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坤华便同我一样,从人间蒸发,实则沦落到王贵妃的地窖,永世不得翻身!
“坤华见王贵妃如此狠毒,便似疯了般咆哮,却被王贵妃命人绑在铁架上,王贵妃又将我拉进密室,命我同她一起折磨坤华。
“我、我确是打了他,本以为坤华受不住痛,便会同我一般屈从求饶,却不曾想,坤华宁死不从,我便不忍再打。
“王贵妃却气极,接过鞭子继续用刑,幸而将军你及时赶到,否则坤华虽死不了,却必会被王贵妃逼疯不可!”
柳仕芳一口气讲完,见王缜摩挲着茶盅兀自思索,他心中暗喜。
适才那番话,大体都是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坤华,一边受着鞭打,一边向他述明的伎俩,而还有一些,是他自己细想了下事态,锦上添花糅进去的。
他又在述说之前,拿自己的事实遭遇做引,坤华显然又是这将军的心头肉,他便又着重述说了坤华受.罪的细节,真真假假,杂糅一气,这个将军,怕是由不得他不信了吧。
王缜又思忖了片刻,着意道:“王贵妃说过,要诬蔑坤华是奴儿所扮?”
柳仕芳心中冷笑,果然这才是事态要点,便郑重道:
“千真万确!贵妃此招,就如同当年威逼柳某写下出世的诀书一般,恶毒之至,简直是人神共愤!”
“大胆!构陷贵妃,你该当何罪!”王缜将手中茶盅猛然按在桌上,竟是令那茶盅顷刻化成碎片,他此招本是试探,如若眼前之人诓骗,必会被此势骇住。
然,柳仕芳见他跋扈模样,不讨饶反而鄙夷冷笑,一副坦然受死的姿态。
“柳某早就料到,王大将军会是这番言语。令妹那个地窖里,都是些如柳某这般穷苦落泊的书生,或是无家可归的乞儿,你们这班权贵,杀死我们便如同踩死蝼蚁,
“也罢,临死倒令柳某见证了,所谓的振北大将军,盖世枭雄,也不过如此!”
王缜不作声,心思转了几念,便一挥手,令道:“来人,先将此人押解下去,听候发落。”
☆、艳璧
这年仲秋,圣京里发生了件怪事。
入山问道的探花郎柳仕芳,时隔一年有半,又折返凡尘。
还深受振北大将军王缜的赏识,一举封为户部员外郎,在户部尚书王渊的手下任职,响当当的肥差。
又有一事。
王贵妃某日对楼月来的王子十分怠慢,正巧被去往长泰宫晤会的王缜大将军撞上。
王缜将军颇为楼月王子不平,又见其妹过于嚣张跋扈,便严加管教,也不给当朝皇帝留甚面子,当即下令,将王贵妃禁足于长泰宫中,一个月后方可解禁。
事态便被这般压了下来,而个中原委,唯有当事人最为清楚。
那日在凝月轩,王缜将柳仕芳押下后,便又叫出玉儿和阿户,二人口径一致,均称卧房里躺着的,就是楼月质子坤华。
王缜遂又询问,随质子前来中原的另一对侍女护卫去了哪里,玉儿阿户便按着小凡早就交代给他们的谎话答了。
也就是一句话的工夫:萱儿姐姐年龄大了,阿坦又与萱儿情投意合,坤华殿下便成人之美,给二人赐婚,赏了些钱财物什,放二人回家乡完婚去了。
王缜又马不停蹄,到长泰宫暗审了亲生妹妹,王贵妃如柳仕芳所言,一口咬定坤华是个奴儿顶替。
王缜反问:“此事如此隐秘,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怎会知晓?”
王贵妃差点顺口说出薛公公暗囚.男宠之事,再一细想,若真说出来,王缜必会顺藤摸瓜,联想到皇帝遇刺和薛公公灭门之事,那么她与薛公公串通,拿皇帝性命当儿戏,借以构陷楼月质子的勾当,便势必被她这个精明的哥哥挖出来。
王贵妃虽从小嚣张跋扈惯了,却没那个把握,威猛凛然的哥哥会容她胡闹至此,虽不至于问她的罪,至少是一年半载的自由没了,受人桎梏,哪还能再与男人厮.混?哪还能任性玩乐?
