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霄心里有些闷,依旧不说话。
唐绫在元京应付陛下虽麻烦却游刃有余,至少是安全的,可随军伐齐万分艰险,祁霄半分都舍不得,他是答应了,可唐绫的马车一出同会馆他就后悔了,就算他们计划周详、行事周密,打起仗来刀剑无眼,祁霄未必能护得住唐绫,只是这么想一想,他就心惊胆战。
唐绫捧起祁霄的脸,柔声说:“我从前并不觉得自己不能习武是件多不堪的事情,现在才发觉自己无用,我会拖累你吗?”
“胡说!”
唐绫一笑:“不要让我觉得自己是你的累赘。
我需要你保护我,但我不是只能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废物。”
“……对不起……”祁霄忘了,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只是琳妃出事后,祁霄就患得患失的厉害。
“我们应该还有些时间吧?走吧。”
“去哪儿?”
“深秋了,陈山白桦树林叶黄似霞,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看的吗?”
祁霄怔了怔,好像才发现自己身处白桦林中,眼前正是一片金灿灿的。
唐绫牵着祁霄顺着山间小径爬上山,走不多会儿其他人就都都不见了,密林里只剩他们二人,四周围白桦树高耸着,将他们围在一个静谧的世界里,一条山径仿佛无始无终,就这么一脚高一脚低地前行,二人十指相扣慢慢走着,像是能走一辈子。
祁霄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份闲情逸致来登陈山,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来。
陪着唐绫读山川志的时候,祁霄说要来看白桦树只是随口一说,觉得应当是一桩美事,于是许下一愿,没想到真有实现的一日,而且还来的这样快。
祁霄握紧了唐绫的手,跟随着他的脚步攀山。
陈山不算高不算陡峭,他们也不是真要爬到山顶去,唐绫五体不勤,走不多久喘息就开始有些沉了。
“累吗?我背你?”
唐绫一笑:“我没事,这点路就叫辛苦,进了凤林山我可还怎么活。”
祁霄紧了紧握着唐绫的手:“胡说。”
“这可不是胡说。
我这么娇养着,真会成你的拖累的。
大周往齐是平原,向着陈是太华江,往年跟在父亲身边真没试过翻山越岭,在山林中行军打仗,我得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了。
况且我们要在大雪封山前入凤林山,要在山里度过一整个冬季,我这副身子,别说行军,怕连冬天都熬不过去。”
“唐绫!有青岚在,你不会有事。”
唐绫拉着祁霄往前走,没理会祁霄自己一人的干着急:“快到了。”
前方的白桦树稀疏了些,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山坡,虽然离山顶还远,却也能看见坡下一片金黄环绕,真像踩在一整片云霞之上。
“黄昏的时候一定更好看。”
唐绫回身抱住祁霄,笑起来,“冬天也一定很好看。”
“唐绫……”
唐绫仰着脸看祁霄,笑着对他说:“吻我吧。”
祁霄低头吻住他,像含在心头的甜,可以将他前面十七年的苦涩全都淹没。
唐绫发觉祁霄好像长高了,才几个月而已,眼前这个少年人似乎已经变了许多,但其实他一点没变,只是唐绫越来越了解他,便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祁霄,我们已经离开元京城了,有件事,你得先答应我。”
“你说。”
“此战关系天下苍生,许胜不许败,你要做那领军之将,就得清楚,跟随你入凤林山的每一个人都是将性命交托给了你的,你得担得起他们的生死荣辱。
若真有那么一刻,你必须做选择,我的命不要紧。”
“唐绫!!”
“保护我是叶淮和星罗卫的职责所在,你不必担心。
所以,你能答应我吗?”
