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书?你们能解吗?”
余冉取了三封书函放在案上:“王爷,所谓阴书便是将一封信拆解做三份,分别发出,收信人需将三份都收到,合在一起才能读懂。”
白溪桥凑过来:“哦,难怪这里的文书都三封为一份。”
祁霄看着余冉将桌案上的三封信展开并排列在一起,又听他说道:“解阴书唯一的难处是要知道它是按什么规则拆分的。
还请王爷容我和李垚一些时间。”
“多久?”
“一日。”
祁霄点头:“三个时辰。”
余冉和李垚愣了愣,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
祁霄将白溪桥留在佔事处内挖地三尺,自己披星戴月又上了城关。
硕粱城刚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陈军军纪严明,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夺取城池,接管城防十分迅速,但凡趁乱闹事的一律下狱,祁霄一路走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
祁霄站在城关上不禁感慨,他从离开雍城时,只有白溪桥和宗盛跟随,而这一路从陈到齐,说容易是千难万难,说难又有身边这么多人豁出命帮他,有陈恒和陆秀林两位老将在,手底下严川等人皆可堪重任,甚至可以驱策天策和玄机二营。
他自小崇敬大将军白柳,跟着师父读兵书的时候也总会想象将来有一日,他也能立于城关之上,睥睨天下,光是想象都能让年少的他热血沸腾。
此刻他真的站在这里,脚下的土地今日之前还是齐国的国土,现已经姓了祁,他应该骄傲,可现在他心里竟没有多少兴奋喜悦,鼻尖隐约能嗅到血腥和硝烟混杂的臭,甚至让他有些不悦。
他曾经不甘心做个默默无闻的闲散王爷,不甘心一辈子混混度日,他恨陛下对母亲凉薄、对他视若无睹,他想建功立业,证明自己,他想让母亲骄傲,为她争一份荣宠。
他都做到了,可惜太迟了,琳妃还是来不及看见这一切。
祁霄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空荡荡的位置。
唐绫曾与他比肩而立,紧紧牵着他的手,站在霸山的城关上,向南极目远眺,他说会等他回来。
太迟了,来不及,连唐绫都不能陪在他身边,分享胜利,为他骄傲。
当他抬手,连夏夜里燥热的风都握不住,到底有什么乐趣?
没有唐绫在他身边,至尊之位是没意思,不世军功是没意思,天下权柄还是没意思。
宗盛在不远处守着祁霄,看着他孤单的模样忍不住想叹气。
“将军。”
陆秀林带着严川向祁霄走过来。
“城中情况如何?”
陆秀林说:“城中已经清扫的差不多了。
俘虏也已带出城暂时安置。
各处衙门都已接管,陈恒带人先去去清点户部和国库了。”
严川笑了笑:“抓了好些鸡鸣狗盗之辈。
城中其他一切安好。”
“辛苦了。”
祁霄点头,向陆秀林说道,“还要麻烦陆将军跑一趟季汌。”
硕粱是破了,付守光确实没来添乱,但他手里毕竟还有十万人,从硕粱到柳江还有两州之地要收,得派个人去招降。
陆秀林应道:“末将领命。”
“严川你替我跑一趟凤家,顺便将南面三州也收了。”
“末将领命。”
巡查了城防,吩咐了陆秀林和严川后续事务,祁霄不想着回营睡觉又折回了佔事处。
白溪桥撑着脑袋坐在厢房里直打哈欠,见祁霄回来忍不住皱眉:“你怎么又来了?不回去睡会儿?”
“佔事处后宅多得是房间,师兄去睡吧。”
白溪桥看着祁霄,好半天才沉声叹气:“你怎么比我还着急。”
祁霄仿佛在南下之前就打定了主意,硕粱城破之时,最重要的不是杀入齐国皇宫、不是夺下玉玺政权,而是佔事处。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白溪桥却最清楚,祁霄要找的是害死他父亲白柳、他们师父谷山陌的真相。
他们当时在元京城查不清楚的真相,现在就在佔事处里存放着。
解开阴书密函,就能令当年的事真相大白。
***
转眼由夏入秋,唐峘带着唐绫回了周国都城韶阳,他们前脚刚入府还没来得及入宫给皇上和太后请安,后脚星罗卫的信报就到了。
“侯爷,世子,元京消息。”
唐峘接下信摆摆手让人退出去,看了唐绫一眼:“怎么,不是齐国的军报,就那么失望吗?”
