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绫轻轻抚着祁霄的肩背,发觉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突然像个孩子了,惹人心疼,又格外可爱。
恐怕不仅是为了陛下难以揣测的心意,和亲之时还不至于让祁霄流露出这样的疲态和低落,应该是琳贵人的情况并不好。
“琳贵人今日好些了吗?”
祁霄无声叹了叹,他从未见过谁如唐绫一般敏锐,似乎什么都能立刻看穿,他又抱了唐绫一会儿,收拾了心情,拉上他:“带你去见母亲。”
“今日会不会不太方便?毕竟是刚刚才搬来西行宫,还是让琳贵人好好休养吧?”
“这会儿害羞了?”祁霄见唐绫耳根有些红,便拿他逗趣,“母亲都问过两遍了,什么时候能见你,躲不掉的了。”
两人走过回廊,就要跨入内院时,唐绫突然顿住了脚步:“你先放开我吧。”
祁霄垂眼扫过两人紧扣的手:“没事。”
“这里可不是仰熙斋,也不是华溪别院。”
“中秋那日走在大街上你都肯让我牵着的。”
唐绫抿了抿唇:“还是避讳些的好。”
“……好。”
祁霄松开了唐绫,下一刻又凑上来飞快的亲了亲唐绫的脸颊,然后面色如常地带着唐绫走入内院。
唐绫抬手轻轻擦过被祁霄吻过的地方,嘴角微微扬了扬。
一入内院,唐绫就瞧见青岚和另一人站在屋外争执着什么,声音不大,不过瞧青岚那急躁的样子定不是闲聊。
“怎么了?”
方院判被青岚气得直拽自己胡子,见祁霄来了,赶紧行礼:“拜见九殿下。”
“方院判不必多礼。
怎么回事?药方还是定不下来?”
青岚张口欲唤唐绫,却在对上唐绫的目光时生生压住了,改口先给祁霄见礼:“拜见楚王殿下。”
“免礼。
青岚还是你说吧。”
“回殿下,娘娘的病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虚寒之病只是表症,要慢慢调理还需温养内府、疏通经络。”
“我记得方院判也是这个意思,要慢慢调理。”
方院判点头:“不错。”
“那有什么问题?”
“方院判的方子皆是名贵的滋补之物不错,但娘娘虚不受补,那些东西只会增加娘娘身体的负担,且人参、阿胶皆性热,虽能一时压制娘娘的体寒之症,却是治标不治本。”
“胡说八道!你才读过几年医书,怎敢在九殿下面前如此胡言?!”
“你这老顽固!我没有胡说!娘娘气血失调、腑脏功能紊乱,倘若再补只会病上加病!”
“青岚。”
唐绫喊住青岚。
“……公子……”青岚看了看唐绫的脸色,撇了撇嘴,转头向方院判一揖,“方才我是情急失言,还望方院判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小子计较。”
方院判摆了摆手,就此作罢,他这才仔细打量唐绫一眼,方才祁霄带唐绫进来,他不过简单一礼,还都来不及问这一位公子是哪位。
锦衣华服,能由祁霄亲自接引而来,当非凡俗人物,不过方院判在太医院三十年都不曾见过,元京城有这么一位贵公子?
这么一想,还真有一位,与祁霄同一日入城的周国质子!
祁霄没给方院判胡思乱想的时间,对他和青岚说道:“青岚你先拟出一张方子来,请方院判一起研判,先试试看。”
“好。”
青岚一口应下,抬眼看着祁霄,又看了看唐绫。
唐绫问道:“怎么了?”
“……需要一味药引。”
“要什么只管说,我亲自去太医院取便是了。”
祁霄以为是什么名贵药材,现在陛下看重他,连张绥安都派来给琳贵人安排养病之事,太医院绝不敢再怠慢。
“不,不是,太医院没有。”
“太医院什么没有?”方院判气得胡子都快歪了,周国人就这般傲慢?
“要新鲜蛇胆……剧毒之蛇药效最佳。”
祁霄愣了愣。
唐绫看了祁霄一眼,说道:“青岚,你去写方子。
蛇胆取来就是。”
“不行!”小白蛇是唐绫的礼物,不是拿来入药的,“毒蛇蛇胆要寻不难,我这就命人去抓。”
青岚挠了挠头,抬手给祁霄比了比:“两日一条。
要活的。
先试十帖。”
唐绫点头:“青岚去写方子。
让叶淮去取蛇来。”
方院判在边上有些傻眼,听着意思,唐绫还养了条毒蛇在身边?!
