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淮的驿馆非常大,光厨房就有五个,日夜都有轮值随时都可以烧火做饭,一行人抵达时里头早都准备妥当。
祁霄在船上晕了半个月,终于能好好睡一觉,简直恨不得连沐浴梳洗都省了,驿馆馆丞思虑周全、安排妥当,祁霄一进门浴桶和热水就随之而来,祁霄一笑没理由拒绝。
房门一闭,屋内的水汽便徐徐散开,水中似乎放了香豆,带着一缕甜味。
祁霄伸手解开衣带,腰间的环佩和一枚锦囊一并摘了下来,他将环佩与腰带搁在一旁,却握着锦囊在掌中。
青岚的糖丸对晕船之症确实有效,虽不是真能让祁霄丝毫感觉不到难受,但含过一枚之后就没有再头昏脑涨到吃什么都吐了,他能少量进食后整个人的气色便慢慢好起来,真是救回了他半条命。
唐绫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感恩答谢而已吗?
作者有话说:
周一太辛苦了,今日份短小,明天休息一下,周三继续。
么
第22章
糖丸还剩了两颗,锦囊已空落落的没了分量,祁霄窝在澡盆里,一条胳膊伸在外头,手里拿着锦囊,看了许久,放下了又捡起来,反反复复。
其实他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唐绫如何与他毫无干系,他已经达成目的顺利回元京,唐绫便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可能会成为隐患,敬而远之才是道理,可不知怎么祁霄心里竟有些放不下,说不清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好像有些可惜,但为何可惜呢?可惜什么呢?
祁霄想得有些烦了,甩手一扔,将锦囊抛进他的一堆衣物内,扭头就仿佛忘了,洗漱干净往床上一倒,再睁眼已是翌日清晨了。
祁霄睡了个好觉,大早起来神清气爽,换了一身锦缎细裁,越发贵气凌人。
房门打开,站在门外的不是宗盛,也不是白溪桥,而是唐绫。
“唐公子真早啊。”
祁霄伸了个懒腰,与唐绫打了个极为随意的招呼。
唐绫的屋子就被安排在祁霄隔壁,他这段日子不是养病就是养伤,整日窝在房中、躺在塌上,早就腻烦了,好不容易除出去镣铐,恢复了自由,天还未亮就起了,一直站在回廊上一个人发呆,倒真不是为了等祁霄。
唐绫听见祁霄房门打开的声音,回过身来脸上本是带着一抹浅笑的,但祁霄张口称他一声“唐公子”,唐绫的笑便不由凝住了。
祁霄喊过他“小侯爷”、“子绎”,这个时候称一声“唐公子”,泾渭分明的意味不言而喻。
“王爷。”
唐绫维持着淡笑,拱手一揖。
“尘缘”的钥匙一直都在苏勤手里,阴阳两枚鱼符并不是假话,但两枚都在苏勤手里,并非陆方尽带走了一半。
祁霄随口骗唐绫的。
他们人都到了启淮,马上要进入五都府,礼部会来迎,总不能再锁着唐绫。
唐绫突然解开了尘缘,还是让祁霄一时没反应过来。
脱去了沉重的“尘缘”,唐绫一袭薄衫软锦显得更“轻”了,不是轻巧轻松,而是轻飘飘的,仿佛云雾,带着虚妄而不实的感觉,像镜花水月,看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尘缘”好像是正应了它富有禅机的名字,将唐绫这位好似随时能羽化飞升的仙拴住拽进了尘世间,困着。
而尘缘一解,他便能御风而行了。
祁霄微微偏了偏头,轻笑一声,摆了摆手:“唐公子客气。”
“王爷气色不错,想来昨夜睡得极好。”
祁霄嘿嘿干笑了两声,他们二人面对面着实尴尬,根本没什么好说的,现在扭头回房间里去又太过刻意,仿佛是他怕了唐绫。
唐绫扶着栏杆,眺望北面,轻声说:“我曾经读过一本古籍,叫山川志,记录了百年前八国各地的风物,其中有一篇提及陈山上白桦树林,秋时叶黄似霞、冬时皑皑若雪,不知今日我们路上能否瞧得见?”
百年前八国之乱,陈国始祖皇帝就是在陈山上胜了生死一战,而得以建国,是以定国号为陈。
陈山就在启淮通往元京的路上,不过官道在山脚下,他们不用翻山越岭。
祁霄低眉一笑:“我从未见过那样的风貌,也未读过山川志,让唐公子见笑。”
祁霄的生日在三月春时,他十周岁生日刚过就被封王送出元京,那时候他虽是个孩子,却什么都明白,知道或许终此一生都没有再回来的可能,哪里有心思看一看沿途风景?就算有,那时的白桦树林还是枝上新芽稀疏零碎,又何来美景?