唐绫轻轻抿了抿唇没说话。
唐峘看完信转手就递给了唐绫:“这位楚王可真有能耐……你在陈境杀了不少都事府的人,他们现在消息没那么快,不过这么大的事情再慢也慢不了几日……”
唐峘叹了一声,懒得说下去,走出房门留下唐绫一个人,只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唐绫看着手里的信,沉默了许久。
信上说,楚王从佔事处翻出了秦氏通敌叛国陷害大将军白柳的铁证,陈国陛下震怒,下诏废后,赐死了里通外敌的国舅秦瑞,将五皇子封为淮西郡王贬出元京,永世不得归。
秦氏与公孙氏斗了几十年,没想到居然栽在了祁霄手里。
元京城中两座大山,轰然倒了一座,公孙氏根本来不及开心,另一道圣旨紧随其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绍膺骏命,慈旻恩荣,诸道昌平。
国荫天道之眷,承日月之隆,粟积绢垒,以为晟盛。
皇九子祁霄,俊明肃恭,孝悌忠信,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敬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一繁四海之心。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唐绫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曲起,信被死死攥在手心。
唐绫不是没想过,祁霄会被册立为太子,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祁霄甚至没有返回陈国,册封的诏书就已经下了。
秦氏一倒,陛下就再扶起来一个,不仅是扶了,还是直接将祁霄立为储君。
陛下的用意,明白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来稳住朝局,免得秦氏大树一倒,猢狲们全着急忙慌去跪公孙氏;二来恫吓公孙氏,若他们敢在祁霄回元京的路上做什么手脚,就是谋逆的大罪。
还有一重用意,是要断了祁霄对唐绫的念想,陛下能给他至高无上的权利,如今是太子之位,将来是帝位,而祁霄该懂事、该识相。
祁霄既然被册立为太子,按照陈周的协议,他必须娶羲和公主。
就算祁霄性子再野,他敢抛下战事只为寻唐绫下落,唐绫难道会自己毁了他亲手促成的协议吗?
“……”唐绫缓缓沉了口气,徒自跌坐下来,他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父亲不也是这样预料的吗?
他都知道的啊!白柳旧事、元京案子、陈周议和、联军之谋、伐齐之策,桩桩件件,要么是他推波助澜的,要么是他一手谋划,将祁霄推到那个位置上去的人就是他自己啊!这难道不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吗?!
可他为什么心那么疼,胸膛好像被利刃一下贯穿了,疼得他透不过气来,疼得他浑身不住颤抖,疼得他又忍不住落泪……
唐峘问过他,断干净了吗?他回答不了。
他断不了对祁霄的思念和爱恋,舍不得,祁霄是他的,是他的……他许了一生一世的诺言,为什么又亲手毁掉了!
青岚捧着新衣来帮唐绫梳洗更衣,准备入宫,未进门便见他晕倒在地,大惊失色:“公子?!公子!来人!来人!”
作者有话说:
哎哟哟哟哟……我是亲妈呀!额滴神呐!
第176章
山树蓊郁,百鸟嘤鸣。
唐绫被困在一场雾中,茫茫大雾,阴冷的雾水像一个巨大的蚕蛹将他包裹在其中,令他看不见来时的路,也不知该往何处走。
身边繁茂的树都成了围困他的壁垒,林中阵阵鸟鸣都像是嘲笑和催促。
四周围晦暗不明,唐绫抬头却望不见天光,他走了几步,脚下泥泞难行,他没什么气力继续前行,伸手扶住身边的大树,整个人微微蜷缩起来一些,想躲一躲沉沉覆盖在他身上的刺骨寒凉。
唐绫张口想喊,可那个名字却卡在他的喉咙里,突如其来一阵剜心蚀骨的痛,他喊不出来了……
华仪宫,太后寝宫。
“那孩子怎么样了?”
“是心悸不宁的旧疾。
还劳烦太后您亲自过问。”
太后脸上有忧虑之色,又问:“我听说已经三日了,还未醒?”