祁霄将唐绫拉到一边:“你别打小白蛇的主意。
青岚只说要毒蛇蛇胆,不是非小白蛇不可。”
“这里是元京城不是凤林山,哪里这么容易有毒蛇给你抓?”唐绫知道祁霄喜欢小白蛇,何况是送给他的东西更是舍不得,“这样吧,现在立刻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买,若能在黄昏前寻来便是最好,否则你就听我的。”
“不行。”
“祁霄……”唐绫拉着祁霄避到转角,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深深与祁霄对视着。
孰轻孰重祁霄心里清楚,他不需要别人的劝说,只要一点点体谅和安慰,安抚他内心的煎熬和焦躁。
“……我知道了。”
唐绫微微一笑,轻轻吻上他的唇。
“九哥……”琳贵人醒了,十二公主就出来寻祁霄,便撞见了二人肆无忌惮的亲昵,一瞬呆愣,慌忙捂住了乍红的脸。
唐绫吓了一跳,也羞红了脸,真想找个借口立刻逃跑。
“母亲醒了吗?进去吧。”
***
“……公子?公子?你在想什么?”
黄泽献唤了唐绫数遍,才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嗯?黄叔叔,你方才说什么?”
“公子今日精神不大好?可是累了?”
唐绫摇头:“黄叔叔你继续说。”
“……是入宫后陛下说了什么?”
“并没有,只是对弈了一局。”
“那是发生了什么?公子自从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的。”
唐绫无声喟叹,从西行宫回来后他确实心不在焉,他将青岚留在了西行宫,先试一试新的药方。
青岚悄悄对他说,琳贵人已是病入膏肓,若是早一两年,好生调理或许还能再拖一拖,但现在已然太迟了些,青岚只能尽人事罢了。
让唐绫挂心的不仅是琳贵人的病,还是她与他单独说的一席话……
“黄叔叔,正事要紧,说罢。”
“……”黄泽献微微垂眼看了看唐绫拿在手中却一直没有打开的折子,说道,“陈国议和的条件都在里面,这些条件陛下必不会应允的。”
唐绫这才想起刚刚黄泽献递过来的折子,展开来粗略看了一遍,零零碎碎的撇去不说,关键的只有三项,岁贡、和亲、联军。
第一项,周向陈称臣,从此成为陈的属国,每年进贡黄金十万两,白银三十万两,锦帛珍宝等。
第二项,和亲,唐绫迎娶陈国公主,长留元京城。
不过上面并没有提及具体是要娶哪一位公主。
第三项,联军,周即为陈的属国,自然要同仇敌忾,他日陈、齐若有战事,周则为先锋。
唐绫看了折子,一下就被气笑了,果然是狮子大开口,这样的条件大周绝无可能答应,但和谈还是得继续。
唐绫将折子一丢:“既然黄叔叔都说陛下不会应允,那就不必呈给皇上了,黄叔叔和其他几位大人商量一下,重新拟一份议和的奏疏,明日递给礼部,呈给陛下吧。”
“……之前那一份被礼部驳了之后,议和之事便被陈皇帝搁置了,只提了一个重启议和的条件,就是让公子入陈为质。”
唐绫笑起来:“此一时彼一时。
我不是已经来了吗?黄叔叔就照我的意思办吧,其实也不必改太多,全部倒过来写就行。”
第93章
“全部倒过来写?”黄泽献不免诧异,“公子,如此会否惹恼陈国皇帝,以为我们无意和谈?”
