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短短几日,他已不敢再轻视祁霄了,不仅不敢轻视,甚至心生畏惧。
这种畏惧不仅来自于祁霄这个人,更来自于他手里的这支陈军。
曹庚曾经和许多人一样,认为失去了大将军白柳的定远军是废了武功的年迈剑客,徒有虚名罢了。
但他这几日看见的却是一支训练有素、凶猛异常的军队,他们安静又恐怖,在攻入嘉林关、甚至攻占了刑天关之后,他们脸上都没有太多的表情,而眼中却满是嗜血的光芒,像饿极了的狼,目下所及皆是口粮。
这支军队远比曹庚想象的沉稳的多,他们没有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一支孤军,没有后援,齐国则有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正规军随时都能将他们绞杀,想要活着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败,他们必须一直赢下去,如洪水一般汹涌将齐国北境的关隘全部冲塌。
所以这一口他们必须憋住,不能松懈!
祁霄的军令不改,不许烧杀劫掠、寻衅滋事、不许饮酒寻欢、亦不许卸甲。
没有人有异议,这些都是早在凤林山时就已经吩咐了的。
他们在刑天关最多滞留三日,只为了吃饱、睡足,霸山才是难关。
陈河其实帮了祁霄一个大忙,刑天关内刚出乱子,陈河就下令戒严,四道城门严锁,不许出入,所以直到现在祁霄已经完全掌控了刑天关,消息却传不出去,刑天关变成了一座孤城,无人来救。
“硕粱有消息吗?”
曹庚和曹辛从去年年末就暗藏在嘉林关中等待唐绫,冬季落雪之后嘉林关的消息就迟滞了,直到进了刑天关才会有更多消息。
“回公子,许证遭人弹劾被召回梁硕,不过齐国皇帝一直没什么表示,似乎没有要治许证罪的意思,应该年后就会放他回来了。”
“现在霸山谁守着?”
“韩潮生。”
唐绫微微点头,意料之中。
许证嫡系里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陈河和韩潮生,他自己不在北境,一定会留下他们二人值守城关。
议事厅里祁霄和陆秀林也正说着同一个人,韩潮生。
“韩潮生生性谨慎,我们未必能骗得过他。”
陆秀林还是担心,乔装改扮成齐军趁着岗哨换防进刑天关十分顺利,但要以同样的方法进霸山却很难。
霸山和刑天关之间的两处岗哨,分别由刑天关和霸山各自值守,一般是不会有相互调派的可能。
他们能想到的就是扮成刑天关的兵将,百人左右一路往霸山奔逃,说陈兵入境,请韩潮生驰援。
霸山驻兵亦有三万之数,韩潮生会放他们百人入关,但以韩潮生小心谨慎的性子,他一定会把人都控制住,解兵卸甲关起来,再将为首的带到面前亲自问。
韩潮生和陈河都是齐国北境的老将,刑天关里有些什么人韩潮生不仅清楚,还都很熟,池越的易容术再高明也未必能在韩潮生的审问下蒙混过关。
送羊入虎口的事情,陆秀林怎么能不担心。
这一路南下,他们窝在凤林山时几乎日日都在做推演,怎么攻、怎么守、怎么打、怎么退,遇到谁要如何应对。
韩潮生守霸山,他们不是没想过,也定下了两个计划,但都没什么把握。
“另外一法……”白溪桥刚开口,就见唐绫跨进了议事厅,“唐公子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说韩潮生呢。”
唐绫垂眼先看了看议事厅正中摆放着的巨大沙盘,微微笑了笑,这可比他们的羊皮地图精细多了。
祁霄向唐绫走过去,却没有靠得很近,他未卸甲只是洗了脸、净了手,甲胄上的血污都快干了,脏的可怕,还很臭,他不想这样靠近唐绫,怕把他身上也弄脏了。
唐绫却不管伸手牵住了祁霄,他也曾穿甲佩刀趟过尸山血海,他不怕也不嫌弃。
唐绫向祁霄笑了笑,才转头望向沙盘对面的白溪桥:“说到哪儿了?”