唐峘轻轻叹说:“是,还未醒。
许是长途跋涉太过操劳所至。
我替唐绫多谢太后挂怀。”
“这是什么话,他是我亲侄儿,我是他亲姑姑,你跟我假客气什么。”
唐峘扯了扯嘴角,轻声言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太后给了唐峘一个白眼。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本是最亲近的人,却因“太后”和“权臣”的身份,必须顾忌旁人的闲言碎语,活得谨小慎微,就算在自己的宫殿里,都害怕隔墙有耳,不管说什么都有可能被别人听去,不知又会作什么妖,简直荒唐!
“哎……这孩子,可怎么是好。
这一年来他实在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累。
隆冬天里千里行军翻越凤林山……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呀!皇上不是命太医去看了吗?怎么不见好?”
唐峘摇头:“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哪儿能好得了?”
“你这当爹的怎么不晓得心疼?说什么风凉话呢。”
“汤药一滴不少地给他灌下去,可人就是不醒,太医和青岚都没办法。”
“那就如此让他一直昏睡下去?!”
“太医说了,许是操劳过度,睡够了就自己醒了吧。”
“你……哎……这可怜的孩子。”
太后连连叹息,又说,“之前皇上还说他这次回来,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之类怕不合适,想着替他赐婚,谁曾想……哎……”
唐峘喝了口茶,脸上平平淡淡瞧不出什么来,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唐峘位极人臣,唐家声势鼎盛,已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给唐绫加官进爵不合适,赐婚更不合适,唐绫说不定就是故意不肯醒的。
太后还在继续说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碎嘴,说什么我们唐绫病得时日无多,现下韶阳哪家千金敢嫁,怕没过门就要守寡……让我抓到那人,非活活打死不可!”
“太后千万别为了那些风言风语置气,凤体要紧。”
“唉……”太后叹了又叹,却也是一样束手无策,唐绫出生时太后早已经入宫,姑侄二人并不亲近,但毕竟是血脉至亲,太后忍不住心疼。
沉默了片刻,太后才又问起:“对了,方才皇上召见留你在御书房大半个时辰,可是为了羲和的婚事?”
“想必太后已经听说了,陈国新立太子,羲和公主的婚事早已定下,不过具体章程尚未议定。”
唐峘没将话说透,和亲之事既定本没什么可商议的,不过当初陈周协议中约定之事十分复杂,联军伐齐已成,还有玄铁矿和通商等诸项需议,羲和公主要嫁也得等一切都谈妥了。
太后明白唐峘话中的意思,微微点头:“羲和尚年幼,再留两年吧。”
……
唐峘回到府中,疲累万分,径直往唐绫的房中去,自己亲儿子,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
唐峘还没走进唐绫的院子就瞧见青岚提着食盒走在前面,他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青岚。”
“拜见王爷。”
“唐绫醒了?”
青岚笑着点头,一脸喜色:“是王爷,公子刚醒。”
唐峘一听唐绫醒了顿时松快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青岚跟在唐峘身后一起入了唐绫的院子,进了房门。
唐绫刚清醒过来,正倚在床头发呆,听见敲门声忙将手里的银簪收了起来。
“爹。”
唐峘松了口气,坐到唐绫床边看着自己儿子脸色苍白,又瘦了一圈,忍不住想叹气,真是让他操碎了心啊。
“睡够了,肯醒了嘛?你差点把你爹吓死,知道吗?”
“爹,对不起。”
唐峘摆摆手:“算了,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青岚将乌鸡红枣粥端过来,唐峘接了手,准备亲自喂唐绫。
“爹,我自己来吧。”
唐绫知道父亲心疼他,伸手把碗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粥。
唐峘给青岚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退下。
“爹刚从宫里回来?是见了陛下和太后?”
唐峘点头:“你好好养病,朝中之事你爹我还应付得来。”
“爹,我想先把我清醒的事情瞒下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太后今日又提起给你赐婚的事情,你这病倒是能帮你躲过这一劫。”
唐绫看着父亲,微微点头,唐峘还是心疼他、宠他的,对于他和祁霄的事情并没有真的责骂于他,也没有逼着他娶亲,逼着他断了念想。
另一方面,对唐家来说,没有封赏就是最好的封赏。
这一次唐峘为大周夺下柳江以东三州五郡之地,原本是大功一件,却又因为唐绫而耽误撤军,唐峘自编自导,赶在其他人之前让言官弹劾自己,一回来就到皇上面前请罪,功过相抵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