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齐国皇帝独坐龙椅上,玉阶之下空无一人,他执掌齐国三十年,有许证和付守光两位镇国之帅为他戍卫江山,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国覆灭竟然只是短短不足半年光景。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莫非真是天意?陈国出了位天降的杀神,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都是注定的?
陈、周、齐三国相互制衡已有百年,怎么突然之间平衡被打破,陈、周前一年还打得你死我活,这一转头竟联起手来伐齐?!
佔事处说是因为荀安侯世子唐绫,他作为质子入陈,与那位楚王一同北上,颇为亲近,一到元京城便甚得陈国陛下的欢心。
年前,陈国的先锋军在大雪封山时冒险入齐,楚王便是带着荀安侯世子一起,后来为楚王守霸山的也是他。
一切都是因为荀安侯世子唐绫!
如果能抓住唐绫,就还有机会!可如今佔事处居然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这是在齐国境土,居然还能让他逃了!
是天要亡齐?是天要亡齐!
齐国皇帝从大殿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皇城高低起伏的黑瓦飞檐,仿佛这个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座皇城竟是如此寂寥阴沉。
“报!军情急报!军情急报!”
穿着甲胄的城卫一路疾跑,手中捧着卷轴,从宫门口一路跑向大殿,若非他一直高声喊着,黑色的人影在黑色的夜里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齐国皇帝额角急跳,他下意识地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他现在已经无法接受任何不好的消息了,他转身回头又走回大殿,想躲起来。
内官将城卫拦在了大殿之外,最终没让坏消息传入齐国皇帝的耳朵里。
正野关破了。
许证退至槐延。
二更天,军机大臣鱼贯入宫,一个一个的肩并肩跪在齐国皇帝的寝殿前,求请皇帝撤出硕粱。
皇帝缩在寝殿内,一声不应,仿佛听不见。
天塌了,他扛不住。
“你们都让开!”
“二皇子,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滚!”二皇子抬腿就将拦在身前的内官踹倒在地,推开寝殿的门大步冲了进去。
“父皇!”二皇子入内,直接给皇帝跪下,“请父皇允儿臣领军!”
齐国皇帝刚想开口责骂二皇子,却被他一句话给整懵了,领军?领什么军?
“你说什么?”
“父皇,肴山军不过三四万人,且都是山野村夫、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为惧。
请父皇允儿臣领慕家厢军三万出城退敌!并赶往槐延策应许证大将军!”
“你……你要带走慕家的三万厢军?”
“父皇,硕粱有禁军五万,城卫一万,足以护卫皇城。
但若许证大将军的十万人尽数折去,我大齐便再无依凭!”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苦笑一声:“外头那些人都在求着孤迁都呢。”
“父皇!儿臣亲自领军必能大振我军声势!若儿臣不敌,父皇再做迁都打算也还来得及!”
“……来得及……吗?”
***
飞鸽传书送到沈律手中时,他们一群人正围在火堆旁烘衣服。
昨夜,唐绫留了个心眼,刚下雨时他便寻了张油纸将他们的衣服包了起来,虽然整个茅草屋都泡了水,可他们的衣服都是干的。
这会儿雨停了,才换了衣服,不至于太过狼狈。
“怎么了?”唐绫看向沈律。
沈律将书信递给唐绫,一边说道:“齐国皇帝令二皇子领军驰援许证。”
不必沈律再多说什么,唐绫和祁霄都知道情势紧迫,肴山军虽然围了硕粱,但齐军背水一战,肴山军一群连刀枪都使不顺的流民是不可能挡得住的。
何况现在肴山军中只有严川他们,没有祁霄坐镇,更是力有不逮。
唐绫看向祁霄,等他开口。
“看来,我得走了。”
祁霄微微垂头,避开唐绫的目光,只要唐绫说一句不想离开他,祁霄会抛下所有跟唐绫走,可他知道唐绫不会对他说那样的话。
唐绫微微启唇,最终沦为一声叹息。
再多拉扯终是要分别的。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池越拉着宗盛起身,悄默默地去牵马,留下唐绫面对祁霄。
祁霄忽然抬眼看向唐绫,伸出手去。
唐绫便将他牵住了。
分明是咫尺距离,分明是紧紧相扣的双手,为什么那么难?!