“之前我们讨论过如何进霸山,第一个办法,假扮嘉林关守军前往报信,然后找机会制造乱象,就跟刑天关一样。”
唐绫说:“这个方法我之前就不赞成。
刑天关有四道城门,我们进来时是避开了陈河和重兵把守的北门,乘乱从西门进来。
此计能成也得益于天时,除夕夜,烟火升天。
但到了霸山却完全不同了。”
唐绫一指沙盘,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霸山和刑天关完全不同。
霸山是一处巨大的山坳峡谷,进出只有一条道南北两道门。
霸山屯兵驻军,却不是大城,平民百姓的数量要比刑天关少许多,约莫一两万而已。
想在霸山内闹出乱象非常困难,正规军的警惕性和反应能力要比百姓高出太多,同样的招数行不通。
而且一旦起乱,韩潮生也一定会跟陈河下一样的判断,戒严封关,他们本就只有一道门可入,一旦戒严,他们就得强攻。
霸山的城关是建在峡谷中的,可比刑天关的城楼还高,没有云梯根本不可能攻的下来。
霸山城门一关就是完全封闭的,里外根本无法通信交流,信号都未必看得见。
里应外合也是做不到。
何况,还是生性谨慎的韩潮生守霸山,他一定守得铁桶一块。
以他的性格,如果刑天关传来敌袭的消息,他一定会封关,发信回硕粱求援,自己固守霸山不出,根本不会来救嘉林关和刑天关。
只要他自己不开门,霸山就攻不破。
等齐国朝廷从其他地方调来援军,嘉林、刑天关自然都能收回来。
如果是唐绫,他就会这么做。
“那就第二个方法?”
翻过霸山,从南门入。
假扮许证,让韩潮生自己给他们开门,或者假传圣旨,把韩潮生骗出霸山。
但这个方法比第一个更冒险。
六千人翻越霸山至少耗费三五日,霸山上到处都有哨岗,万一被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再说假扮或伪造,谁能保证是否骗得了韩潮生一时半刻?万一被识破,就是立死当场,万事皆休……
祁霄沉了口气,说:“或许有第三种办法。”
“嗯?”
“什么?”
唐绫看向沙盘,立刻明白了祁霄的意思,轻轻一笑:“不是或许,是一定有。”
两人相视而笑,其他人却是一头雾水。
第133章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在这种时候故弄玄虚?”白溪桥忍不住,他最受不了就是祁霄和唐绫两个人腻歪。
可偏偏祁霄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唐绫居然都看得穿,默契十足,显得旁人都笨得很。
唐绫含笑看了祁霄一眼,等他开口解释。
祁霄拽了唐绫一把,挨在他身边,低笑道:“想先听听子绎怎么说。”
白溪桥翻了个白眼:“要不你们俩先聊着,我们出去吃个饭再来?”
“师兄你饿了吗?”
白溪桥咬着牙狠狠说道:“饿!死了!”
祁霄忍不住大笑出声:“那就边吃边说?”
“不,你现在说,说清楚了再吃。
最烦你这话说一半的。”
祁霄和白溪桥这两师兄弟拌嘴是随时随地,在场众人除了星罗卫和玄机营新来的,都是习以为常,这几日出凤林山、入嘉林关、夺刑天关,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现在听他们二人吵吵嘴也挺好,忽然都觉得自己身上的甲胄能轻两三分。
“我来说吧。”
唐绫伸手指向沙盘上的霸山,说道,“霸山建关已有六百年,有天下第一关之称,说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汤,但其实霸山是被破过一次的,许多许多年以前,早在八国战乱之前,凤林山到霸山这段山林扈延族的地盘,占据天险不愿归顺当时前隋,为了攻下霸山,前隋将领花费三月时间挖了道暗渠穿过了高山石壁,一举攻破霸山。”
白溪桥一高兴,拍掌笑道:“那就是有第三条路啊!”
却见唐绫摇头:“只不过这段历史写得潦草,何人统兵、多少人参战皆无叙述,更别提那道暗渠从哪里修到哪里都不知道,许多人都把它当做一段故事听过就算了。
再者,前隋都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霸山城关乃是齐国军防要塞,多年间不可能没有修缮,就算当年真有这条暗渠,现在早该被堵上了。”
“……那不是白说?!”
“师兄莫急啊,”祁霄依旧带着笑,“我们现在不是在抚州、不是在元京,而是在刑天关,站在城关上都能望的见霸山呢。
霸山有没有暗渠的,去陈河的书房搜一搜不就知道了。”
白溪桥和陆秀林皆是一愣。
对啊!他们现在已经占了刑天关了,过去连玄机营都偷不到的机要军防图此刻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啊!