“……唐绫……”
第114章
回抚州的路似乎比来时平坦许多,分明是同一条路,可就是让祁霄觉得轻松愉快。
唐绫自是更不必说,来时他戴着镣铐,是囚徒,是屡屡遭遇刺杀的人质,一路上又伤又病的,不仅提心吊胆,还受尽屈辱,祁霄可谓“功不可没”。
来时,祁霄和唐绫怎么都无法预见,才短短数月他们居然就原路返回了,而是还是执手相携一起折返。
他们像南归的雁,携着深秋的风,掠过秦江波澜不兴的江水,顺流而下。
祁霄长这么大,一共坐过三次船,前两次生不如死,这一次乐不思蜀,恨不得这船行慢一些,多晃几日,一直这么晃晃悠悠得才好。
祁霄还是晕船,很晕,躺在床上,仿佛只有抱着唐绫才能把气喘匀了。
祁霄枕着唐绫的腿,口中含着青岚制的糖丸,听唐绫给他读书,还是那本《山川志》,想着将来他们要去书里写到的地方走一走,登上汉阳山通天古道,望一眼天宫;烤着火炭、噙着香茶,坐在陈山的白桦树林中静待雪落;初春时分潮沄河上游雪融冰裂,溪流中藏着烁烁金沙;还有大周境内,云京千湖碧玺寒花池、齐国灵回山中鬼斧神工的石晶天壁……
唐绫读到什么,他们就去到哪里,像云,本无所依凭,便只随着风走,祁霄就跟着唐绫走。
青岚敲门入内,将祁霄的午膳送了过来。
唐绫向青岚比了个手势,让他手脚轻些,放了食盒就出去。
青岚扫了一眼里屋,撇了撇嘴,很是鄙视祁霄的矫情和无赖劲,他的药丸绝对有效,不说是包治管好的仙丹,但也绝对能让祁霄站得住、走得直、吃得下、睡得着!可这人就是癞皮狗,缠上了公子就不撒手,偏是公子宠着他、由着他、任他哼哼唧唧的还耐心哄着。
公子说,祁霄值得。
青岚反正是没看出来。
他多看一眼都得瞎,迅速退了出去。
“起来吃些东西吧?”
“再躺会儿。
晕。”
唐绫笑着轻轻敲了敲祁霄的额头:“不吃,一会儿就凉了,还得让青岚看笑话。”
“他笑话我?”祁霄坐起来,“笑话我什么?”
唐绫捂嘴偷笑:“笑你堂堂楚王竟像个孩子一般爱撒娇。”
祁霄站起来从身后搂住唐绫,下巴搁在他肩头,陪着他笑:“那还不是小侯爷惯出来的毛病?”
“是是,我惯的,都是我的不是。”
除了唐绫还有谁能宠着祁霄、惯着他、任他撒娇呢。
祁霄托着唐绫的脸颊,掰着他侧过来与自己吻在一起,糖丸的味道在二人唇齿之间散开,带着蜜的甜、混着药的苦,缱绻难解、缠绵不舍。
唐绫摸着祁霄的脸颊默默叹息,他真的瘦了很多,越发棱角分明,面无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目光都是冷的,凌厉得让人心惊,祁霄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他知道,便只能装作看不见。
琳妃的死对祁霄的打击太大,很长一段时间都茶饭不思的,好不容易熬过去了最痛苦的日子,还来不及养一养就离开了元京城,上船之后,祁霄晕船又吃不下东西,这两日都是清粥、白面,寡淡无味。
祁霄一见唐绫露出这样心疼的神色便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我没事,青岚的糖丸已经是救了我的命了,不过是胃口不好而已,还死不了人。
倒是你,总陪我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才是要饿坏了。
进了凤林山后都是苦日子,至少入山之前多吃点吧。”
青岚送来的食盒里只有两碗菜粥和两枚煎蛋。
祁霄吃了青岚的糖丸,不至于像之前那样吐得昏天黑地、晕得天旋地转,但还是闻不得味儿,别管是鱼腥还是肉香都不行,一点油花都能让他恶心好一阵,青岚也没办法了,便只能清粥伺候。
唐绫微微点头:“我知道,先陪你吃,青岚给我另给我留了一份饭菜。”
二人坐到桌前,祁霄其实并不想吃东西,但有唐绫陪着,他会硬逼着自己吃下去。
“吃完了之后睡一会儿吧?”
祁霄摇头:“我好多了,好像有些习惯在船上这么晃着。
你不必陪着我,青岚既然给你备着热菜热饭就去吃吧。
午后把该安排下的事情先安排了吧。
我们的时间不多。”
祁霄不再向唐绫撒娇,一口一口喝着粥。
唐绫微叹却也不再哄着他,点了点头:“好。”
唐绫一走出祁霄的房间,祁霄就搁下了粥碗,吃才没几口,胃里就开始翻腾的难受,他这晕船的毛病真是要命。
宗盛敲门入内,看了一眼祁霄面前的粥碗,没说话。
“唐绫让你来看着我吃饭?”