哎呀,真是可怕,这样想来,只得缄口,吱唔不答。
王缜见贵妃答不出来,便更信了柳仕芳的话。
再一想起那满屋的或痴傻或羸弱的男奴,进而想到他的心头肉差点便被这女人终生囚.禁,成为同样凄惨的玩物,他的心便是一阵抽痛,虽是亲生妹妹作祟,他也不可能姑息。
却又考虑到王家颜面,便对外编了个略显牵强的谎话,将王贵妃禁足于长泰宫中,令她抄诵《女则》,闭门思过。
至于那一室男.奴,尤其是对柳仕芳的处置,则都是小凡给王缜吹的枕边风。
王缜颇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奸雄风范,本欲将那一室如猪如狗的男奴悉数杀了灭口,被柳仕芳当面指责了一番,心思多少有些动摇。
小凡又对那些个男奴同病相怜,便向王缜求情。
王缜遂秘令属下,悉数查明那些男奴的身份,如若有户籍的寻常百姓,便发了些银两,遣回家去,若是无家可归的乞儿,便都安排到各地的驿站衙司等处做个小吏。
无论何种安置,均严令不得将长泰宫中之事宣扬出去。他们每个人的底细都记在王家军案上,如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便不问谁传出去的,必将十几人一并杀了。
那些男奴好容易能逃脱炼狱,又深知王家人手段,谁还敢乱讲话,便磕了头拜了谢匆匆跑了。
至于那些个被王贵妃逼疯了的,便也好生安置在各地的僧寺庙宇中,由方外人照料。
小凡卧榻的第三日夜里,柳仕芳潜入凝月轩,向小凡当面拜谢。
小凡斜倚在榻上养神,不以为意道:“起来吧,这次算是本王与你皆走运罢了,你倒真是难得的人才,相机行事,比本王事先编排的还要精细。”
柳仕芳起身,谦逊笑道:“还要承蒙殿下您慧眼识珠,一眼便相中了在下。”
小凡笑道:“要不怎么说,是走运得很呢,本王只是见你一脸的倔强,又颇有几分不俗气质,便料想你定是不甘于被一个女人摆布,就冒险临场拿你来合作。不曾想,却是让我挖出了一颗明珠。”
“不敢当!不敢当!”柳仕芳边说,边抬眼偷瞄榻上的小凡。
小凡慵懒地一扬袖:“来,到榻上来坐。”
柳仕芳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却是盛情难却,小步走到榻前,贴着榻边,坐了。
小凡却忽而一改慵懒姿态,身子前探,凌厉目光紧凝柳仕芳,郑重道:
“柳兄,经此一役,想你聪慧如此,便已猜到我底细!可本王在此诚意提醒,你是明珠,我便是艳璧,你我二人的命,从我一踏入那淫.室起,便栓在了一起,我俩要么是珠联璧合,要么就是珠璧俱焚!”
柳仕芳将小凡所言一字字听了,却半晌省不过神来,只因小凡前倾着身,前襟宽松,柳仕芳的目光早已探进他衣服里面,盯着那片白肚皮好一阵看,又使出极强的毅力拉回了些理智,才磕磕巴巴应道: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柳某此次能逃出升天,多亏殿下所赐,殿下日后便是柳某再生父母,柳某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小凡起初并未留意柳仕芳的偷窥,再一看他做作姿态,便也了然,心中暗喜,原来他也对自己存有念想,这便更好办的。
小凡笑得像女王一般,颐指气使道:“不知,户部员外郎一职,柳兄可愿屈就?”
柳仕芳倏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员外郎,从五品,新科状元都不能及的官职;
而户部又掌管大周财政,但凡在里面当差,小吏小卒都油水颇丰,更何况从五品的员外郎!
柳仕芳喜不自胜,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小凡见他惊喜模样,便适时说出交换条件:“你也不必诚惶诚恐至此,不过是本王在将军近前一句话的事儿,只是……”
柳仕芳深谙官场之道,一听此言便了然其意:“殿下有何事要柳某办的,但讲无妨!救命之恩再加知遇之恩,柳某甘愿为殿下上刀山下火海!”
