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祭的章程和安排全由礼部和司天监主持,一般陛下不会亲自过问。
虽有惯例可循,但循不循例却不一定,事关皇家祭礼,礼部得看皇后娘娘的脸色。
祁霄自回来之后,样样出风头,颇得陛下看重,皇后心中必然不快,想借月祭敲打他一番。
礼部拟定的章程上该有祁霄的名字,只是帖子并没有及时递送给他。
若没有陛下的旨意,祁霄猜想礼部明日一早会去同会馆请他,赶鸭子上架推他进来临仙台,出个不大不小的纰漏,他们只需说章程早就送了,是祁霄忙自己不记得,便能推的干净。
可对于祁霄而言,作为皇子在中秋祭奠上失仪,辱没皇家颜面事小,对天尊不敬事大,何况他还生来带着个“天狼灾星”的批命,能作的文章可太多了,唾沫星子就够淹死他。
没想到户部的案子查到大皇子头上,反而让祁霄逃过一劫。
“多谢宁国师告知内情。”
“内情?殿下说笑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祁霄笑了笑:“我以茶代酒敬国师一杯。”
宁晚萧饮了茶,又说:“不过有一事,我想告诉九殿下也无妨,当做我还白溪桥一个人情,抵过那日的作弄吧。
明日祭礼,陛下召唐绫唐公子伴驾随祭,替殿下原本的位置。”
祁霄蹙眉,周国使节是外臣,从未有过外臣入临仙台随祭的先例,这不可能是礼部又估计搞出来的事情,陛下让唐绫来有何用意?
“九殿下可曾听过东有启明、西有长庚的说法?”
“还请宁国师赐教。”
祁霄生来带了个灾星的批命,最烦就是星象、卦象之类乱七八糟糊弄人的东西。
就算此时他身处临仙台,对面坐着的是司天监监正、当朝国师宁晚萧,他至多表面谦逊、按着性子听他胡说,礼数必然周全,听却是肯定听不进去的。
但与宁晚萧相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又听他方才说及礼部之事,祁霄发觉这位国师实非常人,很有些意思。
而宁晚萧要说的话,应该也不会是无稽之谈。
“太白日出时在东称启明,日落时在西则称长庚。
而昨夜天有异象,太白东出卧在天狼之侧。”
祁霄心头跳了跳,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宁晚萧难道是在华溪别院安排了的人?或者不是宁晚萧,而是陛下?玄机营吗?
宁晚萧顿了顿,喝了口茶,浅笑道:“民俗有言太白、天狼皆为凶兆灾星,实则不然,观星乃是参见天道,自然要讲天时地利。
昨夜异象,宁晚萧平生未见,故而是十分惊奇,于是起了一卦,竟是豫卦,更是稀奇。”
祁霄极力控制心绪,不敢在宁晚萧面前有何表露,缓了片刻,才问:“宁国师所言颇为高深,请恕我愚钝,不得解国师言下之意。”
宁晚萧还是笑着,双眼被蒙,祁霄看不到他是何种眼神,又是何种神色,从他微扬的嘴角里,祁霄猜不透他的意思。
“豫,刚应而志行,顺以动。
豫,象之大者,可解为安也。
从卦象上看,是吉非凶。
不过,豫,亦可解做怠也,伏危在暗。”
……只是星象、卦象?
祁霄半刻不做声,虽还算沉得住气,却也被宁晚萧这神神叨叨的说辞扰得心烦意乱。
华溪别院护卫重重,玄机营若想半夜潜进去,叶淮不可能毫无知觉,就算是轻功高深如池越也不能当真来无影去无踪。
何况宗盛一直盯着池越。
……宁晚萧……是什么意思?
