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那些人高喊的‘剿灭魔头’的口号,就更想笑了,“你确定吗?”
——若你愿意助吾一臂之力,收归瓶内妖异。吾必还你一愿。
“什么都可以吗?”
天道颔首。
本来他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没得选,陈云景想了想,他似乎没有什么想要的,如果真有,那大概便是……“即使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好好活一世,你也可以让我如愿以偿吗?”
半空的瓶子急速落下来,化作一条遍布血痕的水滴链子,挂在花树枝头左右晃着,内里雾气朦朦胧胧地游动。花树颤动着,叶子窸窸窣窣摩擦,似乎被那冰冷的链子惊到。
那熟悉的感觉从枝头慢慢传到心房,哪怕没有了记忆,再会仍旧有无法言喻的渴望和亲近。
——别急,你可以慢慢想。或许等你完成任务,你便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说罢无数金光纷纷扬扬落在陈云景身上,不大的植物渐渐化作一团白光,白光往上拉伸、往内收缩,成就人形。
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天道啊。
冰凉的坠子贴在锁骨间,陈云景不自觉握着那坠子,抬眼看面前的白鹿,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尖触及洒满月色的寒枝,就像触及一个美好的梦。
梦醒,一股强大温暖的力量把他从黑暗轻柔托起,坚定而缓慢地推向光明。
拥抱光明那一刻,陈云景睁开黑白分明的眼,从灵堂还未钉合的黑棺中直直坐起,掌中还捂着那块水滴状的血痕坠子。
“王爷、王爷诈尸了——”
“快叫大夫,快喊道士,快来人!”
“管家呢,有没有人去寻管家!”
“啊——他起来了!他起来了!”
在惊恐的喊叫声中,本来吵杂慌乱场景顿时变得满堂寂静,所有人都像被同时定住了身,目瞪口呆看着尝试爬出棺木、却因头晕眼花刚爬出去就把自己摔晕在地的王爷。
这、这到底是死是活?还要打棺钉吗?
☆、他乡故知
安康王是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胞弟。生来身体虚弱,年年日日以药吊命。圣上登基后,怜惜幼弟,封号安康,封地南阳,气候温暖,适宜养病,并且开恩免去安康王的朝觐琐事,命其好生注意身体。
可哪怕是做一个精贵养着的闲散王爷,到底还是早早没了命。这样血脉尊贵又自带阴气的身躯,最适合用来吸引那些妖异邪祟了。
天道看准了这个身份,揪准时机把陈云景的神魂塞进了这个病秧子身体里,离去前在识海中留下一道嘱咐:洗铅灵瓶现世,世间不少人与妖或有反应,望你好自为之。
这一声莫名的‘好自为之’,惊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陈云景汗毛倒竖,还以为自己来了个什么可怖的阴间炼狱,因此十分警惕王府的其他人,唯恐松懈三秒就丢了命。
可惜他刚刚跳出棺材,昂首挺胸迈出了走向新生活的第一脚……
三秒刚过就把自己毫无形象地摔晕在了地上。
好在,王府中的这些人似乎也只是普通的人而已。面对他时一个两个唯唯诺诺,遇见他个个弯腰低头,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不敢直视主子面容,更别说有其他不轨之意。
难道,他长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吗?
陈云景回头用镜子照了照自己,铜镜内模样虽然五官是俊秀明朗的,然而更明显的是满面的苍白无力,那扑面而来的虚弱气息掩盖了面容所有的优缺点。旁人一看,只觉得这青年多半是早逝的命。
陈云景略微有些嫌弃,觉得青年身体无甚姿色可言。
换位思考,要是他半路遇到这么个人,怕是都会绕路走——实在怕极了这病恹恹的家伙一碰就倒——想着想着又开始怀念自己原本那张脸。
他放下铜镜,叹了口气。本来他以为自己一直的面容是本该‘早夭小孩陈云景’长大的面容,也没多注意没什么感觉。可自从与天道一面,他推断出那便是他的原貌,立刻喜不自禁。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珍惜,立刻又换了个皮囊。
陈云景又叹了口气,手里拿着铜镜,皱起眉毛满脸严肃。
果然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么。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正兀自沉思的陈云景被这响亮的一声惊得松了手,铜镜落到半空中,他后知后觉自己刚刚扔了什么,心惊胆战连忙伸手去接。
“啪!”的一声清脆声,镜子彻底碎成了几瓣。
就像一个信号。门立刻被来人一下子撞开了,冲进个八字胡的男子,右手正拎着本厚书,满面焦急吼道:“王爷!发生了何事!又来刺客了吗!”