而在他十岁之前,他生在皇宫大内,长在皇宫大内,连宫墙都没越出过两道,更不可能有机会来陈山瞧风景了。
这样一想,他短短的人生里,前一半是囚徒,后一半是流徙。
既可怜又可笑。
“今次或许能瞧见吧。”
唐绫笑说,“我听馆丞说,能瞧见的。”
祁霄看了眼唐绫,又顺着他的目光往出去,被楼阁檐瓦遮蔽的远处,好像真是那片白桦树林。
“或许吧。”
祁霄低低应了一声,旋身整备回去,他原本心情不错,真难为唐绫三两句话竟能让他心里的积郁像涨潮似得往外冒,唐绫实在像是故意给他找不愉快似得。
在雍城时,难道不是祁霄每每一句话堵得唐绫憋闷吗?如今是报复呢。
“王爷。”
唐绫喊住祁霄,又恭恭敬敬地抬手弓背揖下去、
“做什么?”
唐绫顿了顿才缓缓直起身,浅浅一笑:“大恩不言谢。
来日必有还报。”
祁霄一挑眉:“行吧,记得还命来。”
说罢祁霄头也不回的走了,却听身后传了一个清淡的声音:“好。”
***
出启淮便要入五都府地界,祁霄一行人到了启淮界碑处就停了,按大陈律法,五都府地界是不允许各地方驻军踏足一步的,所以虎威军只能止步于此,大部队必须就此折返,唯有受皇命谕诏的将领可入。
原本浩浩荡荡的人马,一下子就只剩苏勤一人一马,祁霄和他的亲卫,还有马车上唐绫、青岚和车夫叶淮。
礼部郎中季明堂与五都府参将宋黎率人来迎,再由他们一路护送入元京。
一番客套之后,祁霄和唐绫再次出发行在陈山山脚下的官道上。
唐绫掀开窗帘,向外张望,路旁的白桦树站得笔直,叶还未黄,白绿之间难寻秋意,不禁让人有些失望。
唐绫刚想搁下帘子,却见祁霄的马停在路旁,马背上的人正抬着头眺望山峦,像是在找什么。
唐绫扶着窗棂,一直看着祁霄,心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划过,像晴天屋檐下滑落的一滴雨,本是不该不可能,却让人难以忽略,不由去看天色,怕随时风起、随时雨骤。
祁霄什么都没看到,山林罢了,白桦树罢了,何处稀奇,他竟停马细看,真是不知所谓。
祁霄双腿轻夹马腹,牵缰驾马赶回宗盛和白溪桥身边。
“公子。”
祁霄都跑远了,唐绫还在望着,人影都瞧不见,他却好像失了神,突然被青岚一声喊了回来。
“嗯?”
“公子你在想什么?”
唐绫低了低眼,道:“想昨天夜里的事。”
“密函?”
昨天在驿馆中,有人在送给唐绫的菜碟里藏了一枚白丸,内里藏着一片薄纸,是星罗卫的回信,元京无动,袁州知府暴毙。
唐绫沉吟片刻:“现在没了虎威军在身侧,叶淮行动起来该方便许多。”
“可那小子还有他的亲卫还在,就怕他们碍手碍脚的。”
唐绫摇头:“他不会再管我们的。
而且叶淮不也说已经没人监视他了嘛。”
今早祁霄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他现在恨不得根本不认识唐绫。
但唐绫不得不小心行事,否则随时都有杀身之祸。
“公子要如何做?”
“先等等,到了元京再说。”
作者有话说:
好吧……今日份依然短小……
【我觉得狼崽是白羊座(?)