宁晚萧起身为祁霄添了茶,脸上的淡笑始终未变,继续说道:“星象和卦象一早我已呈给了陛下,陛下当即便吩咐召唐公子明日入临仙台参加月祭。
既然陛下如此在意昨夜一卦,我猜九殿下也会想知道的。”
“……多谢宁国师为我解惑,伏羲之术玄妙高深,我一介凡人难解天意,多亏宁国师可上知天意下达圣听,实乃大陈之万幸。”
“哈哈哈哈哈……”宁晚萧听祁霄给他戴高帽,弯弯绕绕得具是敷衍之词,强装镇定和装傻充楞的本事实在不似十七岁的少年郎能有的,他一时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祁霄一时摸不清楚宁晚萧的目的,之后宁晚萧却再没有对祁霄说什么,也是因为没机会,午后皇帝御驾到临仙台听经,祁霄陪在一旁,听得云山雾罩的一直犯困,却还得强撑着,跪坐端正,时不时陛下还要问他两句,似是要考一考他的悟性。
祁霄足足熬了近两个时辰,宁晚萧终于讲完了经,将陛下送走。
祁霄急忙辞别了宁晚萧,赶在日落前往绮雲宫探望琳贵人。
绮雲宫内,方院判一直亲自照料着,祁霄去时恰巧琳贵人喝了一贴药睡下,他便没有打扰,远远望了一眼就退了出来。
方太医就在门外候着,对祁霄道:“九殿下宽心,娘娘体弱血气阻滞才至如此虚弱,要见转好总还需一二日,微臣的方子温和滋补,又辅以针灸活血通络,娘娘今夜当有好眠,明日再转醒便会舒快许多的。”
祁霄轻轻叹了一声:“有劳方院判费心了。”
方太医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畏惧祁霄,昨日他那要杀人的模样,方太医记忆深刻,况且昨夜里陛下亲自来了绮雲宫,虽只说路过,听琳贵人睡着也没入内,但承明殿离绮雲宫有多远谁不晓得?哪里可能路过?现在宫中人人皆知陛下看重九殿下,不仅方太医要尽心尽力,整个太医院都恨不得跑来尽心尽力,一点马虎不敢再有了。
陛下昨夜来过的事情,祁霄也是方才听柳霜说的,心里有惊诧,有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也难免冒出怨恨,若早些年,陛下能分给他母子二人一点点怜惜,何至于如此?!何至于……
***
祁霄回到同会馆又是入夜后,他去到华溪别院时才发觉院中周国使节们有私宴,唐绫也在其中。
祁霄没有打扰,绕进了唐绫的内院厢房,捧着唐绫读了好几日的《山川志》,今天夜里他等唐绫。
***
仰熙斋里,祁霄这个主子不在,白溪桥做了主,带着亲卫们出去喝酒寻乐,只剩宗盛和池越守着空落落的院子。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池越说着就往小厨房走。
宗盛跟在池越身边,说:“煮碗面吧。”
“好歹是中秋,吃点好的吧。”
“不若你随白溪桥他们一同出去喝酒吧。
我一人守着就行。”
池越停住脚步,回眼看向宗盛:“还为从前的事情恨我?不是都让你抽过鞭子了?怎么陪我吃顿团圆饭都不愿意吗?”
池越似有些恼又似委屈地看着宗盛,看得他僵在原处,不知要作何反应,他方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歧义,让池越误会,突然变了脸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仰熙斋只余我们二人,我想简单点吃过就好,怕小厨房里食材不多,你若想吃的好些,该跟着白溪桥出去吃。”
池越向宗盛迈了一步,逼近了他,紧紧盯着他,说:“中秋是团圆的时节,我与白溪桥有什么关系?团哪门子圆?”
“……你……我……”宗盛不知道池越为何咄咄逼人,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更答不上他的问话。
“你想说,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吧?”池越忽然垂了头,轻笑了一声,“可不是嘛,有什么关系呢。”
宗盛听池越说话酸酸涩涩的,像无数小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又是痒又是疼又是避不开,不知怎么的,突然伸手拉住池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池越还是低垂着头,廊下灯火不明,让宗盛瞧不清楚他的脸色。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作者有话说:
cp太多容易写不过来啊!!(卦象星象啥的都是我乱写的,完全不懂)
第75章
池越和宗盛晚上最后还是吃面,不过宗盛另炒了两个小菜,有酒有肉,池越便没再挑剔,吃的很是舒心。
但是池越喝酒喝得很凶,令宗盛吓了一跳。
他们都是穷苦出身,以前能吃口饱饭都是奢望。
十年前他们还小,哪里想得到会有酒肉声色尝遍的一天。
“行了。”
宗盛抢下池越手中的酒坛,才发觉又空了一坛。
起先还是用的酒壶酒盏的,喝了没几杯,池越就换了碗来,抱着酒坛喝。
池越笑着仰头将酒碗里的一口饮尽,一滴不剩,抬手将酒碗掷进宗盛怀里:“抢什么抢,给你给你。”
“你这……喝这么多做什么?”
“放心,今夜殿下也不会回来的,我们喝酒不碍事。”
池越站起来又去找酒,被宗盛赶紧拉回来。
“行了,够了。”
池越推开宗盛,晃晃悠悠地摇头:“在大理寺辛苦了好几日,总该犒劳一下自己。”
“够了。
你醉了。”
池越揪起宗盛的衣襟,力气大得差点将宗盛拽得一踉跄:“宗盛!不够!你我十年未见,不该吃一顿酒庆祝一下嘛?!”