“唐公子方才那话……”白溪桥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暗渠若是被堵了呢?若是我们找不到呢?”
祁霄向白溪桥招了招手:“师兄你过来这边。”
“嗯?什么啊?”白溪桥想都没想就走了过去。
“看这边。”
白溪桥顺着祁霄所指细看沙盘,霸山还是霸山,哪儿有什么不同?他在另一头也能看清楚啊。
“师兄,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有条小溪。”
白溪桥微微点头:“看见了啊。”
山中有泉、有溪不是什么反常的事情啊。
“这条小溪进了霸山。”
“嗯……没错啊……”
一条小溪流入霸山是有哪里不对吗?山中溪水流着流着就枯了不也是常事?未必一定能穿过大山,流出来汇入江河的。
白溪桥皱着眉头,抬眼看向祁霄,呢喃一声:“……你该不会想告诉我,这条小溪就是那道暗渠所在吧?”
“是不是的,查证一番不就知晓了。”
陆秀林绷着脸,好像没什么表情,可他的心却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他几乎想朝天吼一声,吼给白柳听,大将军,我们要攻霸山!我们能攻下霸山!
仿佛直到这一刻陆秀林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深入齐境,抵达了白柳一辈子没能踏足的地方。
陆秀林追随白柳半辈子,终于,终于走到了白柳前面。
陆秀林看向祁霄,楚王、九皇子,他确信这个年轻人将成为另一个神话,会超越陆方尽、超越白柳,他或许会是大陈的储君、天下的新主。
陆秀林攥紧了拳头,心想,我能看到吧?天下一统。
百年间多少英魂,热血流尽、枯骨做尘,而现在陆秀林仿佛看见功成名就四个大字就写在他眼前,还贴着一层令人眩目的光。
“走走,我现在就去陈河书房找!”白溪桥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议事厅,陆秀林仿佛从梦中一下惊醒过来,随即跟了上去。
祁霄牵着唐绫,问说:“饿了吗?先吃饭?”
唐绫笑着点了点头:“先吃饭。”
***
议事厅的人都散了,不过池越和宗盛还在,池越并不算定远军中人,他只跟在祁霄身边,现在祁霄只想跟唐绫两个人独处,他才不去讨人嫌,便没处去了,就索性在议事厅里等开饭。
池越不走,宗盛自然陪着。
“哎……”池越叹了一声,“这甲好笨重,真不能卸甲?”
“爷的军令,不许卸甲。”
池越撑着脑袋,被甲胄硌得浑身不舒服,他抬眼看向宗盛,很想抱他,但隔着甲胄抱他就像撞在墙上,让池越十分不痛快。
“你背上的伤好了吗?还痒吗?要换药了吧?”
“伤好了,不痒,不用换药。”
宗盛答的认真,可答案却有些敷衍。
池越看着宗盛眨了眨眼,伸手就要解他的甲胄。
“怎……么了?”
“殿下说不准解甲却也没说不准治伤啊。
你让我看看伤是不是真的好了。”
“真的好了!”大白天的池越伸手就扒他的甲胄,叫人看见了可算怎么回事。
见宗盛慌慌张张的,池越便笑,这几日宗盛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全副心思都吊在祁霄身上,池越都快忍不住要妒恨起祁霄了,可昨夜穿走在刑天关内杀人的时候,宗盛偷偷握紧了他的手,到最后池越才发觉,他的刀上居然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沾,偷了一个天大的懒。
宗盛不知为何池越笑得烂漫,更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就耳根发烫,慢慢挪开了目光,却一直被池越盯着,过了一会儿他受不住了,才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看着池越问:“你来过齐国?”
“啊?”池越是来过,当年绕路齐国进的周国都事府。
“你的方言学的很好。”
池越还是笑着,眼角却沉了下来:“那是自然。
易容术中最基础的一课便是模仿,体态、语言、神情,每一丝细节都不容有错,否则再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都会被轻易识破。”
“所以你没来过齐国?”
“殿下来过吗?殿下的齐国土话说得也很好啊。”
池越说的轻松随意,却偏偏不正面回答宗盛的问题,宗盛心里疑惑,却没有继续追问了,只点了点头,又沉默下去。
池越的嘴角微微压下,他就算承认来过齐国也不会怎么样,天策营的任务宗盛不敢也不会细问,他根本无从知晓十年前的事情,可池越却不敢回答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
那些事情,宗盛永远都不能知道,也不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