唐绫轻笑:“哪里是无意了?这里头最重要的三项我们大周完全赞同啊,只不过是条件需要再行磋商,你们拟折子的时候斟酌措辞,大可谦卑一些。”
唐绫一条一条指给黄泽献:“第一项,周陈修和,以促互市、以谋共荣,周愿每年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向陈购买三十万斤玄铁矿,以重金想请盘云大师以客卿身份入周。”
唐绫将属国、岁贡这些侮辱国格的要求一概忽略过去,只言商贸,要的不是其他,而是令陈国兵强马壮的玄铁。
玄铁矿乃是受朝廷严格控制的,根本没有市价一说,买卖玄铁在大陈就是死罪。
而且玄铁产量不高,大陈一年至多得五万斤,唐绫一张口就要三十万斤,根本就是胡来。
听得黄泽献一愣一愣。
玄铁只其一。
盘云大师乃是当世最富盛名,甚至是百年间最富盛名的铸剑大师,他所锻造的兵器万金难求,皆是传世之宝。
当初锁在唐绫手腕上的尘缘便是一件。
唐绫还挺记仇,若大周也能得几件盘云大师所铸的神兵自然会很好。
陈国的条件,大周不可能答应,唐绫的条件也是陈不可能答应的。
黄泽献还没震惊完,唐绫又指了指第二项:“和亲是好事。
不过不能是我。
而是我大周要嫁公主给陈国的太子殿下。
问一问皇上和父亲,想选哪一位。”
“陈……还未立太子啊。”
“所以才让你问问皇上选谁。
如今大皇子被禁足,元京城中只有五皇子和七皇子有力相争,就看皇上愿意推秦氏一把,还是公孙氏了。”
太子之位,皇位,只有一个,秦氏和公孙氏互不两立,不多唐绫再给他们添把柴,让火烧得再旺一些。
“啊?我以为是和亲公主的人选。”
“羲和公主。
我离开大周之前,内阁议过,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大周皇帝的胞妹羲和公主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黄泽献点了点头,羲和公主才十二岁,还是懵懂年纪,就要担起两国国运,委实叫人难免心生唏嘘。
“第三项联军,陈周联合对抗齐,这将会是打破三国分立的机会,于大周有利有弊,必须格外谨慎。
我大周乐意与陈互为犄角、互为倚助,但凡陈要向齐用兵,都会从旁策应,为陈国大军压阵。”
唐绫的意思很明白,联军可以,要大周出兵除非陈国兵入齐国,他们如果打不起来,大周决不可能做先锋。
“公子英明,老臣知道该怎么写这折子了。”
“那就有劳黄叔叔了。”
“对了,和亲一事需另外发信回去,一定要先告知父亲。”
“好。”
黄泽献点头,又说起另一件事,“公子,都事府的刺客要如何处置?”
唐绫搁下手中的折子,用签子轻轻挑了挑灯芯,淡淡说道:“杀了。
能在陈国境内找到的都杀了。”
“如此……恐怕皇上不悦,迁怒侯爷。”
“自从倪珏之后都事府越发不成样子。
刺杀我的命令不可能是皇上之意,就算全杀了施行知也不敢真去皇上面前告状,他交代不了。
而且与秦氏私通的罪名,他更不敢担,这件事他会烂在肚子里。
不过若有身手好的,跑就跑了。
重要的是给施行知一个警告,不要大动干戈引得玄机、天策二营来寻麻烦。”
施行知便是在倪珏死后,接替成为都事府大都督之人。
“明白了。”
黄泽献想了想忍不住问,“虽然这是周国内务,但何不借玄机和天策营的刀呢?陈国皇帝不也在查?公子不是说最近让星罗卫都收着些?还凭白脏我们自己的手。”
“第一,都事府的人不能被陈国活捉。
第二,我们若想借力,却难保不被人反过来设计,套了星罗卫进去。
第三,力还是要借的,不过不是用在都事府身上,秦氏在陈国朝中势力不可小觑,要断了施行知的妄想,还得拔了祸根才行。”
黄泽献不再有疑问,议和奏章和都事府的事情他都会按照唐绫的意思来办。
只不过有一点,他不信祁霄能动的了秦氏。
而这一点唐绫应该也是清楚的,否则方才就不必说让皇上在五皇子和七皇子之间选一个作为和亲对象了,若秦氏倒了,就只有七皇子一人了。
***
黄泽献离开,天色已经全暗,华溪别院的灯都点了起来,唐绫屋里的灯他自己点起,在书案前多摆了一盏。
唐绫展纸,细细研墨,墨玉砚台古朴方简,他极为喜欢,因为是祁霄的礼物更加喜欢,只是此刻心里像也是研出了墨一般的惆怅。
祁霄的礼物……下午唐绫亲手喂过了小白蛇,才让叶淮带走的。
小白蛇能用来入琳贵人的药,算是物尽其用,唐绫并不可惜,没有小白蛇,祁霄要讨他欢喜只需一个笑便足够。
只是……琳贵人……
唐绫提笔沾墨,于白纸上轻落笔触,一笔一笔绘出一位美人,眉目平宁、样貌极美,不过眼神似乎清冷寂寥、冷淡凉薄,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唐绫画的正是琳贵人,却不完全是他今日所见的模样。
琳贵人病重,容貌已与往昔大不相同,憔悴、苍白、虚弱,病态尽显,唐绫不想祁霄在看到这副画像时,回忆起来的是今日的琳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