“好好好,该该该,这不是已经喝过了。”
宗盛隐隐觉得池越今天的心情并不好,虽然一直笑着,但也是一直无理取闹着,尤其喝了酒之后,撒酒疯撒得肆无忌惮。
“宗盛!”池越站都站不稳,就扑在宗盛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就是不放手,方才恶狠狠的样子突然变得委屈极了,“你恨我吗?还是恨我吗?你根本不想庆祝,根本不想看见我吧。
哈……”
“……”宗盛被池越压到墙边,忍不住叹气,“不恨了。”
“宗盛,我骗了你,还打断了你的腿,怎么会不恨呢。”
池越用额头抵着宗盛的胸膛,一下一下撞着,劲不是很大,却还是有些痛的。
宗盛按住池越的脑袋,想着是不是将他打晕了比较好?
“唔!”池越猛得推开宗盛,趴到廊下去吐。
宗盛沉沉大叹一声,给池越倒了杯水送过去,将人一把捞起来,灌了他半杯水:“漱漱口。”
池越这次倒是听话,没将茶水往宗盛脸上喷,吐完了就晕晕乎乎往宗盛怀里倒。
宗盛将人扛回了屋内,池越迷迷糊糊间还在说着什么,宗盛细听了片刻,却听不清楚,就起身去收拾烂摊子了。
池越睁开了眼睛,看着屏风上人影晃动,一时消失不见,一时又突然出现,像做梦一般,可他的梦里宗盛从未出现过。
在都护府的那一年,池越日日夜夜活在噩梦中,几乎天天都会在梦中回到五都府,地牢、回廊、校场、卧房、庭院、禁闭间,每一处都充满血腥味,他来来回回寻遍了梦里的五都府,却始终找不到宗盛,也看不见光。
“……宗盛。”
池越慢慢坐起来,看着映在屏风上的光影低声呢喃,“好疼……”
宗盛打了盆热水回来,想给池越擦把脸,却看见池越坐着,整个人像是醒了,又像是傻了,一动不动的。
“池越?”
池越缓缓抬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泪,眉头蹙着,低声喊疼。
“疼?伤口裂开了?”宗盛以为是鞭伤迸裂,“我重新给你上药。”
池越呆坐着,看着宗盛替他除去衣物,替他查看伤口。
池越的药是宫中之物,他的伤又不重,伤口两天就收了口,宗盛仔细看了看,虽有一两处迸裂,却不严重,不至于会让池越忍不住喊疼,疼到忍不住哭。
池越酒喝多了,身上脸上都泛着灼热的红。
他的身体被特殊的药汤洗过数遍,是完美无瑕的白玉,现在却像日落时分的云霞,浓艳得如梦似幻。
“哪儿疼?这儿?”宗盛的指腹轻轻擦在池越的伤口上,有些痒,却不是疼。
池越怔怔地看着宗盛,没出声。
“怎么了?”池越这一会儿疯一会儿傻的样子让宗盛更觉得他比平日里更难以琢磨了。
“……这么多年,每次感觉疼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你,想你替我敷药治伤,像小时候那样,我就不会那么疼了……可宗盛,你不在,甚至不愿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啊,为什么?就那么恨我?”
池越的声音很轻,似是藏着极大的怨恨,又像是在哀怨的祈求,说着说着就哭得更厉害了,像个丢了糖饼的小孩子,可池越小的时候从来不哭,宗盛从未见过他哭,从来只有池越将别人揍得痛哭流涕。
宗盛慌了,要不然将他当小孩子哄?
“……你别哭啊,哪儿疼你告诉我,我给你揉揉?”
池越抓起宗盛的手贴到自己心口:“这里。”
池越的身上很热,触到的一瞬间宗盛被烫到了,想抽手却被池越死死按了回去,手掌完全贴在他的胸口。
火舌舔上了宗盛,从手心一下蹿到他的身上,一路烧到了他头顶心,就将他的神志瞬间烧成灰。
宗盛伸手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哄着:“我在,我在,不疼了。”
池越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宗盛突然不敢去猜了。
池越枕在宗盛肩头,垂眼露出一抹笑。
宗盛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幸好没被别人先骗了去。
十年了,池越总在思念却从未想过要寻宗盛,就怕他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就怕他也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变得鄙陋恶心、变得懦弱卑微……也许是老天终于肯给池越一点点怜悯,把一丝未改的宗盛带到他面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