他这一声后,门外被陈云景判定为无害的下人们拎着武器一窝蜂冲了进来。转眼把不大的屋子塞得满满当当,个个面容严肃,严阵以待。
陈云景诧异了半晌,才想到自己应该做什么:“……不,我、咳,本王没事,你们退下。”
谁知那男子不仅没听他的话,还皱着两条粗眉,一本正经掀开衣服下摆,跪下来看了看床底。
陈云景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男子起身,打开衣柜门,合上。又大步走到陈云景位置后方,见什么都没有,于是又打开矮榻的窗口往外张望一番。
陈云景终于知道对方在找什么了,只得又清了清喉咙,示意对方看自己,“夏总管,真的没刺客。”
夏总管检查完房顶,终于安心了。扭头让手下人赶紧出去,才转身对王爷跪下请罪,腰板挺直,声音洪亮,面容英俊。
说来锦国平息外乱不久,百废待兴,哪怕王爷府中,伺候的也多是曾经的亲兵。也无怪乎一个总管如此不凡。
陈云景回过神,“行了行了,免罪。你来找本王,所谓何事?”
夏总管一听免罪,坦坦荡荡起身,拍了拍膝盖浮尘,拿起手中的书,“前几天您不愿再让绿罗、红裳她们伺候,但身边总该有个贴身侍奉的,我想让您去慈幼堂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挑几个伶俐的回来。”
陈云景默然,反问,“你就不能直接把人喊过来给本王看吗?”
他现在可是个病号,走两步都体虚那种。他实在非常想问问夏总管,是不是忘了他主子刚从棺材爬出来没几天?
夏总管愣了下,继而面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把卷起的书一敲手心,非常直白道,“哦,那您等着,我去把人领过来?”
说完看陈云景神色,见他好像不打算反对,于是雷厉风行地转身抬脚就走。走了两步就要跨出门槛去,背后又传来匆忙喊声。
“等等!”
陈云景反悔了,他好像还没出去逛过。当即便站起身,指使道,“帮本王拿件外套来,本王和你一起去。”
此时早过了最热闹的时间点,太阳高挂在空中,街上却颇为冷清。
慈幼堂离王府不过百米距离,又应了主子想逛街的愿望。此刻夏总管走在最前面领路,陈云景背着手慢吞吞跟在他后面,更是有一群撑伞的、拿东西的、护卫的围在周围,和寻常百姓相比,阵势十分浩大,然而行走却默然无声,整齐有序。
走着走着,夏总管已经开了慈幼堂的门,回头一看,主子却离他几米远站在外面,眼直直盯着一个方向,拔不动腿了。
夏总管顺着王爷视线往那一看,街角荫蔽之处有个小乞丐蹲在那,脏兮兮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倒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过了头。
正和他家王爷没来由地大眼瞪小眼。
按理来说,还没长大的孤儿都被慈幼堂收留派活干了,这是哪流浪来的小乞丐?夏总管摸不着头脑,回身朝王爷走去正想问他是不是看上那小乞丐了。
只见此时互相瞪眼睛气氛微妙的两个木头人间,陈云景忽然往前踏出一步,那小乞丐刷的站了起来,清瘦的身体贴着墙根,一脸警惕地盯着陈云景,像极了一匹脆弱又倔强的小狼,凶起来能咬下人一口肉的那种。
陈云景也在打量他,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对,还以为自己心里的想法猜中了。他乡遇故知,不由大喜,“燕……”飞。
可他万万没想到,只一开口,那小乞丐立刻转身拔腿就跑。
他一脸喜色瞬间变成郁色,“追!快追!把他给我抓回来!”
“王爷!”隔着几米距离,夏总管急忙赶过去。结果没想到王爷喊了人去追不算,自己也跟着一脸着急地跑了出去。
“王爷!”
陈云景什么都管不着了,他满脑袋都是那个昔日好友的身影。前面的小乞丐拼了命的跑,他在后头喉咙梗着一口血气地追。
而且那小乞丐身形极为灵活,身手还好,专挑多人的地方钻,专门□□往阴暗的地方躲,见都不行,反而随着喊声越来越多的人‘奉命’来抓他,便一咬牙往城外撒腿奔去。
视士兵若无物,飞檐走壁,一下子越过高高的土城墙,鸟一样跃了过去。
城墙上守卫的人还满脸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把一只鸟错看成了人,世上怎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少年高手!