“你会等我吗?等我去找你。”
“我等。”
等一辈子也无妨,若等不到,大不了在奈河桥上继续等,直到他来。
“那我再信你一次。”
祁霄缓缓松开了唐绫,转身走向宗盛和池越,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得策马离去。
仿佛前一刻,祁霄还是那样疾驰着奔向他的。
马儿跑的太快,不多会儿他们消失在林子里,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公子,我们也上路吧。
付守光粮草被毁的事情我已经命人迅速传出去,当能为楚王略尽绵力。”
“……走吧。”
唐绫没想到这一次的分别居然是这样轻易,祁霄走得利落,他甚至来不及伤心。
好像,祁霄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唐绫似乎总在等他回来,在同会馆等,在霸山等,在季汌这不知道名字的荒山老林里等……他说了等,祁霄就会来找他,所以等等也无妨。
***
五月十一,夏至的前一日,唐绫渡过了柳江。
同一日,荀安侯唐峘从柳江撤军,大军进驻叄州,以齐国皇帝国书为凭据,要求接管叄州政权。
叄州的驻军早就被荀安侯全歼,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敢回嘴的都被割了舌头,如此雷霆手段一出,不仅叄州,柳江以东的三州五郡无一人敢抗争。
柳江以东战事平息,可齐国其他地方仍是水深火热。
二皇子领军冲出肴山军的包围,将肴山军杀得连连溃败,一下子齐军军心振奋,不过二皇子没有紧追不堪一击的肴山军,而是连夜奔袭,驰援身在槐延的许证。
祁霄带着池越和宗盛没有往硕粱去,而是直奔肴山,他终于让池越去联系了玄机营,命严川等人整顿肴山军,往肴山汇合。
陈、齐之战是该一决胜负了。
第169章
唐绫见到他父亲唐峘时,他正在叄州的府衙里整理三州五郡的文书,准备呈给皇上。
只是一年多未见,唐峘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边灰白的发里几乎寻不见一丝黑,低着头看文书时眉头紧皱着,就着烛火眼睛总要眯一眯才能看清楚。
“……爹……”唐绫开口,不禁有些哽咽。
“终于肯回来了吗?”唐峘放下卷册,缓缓抬头看向唐绫,眼神平静却似乎带着些疼惜的温柔,并没有斥责的意思。
“爹,我……回来了。”
“我如果不喊你回来,你就不回来了?”
“……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你可是真厉害,天下都给你搅得一团乱了。
我让你陈国是稳住局势,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
唐峘板着脸训儿子,训得唐绫一愣,他所做的事情都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有跟父亲商量过,若真是要教训他,也该是为了祁霄。
“爹,是不是皇上为难您了?”
唐峘瞪了唐绫一眼:“废话,你自己心里没数吗?我在柳江停留越久,大周就越危险,陆方尽整兵列阵多时,跟只疯狗似得,就想着寻个好时机发兵大周,跳过太华江来咬老子的屁股!你如果不是我儿子,谁管你死活?!”
“爹……”
唐峘越骂越来气:“别喊我爹,你是我老子行吗?知道现在都怎么说的吗?说是我逼着皇上出兵伐齐,说是我拥兵自重,现在柳江以东尽归了我荀安侯唐峘!说我有个好儿子,以质子身份入陈,三言两语就用羲和公主换了十万玄铁矿,又促成了陈周联军。
你可厉害了,荀安侯世子唐绫!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一年前要向陈国低头投降的是主和派,唐绫真的去议和,又成了他替皇上做主卖了自己的亲妹妹。
出兵伐齐是因为有利可图,柳江以东皆是平原良田、财聚民富,得这三州五郡便可让大周空虚已久的国库充盈起来,更何况若让陈军过了柳江,大周便无险要可守,日后大难临头,还不是要让唐家领兵,用数以万计、数十万计的人命来填?!
倘若此次陈周兵败,必然要给唐峘安个征战不力的罪名。
可赢了,就是唐峘野心勃勃,功高震主、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唐家身上的污就是跳进太华江也洗不清。
“……”唐绫无话可说,他知道朝中许多人见不得唐家如此得势,就连皇上都容不了,只是唐家在这个位置上,脚下已然是万丈深渊,镇不住也得镇住。
唐峘看着唐绫低头不说话,气归气,气话却还是咽了下去,将桌案上的卷册朝着唐绫的脸扔过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看得我眼都要瞎了,你来整理,明日呈送皇上。
老子得去喝两斤酒缓缓,气死我了!”