宗盛没立刻回答,方才唐绫离开并没有吩咐他要盯着祁霄多吃点东西,只是给了宗盛一个眼神,确实是这个意思。
“……对了,师兄呢?”祁霄好像一早上没见到白溪桥了。
“在船尾钓鱼。”
船上无聊,现在祁霄由唐绫陪着,白溪桥识趣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祁霄是吃不了鱼,不妨碍白溪桥爱吃。
“今天别让他进我屋子。”
祁霄听见鱼这个字都想吐,若白溪桥敢带着一身鱼腥进来,他非得把肠子都吐出来。
“是。”
祁霄的筷子在粥碗里搅了搅,抬眼又看宗盛,宗盛也正看着他。
“……去把池越给我找来。”
宗盛还站在祁霄面前没动。
“去啊。”
祁霄是真吃不下,想把宗盛支走。
宗盛现在都快成了唐绫的侍卫了,什么都听他的。
没等宗盛有反应,房门被轻轻推开:“殿下找我?”池越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一直就在门口,根本不需要宗盛去找。
“……”祁霄撑住额头,他头疼。
原本是宗盛一个人,现在成了宗盛和池越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他,这感觉令他想起在承明殿里当着陛下的面抄经,如芒在背。
池越坐到祁霄对面,一手托腮,十分随意地说:“殿下晕船可真是件好事呢。”
“什么?”
池越笑着说:“殿下晕船晕的这样厉害,无论如何陛下都无法令殿下统兵横渡太华江,与周国开战,难道这都不算好事?”
以陛下的性格,伐齐一旦成事,灭周便会是下一个目标。
祁霄现在还顾不了那么长远的事,若将来真要面对,那么他要做的不是避免参战,而是避免开战。
祁霄冷眼厉色看着池越,他脸上依然挂着笑,丝毫不减,并无半分惧意,仿佛一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原本就是故意的。
宗盛见祁霄如此神色不禁手心冒出冷汗,想把池越的嘴给缝起来。
“池越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这般口不择言?”
池越看着祁霄,收敛起笑,微微低下头:“池越知错,殿下恕罪。”
祁霄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池越,眉头微微皱起一些,池越并不是口不择言,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懂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该说什么样的话。
“有陆方尽的消息吗?”
池越仍然低着头:“陆大将军数次请奏陛下回临江府,陛下已经准了,算算日子,陆大将军三日前应该离开元京了。”
陆方尽离开元京城回临江府,那便是与祁霄是同路。
祁霄离京之前,最后与陆方尽在太和观见过一次,简单道了个别,那时陛下还没有让陆方尽离京的旨意,甚至陆方尽自己都以为今年年内是回不去了的。
可祁霄一走,陆方尽就被放了。
“你知道什么?”
“殿下是问……陆大将军?”池越眨了眨眼,一脸困惑无知。
祁霄沉了眼眉,默默喝掉了半碗粥,擦了擦嘴:“收拾了吧。”
宗盛跟在祁霄身边时日最长,他看得懂祁霄的眼色,池越的话让他的心思变得很重,很严重。
宗盛将碗筷都收拾了,看了池越一眼,退了出去。
池越很快跟了出来。
宗盛拉着池越走远了才问:“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意思啊。
想给殿下说个笑话解解闷呗。”
“不要骗我。”
池越大叹一声:“真没骗你。”
宗盛掐住池越的手腕,他看着池越,忽然想起十年前池越打断他腿的时候,池越一直都在骗他,一直一直,他从来看不透他!
池越被宗盛捏得生疼,却暗自咬了牙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片刻后,宗盛终于松开了池越,转身走了。
池越看着宗盛的背影默默叹了一声。
***
这一次回抚州,祁霄他们坐得是官船,比来时的商船大了许多,祁霄的房间非常大,有厅、有室,还连通着隔壁一间做了书房。
书房里空空荡荡,只挂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是齐国的地图,上头标注了大小城镇、通路和关隘。
祁霄抬手,指尖轻轻划过羊皮地图,从凤林山南下深入齐国国都硕梁,再往东,过五州,便是周国,而周国北境与大陈隔着太华江对望,虎威军便驻军在临江府。
“……呵。”
第115章
唐绫回来的时候,祁霄就站在羊皮地图前一动不动,不知已看了多久。
几乎就是看见祁霄的一瞬间,唐绫心头一顿,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冒出来。
“怎么了?”
“唐绫,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祁霄没有回头去看唐绫,仿佛在开口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