直到城内传来夏总管嘹亮的喊声:“王爷有令,抓住那个小子,重赏!”
瞬间所有空闲还有点身手的人都沸腾了,倾城而出,浩浩荡荡去抓‘赏金’。
陈云景不顾手下人阻拦,出了城门就闷头直追,满心都是先把那家伙逮了再好好打他一顿!
为什么会跑得这么快——
他只顾着一味地追,不知不觉撇开了所有人。
遮蔽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少了,天地悄无声息地变化,把两人外的所有追兵都隔绝在外。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王爷与小乞丐已经独身踏进了出现的诡异荒漠中。若陈云景出过城门,再细心些,早该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可好不容易追上的陈云景此时弯下腰气喘吁吁撑着膝盖,感觉自己都能当即呕出一口血来,脑子都是迟钝的,哪能思考那么多。
小乞丐终于停下,背对着他站在前面,茫然四顾这与他记忆不符的烈日荒漠。明明顺着城门往外跑几百米,就是一个树林……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小乞丐倏忽回身,腰间拔出一个匕首,刀尖直直对着来人,眼里狠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
“你不认识我?”陈云景赫赫喘着气,歇了好一阵,才直起腰来,干涩的喉咙滚动着,艰难吞吐一下,再开口,声音轻的几不可闻:“燕飞,你不认得我了?”
小乞丐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我不叫燕飞!”他对面前的陌生人不耐烦道。
陈云景正要开口说,忽然眼睁睁看到一团黑色漩涡莫名出现在小乞丐身后脚下,当即变了脸色,只来得及提醒:“别往后退!”
小乞丐见他面色有异,条件反射一转头,“是什——啊!”那黑色漩涡一下子吞下他一只脚,还以极快的速度刷的一下把他吞了半身。
转眼小乞丐只剩下半边身体留在外面,一只手还抓着匕首艰难往外挣扎,“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惊慌不已,努力往外挣扎,却被那黑漩涡吞的更深了,一下子只剩下一只握着匕首的手连着脑袋在外。
陈云景一把扑过去抓住他那只手,用尽全力往外拉。
可底下拉扯的力道瞬间变大,在两相僵持中,两个人竟然一同被吸进了漩涡去!
黑漆漆的漩涡里感知不到任何事物,他们在里面呆了很短时间,便在天旋地转间,看见渐离渐远的地面忽然变成了蓝天白云,而两人莫名出现在天上,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一同从高空掉下,扑腾着手脚往地上摔去!
飞速往两边掠过的气流带跑了所有惊呼声。
先着地的陈云景摔进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里,后肩胛骨和腰臀都火辣辣地疼。
他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自己伤到了哪里,就又看到小乞丐从天而降摔在他怀里,一下子砸的他两眼发昏,脑袋混沌。
等他终于缓过来时,第一眼便看到小乞丐已经摔晕在他腿上。而他坐着的这个冰冷坚硬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藤蔓花叶铸就的王座!
王座高傲地立在山顶上的一棵苍天大树底下,周遭唯有四条截然不同的路通往山下。
不常见的藤蔓花叶王座,腿上趴着的勉强算是小孩的少年郎。这睁眼看到的场景显然刺激到时刻谨记‘好自为之’的陈云景,他心里一咯噔,低头,便看见自己如今身上那银丝白衣和墨色长发。
莫名熟悉的画面,无一不和他曾在天道化身那里见到的十分相似。陈云景背脊顿时一阵阵发寒。
此时耳后,忽然吹来一阵轻飘飘的阴风,有孩童声‘咯咯’笑着,笑的悠长又森然,笑的陈云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本该清脆单纯的声音,如今却透着莫大的恶意。
那声音缓缓接近,拉长了声音,咬牙切齿,却笑嘻嘻问: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不知您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误入地府
问名字?
认识我的,还是不认识我的?认错了人的?还是在确认什么?
陈云景转眼心里掠过千万想法,面上默然无声,以极快的速度猛地扭头往后看去!
什么都没有,风悄悄路过草地。
陈云景仔细观察着周围,王座附近空荡荡的草地,他们身处山顶,周边却只有一棵树冠极大的老树和几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