唐绫猝不及防地被卷册砸了脸,忙弯腰捡起来,乖巧地走到桌案前,不敢忤逆父亲。
他知道唐峘恼的朝中之事,除了在自己儿子面前,他也无法在旁人面前发脾气。
“你先整理,理完了让人把这些、那些全部一起送入宫中,省得有心人又乱嚼舌根,说我侵吞田财。
张嘴就来,比说书的都厉害。”
唐峘看着唐绫不禁大叹一声,伸手往他脸颊上擦了擦:“疼不疼?不会躲吗?回来了就没话跟爹说吗?这一年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都不说说吗?”
“爹,我没事,您也别生气了。
您就当他们都是说书的,胡编乱造图个乐呵。”
唐峘哼了一声:“你理吧。
我去喝酒。
若有军务,你看着处理了。
别让他们来烦我。”
“爹。”
“干嘛?”
“少喝点。”
“呀!你回来了我才能多喝点!别废话!”
唐峘走了,顺便将自己的副将兼酒友赵长峰也带走了,留了沈律给唐绫。
唐绫坐到桌案前,粗略看了一下案上的几份卷册,都是户籍资料、历年税款、田地卷宗等等,纷繁复杂,一夜之间要整理完几乎是不可能的,难怪他爹头疼。
“咚咚。”
敲门声响起,“公子,是我。”
“青岚?快进来。”
唐绫搁下卷册,不禁露出笑。
青岚比唐绫早两日到的叄州,一直在等唐绫。
“公子……”青岚进来,一看见唐绫就忍不住泪眼汪汪,吸了吸鼻子,抿住唇,憋着不哭,满脸都是委屈。
唐绫笑起来:“怎么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青岚猛地点头,哽咽着说:“嗯!公子没事!”
“擦擦眼泪,替我煮茶吧。”
“嗯!”
唐绫将青岚留在屋里伺候,青岚知道他今夜恐怕要熬夜,是以点了许多油灯照得满室通明。
半夜里,沈律来了。
“怎么了?”
“军报。”
沈律将信件递给唐绫。
唐绫接过信件,看了沈律一眼,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并不想将军报给唐绫。
“是齐国军情?”唐绫一边问,一边将军报飞快地看完。
祁霄与他们分开之后快马加鞭赶去了肴山,将严川他们败退回来的肴山军重新整合,挑了五万人绕道去与槐延关外的定远军汇合。
消息很快传出,肴山军投了敌。
肴山军原本是农民起义军,现在却通敌叛国,齐国朝野哗然。
他们既想不到肴山军会叛国,更想不到肴山军居然有这么多人。
二皇子将硕粱城外的肴山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们居然转个头又能聚集起五万之众?简直匪夷所思!
唐绫并不意外。
之前祁霄让严川整顿肴山军,若有不愿参战的,还有老弱妇孺都分了田地、妥善安排,那些百姓受了恩惠自然认定他们比齐国的朝廷好。
要么饿死,要么投敌,经历了数年灾荒,又是兵荒马乱,好不容易苟延残喘地安顿下来,没几个人有勇气自寻死路。
祁霄回到定远军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军旗全部撤换成青狼旗,与唐绫挂在霸山城关上的旗帜一模一样,让所有人都再一次想起了那段诗“弧矢天狼现,萧鼓望燎原。
幽冥阴兵降,血刀屠城关。”
青狼旗竖起之时,付守光粮草辎重尽毁的事情都传到了槐延关,齐军的军心方因二皇子一场大胜振作起来,又一下奔溃了。
而更让齐军人心惶惶的是,祁霄向齐国二皇子下了战书,要与二皇子单枪匹马地较量一番,倘若败了,他便撤军离开齐境且会派使臣议和,修百年免战的协议。
唐绫看着军报,不由轻笑出声。
祁霄这样咄咄逼人,齐国二皇子若避而不战便是直接认了输,他代齐国皇帝御驾亲征的意义就全毁了。
何况祁霄提出的条件让二皇子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他将成为齐国的罪人。
虽然祁霄的战书上并没有写若二皇子败了要如何,但谁都知道祁霄要的就是二皇子战败的结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