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还笑?!”
“青岚,我手臂上还有伤呢,便是送一只叫花鸡来,我也只能尝个味?然后是要让我看着你吃?”
“……这……这……那吃不吃是咱们的事,送不送却是关系重大!”
唐绫含笑轻轻摇头:“青岚,你往回想想自我们入陈国之后遇上的事情,生死之危、囚徒之耻,哪一样不比一只叫花鸡来得严重?你再想想他祁霄是什么人?救了我便是好人了吗?他不过是有利可图才救我的命,无事献殷勤,他若当真送来叫花鸡我反而不敢吃了。”
青岚听唐绫说完,心里更不好受,瘪了嘴、垂了头,低声道:“是青岚无用。
可公子,你也不能将自己说得好像是什么牲口似得,养肥了才好杀来吃的吗?”青岚许是馋极了,说起话来越发不过脑子了。
唐绫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抬手敲了青岚的额角一下:“有你这么说自家公子的嘛!”
“公子,青岚知错了。”
唐绫叹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青岚一脸忧愁,心里替唐绫不服叫屈还不够,他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什么话都不吐不快:“那个楚王实在太坏了,年纪轻轻就坏到根了,言语调戏侮辱还不够,上次明知公子受伤还让睡地板,半夜你烧得那样厉害他竟全然不知,差点要了公子半条命去!幸而天道好轮回,谁想他居然怕水晕船,到了秦江上就成了一尾死鱼,再蹦跶不起来了!”
“青岚,我说了许多次,慎言。”
“公子,这屋内就我们二人,你总不能去向楚王那小子告我的状吧。”
唐绫默默长叹,青岚与祁霄年纪应是相仿,怎的性子如此天差地别?
唐绫不自觉地抚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他的伤已经愈合只偶尔拉扯到的时候才会隐隐作痛,每一次看见这道伤、每一次感受到疼痛,唐绫想到的都不是那一夜的凶险而是赤足站在血泊里的祁霄和他冷峻的眼神。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娇生惯养的皇子,又或是无人问津的王爷,为何会有一身武功?又怎样练成那般恍若杀神厉鬼的煞气?
唐绫不满十二岁便跟随父亲身边入军营上战场,他听过震天撼地的杀喊、看过满坑满谷的尸体,他见过无数充满杀意、怨毒、憎恨的眼睛,也见过他们死后灰白无色的绝望,却没有一双眼睛如祁霄的叫他耿耿于怀。
那一刻当唐绫望进祁霄眼里的时候,除了无尽的黑仿佛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坚毅刚强、也没有凶厉狠毒,但唐绫却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尽的黑像拥有巨大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拽进去,令他透不过气。
唐绫不知道那片黑色的深渊里藏着什么,只是他不断想起,忍不住去想,即便没有结果,那一眼在他心里留下的震撼久久不散,甚至愈发清晰,一再重现,像是要扎进他心里似得。
唐绫像在站在了深渊旁,一边本能地警觉危险,一边又控制不住好奇下探。
***
祁霄一觉睡醒,天色还是暗的,不知是什么时辰,船还是颠来摇去,不过似乎有所缓和,大约是外头天气不错无风才无浪。
祁霄一起身宗盛就惊醒了:“爷?”
“没事,你接着睡。”
祁霄披了件外氅似乎是要出去的意思。
“爷,天还没亮,要去哪儿?”
