能将这些后生收为己用。
池奕善交游,一面聊着社稷民生,一面同他们吃吃喝喝,很快便热络起来。连那方才出言讽刺的田新,都在池奕侃侃而谈时,拉着他的手夸他容貌俊美,若是不打扮得如此香艳定然冠绝京城。
池奕:……你以为我想穿成这样啊!
望着眼前情形,池奕十分满意。自己又帮贺戎川做了一件事,应该能冲抵一点昨天在他面前作死造成的影响吧?
然而,他用邀功的眼神看向那人,却发现……
田不识不知何时跑去贺戎川身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刀尖朝下举到他头顶上!
池奕吓呆了,他第一反应是喊出声,第二反应是抓个碗砸过去,可那一瞬间太短,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电光火石间,他闭眼再睁眼,看到的便已是贺戎川掐住田不识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啪的一声。
田更手里的酒洒了一身,一室静默。
池奕尚未悬起来的心放了回去,贺戎川遇刺,这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以往鲜血四溅时,暴君从来都面不改色。如今这人只是昏了过去,他却已皱眉,眼神汹涌。
王禄听见动静到了门口。贺戎川扬头指向地上,王禄便会意,上前扛起那人往外走。
经过面前时,池奕发现昏迷的田不识的面色有些怪异。
另外两名书生终于反应过来,田更连连道:“我们到京城后,在朱紫苑才认识的这人,今日之事我们不知情啊!”
田新却抬手止住他的话,沉声对贺戎川道:“二位公子来历不凡,想必此事自有安排,不会报官,我和兄长便不打扰了。今日与二公子相谈甚欢,既有结交之意,不知贵府何处?他日我们再登门拜会。”
“不必,自会再见。”贺戎川道。
池奕稍稍从惊吓中平复,欲将那二人送至楼下,却闻贺戎川又吐出毫无语气的一句:“你留下。”
田氏兄弟匆匆离去,池奕心虚回头,那人侧身对着他,喜怒莫辨。
池奕想跟他讨论方才那个叫田不识的刺客,又想跟他解释自己为何穿成这样,又想问他今天这是闹哪一出,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贺戎川拾起那把匕首,放在眼前端详,忽而开口:“方才那人拔刀时,你看得见。”
池奕心中陡然一沉,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刺杀贺戎川,却不介意被自己看见,所以证明自己和他是一伙的?
“可即便看见,我也来不及反应……”
“来不及?”贺戎川唇角勾出轻蔑,“抄起碗筷砸过来,足够了。”
“可是……”
“又要说你没有那般身手?”他起坐,顺手抛出匕首,它便插进池奕面前的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池奕平日被他恐吓惯了,知道刀子不会真伤到自己,却还是浑身一哆嗦,惹得头上钗环清脆作响。
明明是那个叫田不识的人搞刺杀,从哪个角度下手,和他池小奕有什么关系啊!
“是,我从未习武,没有那般身手,抄起碗筷哪有刀子落下的快。”池奕硬着头皮辩解。
贺戎川重重哼了一声,这声闷哼不是惯常的淡漠傲慢,而是……
愤怒。愤怒从口鼻间喷薄而出,他负手扬头。
“五年前,姚翰远亲池氏一家进京投奔,不料路遇一伙歹人,池氏家人尽遭屠戮,尸身皆被抛入江河。此事姚翰查不到,你以为朕也查不到?”
贺戎川瞟了一眼那通身粉嫩之人,“彼时既已沉进水底,又是如何出现在行宫,出现在朕面前的?”
池奕呆了,将这话咀嚼好几遍,才稍稍明白一些。
贺戎川的意思是,自己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池奕本人,是杀了真池奕全家,然后冒名顶替的!
而皇庄里住的那两个大叔大婶,也不是什么池家人。他们和原身有没有亲属关系不知道,但必定是和原身一起拦路杀人的共犯。
想明白这些,池奕内心顿感绝望。根据之前的推断,自己是被淮王送进姚丞相府邸的,可具体的送法一直不清楚。而听了这番话,就把整件事串了起来……
他是被淮王送进丞相府,再被姚丞相送进宫里,派去杀贺戎川的刺客!
现在贺戎川也知道了这件事。
——所以这把刀为什么插在自己面前,而不是自己脑袋上?
贺戎川想杀人不应该直接杀吗?为什么还要质问自己?他是在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吗?
可池奕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啊,总不能说那事是大叔大婶干的,十六岁的自己毫不知情吧?
“你不是很会狡辩么,也有手段用尽的一日?”贺戎川淡淡回头,眼神却在与池奕相会时蓦地起了波澜。
“胆大包天!”
他突然高声呵斥,然后单手掀翻整张饭桌。
盘子杯子七零八落,汤汤水水泼洒一地,一盆西湖莼羹放得歪,整个扣在他自己手臂上。
而原地呆立的池奕,身上却干净得很。那些秽物似乎长了眼睛,恰好都避开了他。
一片混乱中,池奕久久愣神。最后回到现实,是因为发现那盆泼洒的羹汤还烫着,就这么往人身上沾,皮肤要烫坏的。
他自然而然就上前,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挽起那人衣袖便检查伤口。的确是烫伤了。烫伤得泡冷水。池奕刚要往外走,脚步却忽地顿住。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方才这人一副要弄死自己的样子,自己为什么要帮他?只要不把他烫死导致任务失败,难道不是他越惨自己越高兴么?自己帮他处理伤口,难道他就会感念?
而且掀桌子这举动太奇怪了。书中的贺戎川冷静自持,杀人只要一句话一个眼神,越是愤怒,就越淡定从容。
他一年到头见那么多刺客,刚才被刺杀都没反应,怎么只剩两个人时就开始掀桌子了?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可池奕好像被一条线牵引着,觉得就是应该先处理伤处。他往外走要去找工具,然而刚走出主角光环,便听见身后一声:“站住。”
他浑身一凛,回头,贺戎川面上已抹平所有神色,如常问了句:“为何穿成这样?”
池奕看着那被烫的胳膊都替他疼,不懂他怎么还有心情聊这个。他可不敢把在姚翰面前说的那些骚话如实相告,只道:“姚丞相说,陛下您喜欢这样的。”
贺戎川漏出一声轻笑,而后别过头。
每次当他动了杀心时,池奕总会做出些什么来,硬生生给他按回去。于是便提醒自己,不是不清算这人的罪过,只是还没到时候。
可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他自己也不是很说得清。
见对方没有立即发落,池奕稍稍松了口气。他无暇多想,处理烫伤这事不能耽搁,于是下楼,见王禄和杨顺正在对付那个刺客,便自己去厨房要了一桶冷水,提回房间。
屋里一片狼藉,贺戎川并无什么神情,淡淡望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接过水桶浸泡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