第23章
大陈,国都元京。
两百多年前,粱国昌盛一时,一连出了好几位骄奢淫逸的皇帝,不仅将皇宫越修越大,地方不够了就扩建,造西行宫、琅嬛别宫、登仙楼,还将元京一扩再扩,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城,有天都之称。
可也正因为奢靡之风延绵数代,粱昱开凿运河仿佛是在往秦江里撒银子,令梁国不堪重负,晋国举兵来袭时,粱如累卵不堪一击,而整座元京被付之一炬,恢弘壮丽不复存在,即使时过两百多年,大陈立国近百年依然无法修复往昔十之五六。
有人叹可惜,也有人说烧的好,当年的一切仿佛昨夜的雨,只留下屋檐还未晒透的水滴和地上潮湿的泥泞,曾经存在的痕迹无论如何不是原本的模样,也叫人无法想象。
当祁霄第二次站在西阳门外时,好像感觉城墙变矮了些,当年看时仿佛高耸入云,而今也不过如此,是比雍城的城墙高且厚,但已拦不住他祁霄来去。
马车停下,唐绫不必下车,就坐在车里抬眼望向巍立的城楼和城楼上一尊尊宛若石刻铁铸的守城兵士,一道城门的威慑之力堪比万数之众的虎威军列阵太华江畔。
人若蝼蚁,生难死易,国如夏花,兴一时败一瞬,而这座城,屹立数百年,经历无数兴衰、大火烧尽了繁华,而城楼如旧,那场火仿佛只是在它身上撒了一层灰,拂一拂便罢了。
唐绫不自知地沉了口气,他终于到了,大陈国都,元京城。
各国之间互换质子是八国时代的常事,可自大陈建国以来却从未有过,并无先例可循,陈国皇帝的诏书里封唐绫一个“宿卫郎”,可陈国本没有宿卫郎这么个官,礼部的大人们只能硬着头皮按别国使臣的礼节迎待唐绫,一入元京就将唐绫安置在了同会馆,也就是琅嬛别宫的旧址。
早在唐绫入陈的两个月前,周的使节为议和而随着陆方尽来到了元京,经过了半月的协商会谈之后,才传书回周,定下以唐绫为质入陈的条件,才有了如今。
而这些使节现仍在元京城内,也都住在同会馆中。
只不过令唐绫万万没想到的是,本该与他在城门口就分道扬镳的祁霄居然一路都跟着,还就这么一路跟进了同会馆,大摇大摆地就住下了。
青岚憋不住,开口直问了接待他们的礼部侍郎季明堂:“季大人,楚王贵为皇子、王爷,何故与我们同住馆内?”
季明堂道:“楚王虽为皇子,却已赐王授爵,在元京并无产业田宅,按陈国律,藩王入京与外臣同待,便可暂住同会馆内。
同会馆有东西两个跨院,唐公子与使节具在西侧华溪别苑。”
其实不仅是封了王的皇子回元京,就是每年各地州府的官员入京,若无去处,都会住进这同会馆,简而言之同会馆就是元京城的驿馆,只不过豪华宽敞得多得多。
青岚心里悄默默地松了口气,一东一西两不相干,还好还好,若又要住隔壁,青岚夜里都不能睡踏实了。
同会馆从外面瞧好像就是普通的高门大院并无特别,入内才发觉其中非常的大,从大门走到华溪别院竟用了一炷香,自入陈国,唐绫就再没走过这么多路,一路上亭台楼阁、回廊曲桥皆是皇宫大内的规格,雕梁画柱美轮美奂,简直是将前粱的绯靡奢侈保留了下来,据传当年的琅嬛别宫宛若人间仙境、可比瑶池天宫,可惜烧得只剩残垣断壁,陈建国后花费十数年修缮才有如今的同会馆,恐怕最多是个画虎若猫,可即便如此,用这样的地方招到使臣,颇有些示威的意思了。
“唐公子舟车劳顿,下官便不再叨扰。”
季明堂将唐绫送入华溪别院,就在院门口向他们告辞。
“季大人辛苦,请慢走。”
入得华溪别院,见到周国出使陈的自己人,青岚长长送出一口气:“公子,我们可算到了。”
唐绫心里仍不轻松,面上却是笑了笑,于青岚道:“你先去收拾一番,我与黄大人要议事。”
唐绫口中的黄大人正是大周出使陈国的使节、枢密院参事黄泽献。
黄泽献喜好美食,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的格外富态,加之他个头不高,便更显得圆润。
黄泽献知唐绫今日到,一大早就在同会馆外迎接,方才季明堂在时,他只跟在一旁,除了三两句寒暄的客套话,便再没有说什么。
青岚被唐绫支开,黄泽献将唐绫引入自己屋中,将门一合,转身回来给唐绫施了个大礼:“公子。”
“黄大人这是做什么?”唐绫忙伸手将人扶起。
“是我等无用,才令公子入险局,我等对不起大周,对不起陛下,也对不起侯爷!”
黄泽献在枢密院多年,也是跟在荀安侯身边的旧人,说句套近乎的话,他就是看着唐绫长大的。
来陈之前,他就知道此行不易,陈既然在太华江得胜,必不会善了,割地赔款之类他们心中有数,尽力斡旋便是,可怎想陈皇帝竟向大周要质子!小皇子才刚满两岁,陛下又还年轻,这条毒计分明就是冲着荀安侯来的。
太华江兵败,荀安侯本就要受万人唾骂,若再失了皇家体面,送皇子出陈,更要让陛下恨死荀安侯,就算今次乱能平,将来也不能一条心,大周内政不稳,陈更有可乘之机,若离间计成,荀安侯或被陛下诛杀、或被逼造反,无论怎样,大周都将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