“趁着清净,船尾坐坐,不妨事,你继续睡吧。”
祁霄不让跟着,宗盛就不敢跟着,只能眼睁睁瞧着祁霄提了壶柳叶青走了出去。
船上人多,祁霄晕船晕的厉害,更要面子,自从上次在外头遇上唐绫被看了笑话,他几乎是闭门不出,趁着此刻夜深人静,他好一个人吹吹风喝喝酒。
祁霄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托着一盏小灯,伴着轻轻摇摆的水潮走到船尾甲板,搁下油灯在身侧,靠坐下来,若不是一盏小灯荧荧一方,他几乎能在黑暗里与这条船融为一体。
天上的月已不知去了哪里,正是漆黑一片,怕是不久便要黎明。
祁霄一口一口喝着酒,柳叶青清香带甜,入口下喉时生出微微的苦涩却极为温和,并不浓烈刺激,反而有醇厚的回味,无怪能成川阳湖的一绝。
柳叶青温和,祁霄不自觉就多喝了些,一壶酒不多会儿就空了,天也亮了。
朝阳从东方攀山而上,清白的晨光覆着黑黝黝的山体与山雾融在一起,直到金红的云霞若飞凤展翼笼罩天地,才见朝阳像带着光火从山腹中腾跃而出。
祁霄闭上眼,感受日光带来的温度,驱散了夜间的寒气,也晒化了秦江上的水雾。
船工们一贯都起的早,天蒙蒙亮时祁霄就听见的声响,只是人还未到船尾来打扰他,他就懒得动了。
此刻天已大亮,酒也喝完了,是时候回船舱里去了。
祁霄站起来,托起小灯往回走,走近到舱门口才发觉里面竟站着个人。
“是我打扰到你了吗?”唐绫手里也提着灯,看来是天亮前就出来的。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之前听船工说秦江上的日出极美,便想瞧瞧,出来时发觉你在船尾坐着,怕打扰你便未敢出。”
唐绫抿了抿唇,“上次,我并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祁霄听得明白,唐绫知道上次甲板上遇到,得知他晕船让他丢了颜面,所以祁霄避着他,他也不敢再贸然出现自讨没趣。
但祁霄更明白,若唐绫是真想给他留颜面、知道回避,一早就该掉头走人,船头看日出不行嘛?非得站在船舱门里等着他自己走过来。
祁霄喝了酒面色潮红,浑身散出一股子慵懒劲儿,方才日出很美,柳叶青也很好喝,他心情不错并不想与唐绫计较,于是轻轻嗯了一声,擦着身越过唐绫走入舱内。
“祁霄。”
唐绫将他喊住。
祁霄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停下,人却已经回了身,与唐绫面对面。
唐绫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递到祁霄面前:“我让青岚做的糖丸,含在口中能提神醒脑,可以解晕船之症。”
祁霄或许是喝得有些多、有些醉了,平日里的嚣张和恶劣都不知忘去了哪里,伸手接过,抬眼露出笑来:“多谢。”
唐绫一时有些惊讶,他竟从祁霄脸上瞧出些温柔来。
“为何惊讶?这不是特意为我做的吗?我不该道谢吗?”祁霄笑着看唐绫,眼神有些迷离,口气仿佛就是往日里令人讨厌的祁霄,可唐绫却觉得不一样了。
“吃完了再让青岚做。”
“嗯。”
祁霄接受了唐绫的好意,没再多说什么,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祁霄起来后,宗盛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在屋里等着,见祁霄回来,手里多出来件东西,不由问道:“爷,这是什么?”
“糖丸,说能治晕船,你要不要?”
宗盛摇头,他不晕船,这船上就祁霄一人晕船,显然是为祁霄准备的东西。
一枚锦囊,一袋晕船药丸,谁给的不言而喻。
宗盛皱起眉头:“爷,要不要验毒?”
说话间祁霄已经取了一枚送进嘴里,宗盛想拦都来不及。
“不必了,我死了你就知道有毒。”
“爷……是否太信任他们了?”
糖丸并不算太甜,又蜂蜜的甜还有些花香,含在口中融进了柳叶青的醇,别有一番滋味,祁霄还挺喜欢。
“放心吧。
我死了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是讨好着我,说不定我能护着他些、多救他几回。”
祁霄笑了笑,“再有七八日便能到启淮,元京已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21章
风带着船儿一路向北,到达启淮时已入秋,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祁霄突然生出一种再世为人的感慨,举目眺望,他仿佛可以看见恢弘的殿宇,那道在他身后紧闭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看见那条曾经像是走不完的甬道……
祁霄愣了会儿神,身边吵杂的人声将他拉扯回到现实里,马车已经备好,唐绫被虎威军重重包围着护送了上去。
宗盛为祁霄牵来马:“爷。”
祁霄一跃而起翻身上马,立刻又恢复成了那个不羁潇洒的公子哥:“走。”
马车内,唐绫轻轻放下窗帐,方才窗外那个人影已经策马跑到了队伍前头去了。
“公子,从启淮到元京只要三日,我们三日后便要入陈国国都了。”
“害怕了?”
青岚想了想轻轻摇头,他不知道,只是觉得心里发虚,他是蠢笨了些,却也明白元京是个龙潭虎穴,未到元京唐绫就受尽委屈,还差点没命,到了元京恐怕只会更难,他们无依无靠,就算有叶淮和星罗卫暗中策应,可毕竟也是寡不敌众的,两军阵前他青岚不怕,他周围皆是大周军将,可在陈国,他们孤立无援,仿佛羊入虎口,说不怕是假的。
怕又能怎么样呢,当初是他自己要跟来的,无论如何,唐绫在哪里,他青岚就要在哪里,就算要死,他也必须保住唐绫全须全尾!
青岚不是荀安侯府的家生子,他是唐绫在街上捡的,具体说来是从药堂门口捡的。
那日唐绫上街顺路从药堂取药,遇上青岚跪在药堂门口求药,一问才知,他母亲重病已有多时,是积劳成疾,药堂已赊了半月的药给青岚,实在仁至义尽。
药堂的掌柜是个好人,瞧青岚可怜不忍驱赶,只能好言安慰,他母亲的病已入膏肓,怕只有神仙能救,掌柜爱莫能助。
唐绫坐在马车里看着青岚跪在药堂门口,额头磕在青石板上,便让小厮给他些银两,总够再买一月的汤药。
唐绫的母亲生他时难缠,养下他后熬不过两日便仙去。
他父亲常年在军中,唐绫仿佛是一个孤儿一般养在荀安侯府里,又从娘胎里带着病,一直很孤独。
那时候他还小,总在想,若是可以他宁可不出生,只要他的母亲能活着。
他不知道能为那个他从未见过,却亏欠一生的女人做什么。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青岚,至少他尽了心、尽了力。
过月余,唐绫再从药堂门口过,青岚竟又在,坐在台阶上,见唐绫马车来即刻跳了起来。
原来,青岚的母亲没能救回来,不过几日便撒手去了。
青岚是遗腹子,他爹早年投了军就再也没回来,举家上下如今只剩他一人,他无处可去便想将自己卖给唐绫,当牛做马报答他。
荀安侯府不缺下人,青岚也知道自己若能进侯府是高攀,自己跑来冲撞唐绫马车怪不要脸的,但他就想亲自给唐绫道谢磕头。
唐绫犹豫了一会儿,应了青岚将他带回了侯府,但不是做下人或跟班,而是日日来药堂给掌柜做药童。
青岚什么都不会,人也不够机灵,却能一副心思都扑在学医上头,竟比入药堂早了几年的师兄学的都快,不过几年,掌柜的就敢让他出来给人看诊了,渐渐地还得了个小神医的名头。
青岚的一切都是唐绫给的,所以他活着便是为了唐绫,只为了唐绫。
“公子,无论如何,青岚一定会护你周全。”
唐绫回过脸,冲青岚温柔一笑:“我知道。”
这两年青岚每陪唐绫出征,都会说这句话,所以唐绫在军营多年现在还能这般皮白肤嫩全赖青岚的悉心照料,虽然大部分时间唐绫都在嫌弃他啰嗦。
车轮滚动、马车颠簸,车厢里唐绫密目斜卧,自有闲适的气度,而青岚时不时偷瞄着唐绫,心里满是忐忑与不安,他忍不住掀开窗帘向外张望,马车旁有虎威军的兵士行在侧,抬头看向青岚,青岚便缩了脑袋回来。
“怎么了?”唐绫睁眼问向青岚。
“公子,这都到了启淮了,也算是陈国皇帝天子脚下,他们怎么还锁着你,难道真要你带着镣铐入元京吗?太欺负人了!侯爷如何能舍得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被青岚这么一问,唐绫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尘缘”,无奈浅笑:“我竟都习惯了。
不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给我解开的。”
“很快?是多快?”
唐绫笑起来:“今夜吧。”
“啊?”青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启淮到元京确实还需三日,但我们明日就会进入五都府的地界,元京居中,也有中都之称,五都府的辖地与其他州府不同,由大陈国主和内阁直辖,常年驻军,真正是京畿重地,明日我们便是进入了大陈的心脏,自会有礼部使者来迎,苏勤不敢再锁我。”
青岚听着唐绫的话,本该能有些轻松和高兴,可不知为何,他从唐绫的语态中找不到任何轻快,反而是越发沉重。
唐绫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青岚,一会儿到了驿站,你将糖丸的方子和制法都写给我。”
“公子要那方子做甚?不是还要给那小子送去吧?”
唐绫瞥了青岚一眼。
青岚闭了嘴,咽下口中未说完的话,祁霄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公子如此上心?虽说祁霄是与他们有恩,但那人实在惹人生厌,青岚不想搭理,若有机会报恩,青岚也是会豁出命去还这份恩情的,但一些糖丸、一张方子能算得了什么?唐绫若去了,少不了又要受他闲气,凭什么?!
“公子使唤不动你了?”
“……我写……”
从启淮往元京的官道非常宽阔平整,虎威军大摇大摆地走过,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来来往往的客商都会自动停车于路旁、让道出来等虎威军过去,他们像是游街一般走着,速度居然比之前赶路时慢了许多,太阳快落山时才入住了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