小凡满意地一笑,道:“那便是最好,柳兄,你就记住了今晚说过的话吧。”
***
对于宫中的诸多变故,白朗表面上一贯的冷眼旁观,实则心里早已将情势分析得透彻。
这日午后,他便是腾出空来,赶往龙脉山上坤华的住所,一为看望,二来则是将近期朝廷上的怪事说与坤华听。
他二人在藤架下的石桌前对坐,白朗讲完,喝了杯茶润喉,坤华则捻着一缕头发沉思。
良久,方道:“想必是王缜发现了长泰宫中的秘密,又怕宣扬出去有损王室名誉,便暂且将王贵妃禁足了吧。”
白朗眼睛一亮:“坤华,你竟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坤华却没有他那般兴致勃勃,能将事情当个笑话讲述,他忧然道:“那个失踪一年多的柳仕芳,想来该是从王贵妃的魔爪里逃出来的,那便与小凡有扯不开的关系了。”
白朗摇头晃脑道:“英雄所见略同。”
坤华沉吟道:“这个小凡,竟会有如此心计。”
白朗接话:“是啊,他愣是让王缜怀疑自己的亲妹妹,却坚信他是真正的楼月质子。”
坤华又细细思索了一阵,忽而惊恐万分:
“白朗,不知王贵妃囚.禁的其他人怎么样了!小凡他、他是利用了那些男奴才演好了那出戏,事后又会怎么对他们呢?”
白朗收起了嬉皮笑脸,肃然道:“你只提小凡,而未提王缜,那便是又与我料想相同了。以王缜对待此事的态度来看,小凡已深得王缜宠爱,绝对可以左右他对那些男奴的处置!”
坤华接道:“如若小凡有悲天悯人之心,便有能力令那些人存活,如若他仅为自己打算,为除后患,必会杀了众人灭口!”
说到此处,坤华竟是被自己的话骇住了,脸色都有些发白,嘴唇也开始微微颤抖。
白朗忙安慰道:“你莫要太过担心,明日我便亲自到凝月轩找他,当面将此事问个清楚!”
坤华却更显惶恐,忙按住白朗搭在石桌上的手臂:“别去!”
白朗疑道:“为何?”
坤华不知又在想些什么,神情都有些恍惚:“我……我怕……”
白朗笑道:“你怕什么?小凡么?不至于吧!只是个小孩子!”
坤华摇头,若有所思道:“他这么会算计,怎么还算是孩子!我、我怕……却不说不出到底怕什么……”
为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坤华拿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可伸出去的手指在二人面前不受控制地颤抖。
白朗忙将他手握在自己手里,惊道:“坤华,你的手好凉!”
坤华不安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几日心慌得很,腿也总是发软……”
白朗一脸严肃:“不会是……”
坤华凝目望去。
白朗续道:“不会是,有了吧?”
坤华一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接着便听到白朗发坏的笑声,原来不是自己的耳朵不靠谱,而是这没溜儿的太子太不靠谱。
坤华一气,便将手从白朗两手间抽回,起身欲走,却才一站起便一阵头晕,晃悠悠又坐了回去。
白朗忙上前将他抱起来:“哎呀娘子,你现在身子重了,可要当心啊!”
坤华气恼地捶打他,怒道:“去死!我正心慌意乱,你倒拿我玩笑!”
白朗嬉皮笑脸任由坤华打,抱着坤华便向屋里走:“这几日可想煞我了,再不宠.幸你,我就真的要死啦!”
“今天真的不行,我头晕得厉害!”
白朗兴致一来便如狼似虎,又被坤华宠惯了,哪还顾得上管坤华头晕与否,三两步便将他抱进屋。
…… ……
白朗好一阵折腾,小别胜新欢,多日的离别又将白朗变回初尝云.雨时那般猴儿急和不懂事。
云散雨息后,他像犯错的孩子一般连声道歉,生怕坤华不理他,而坤华却一点都没生气,反而紧紧地将他抱住。
白朗清楚地感觉到,坤华的身子颤抖得厉害。
“坤华,你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我就是……就是怕……”
“你到底怕什么?”
“说不清楚,我这几日总是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坠入一个深渊里,就那样向下坠,怎么也到不了底,却也怎么叫也没人来拉我一把。白朗,我、我怕……”
白朗轻抚坤华头发,安慰道:“没事的,你已远离了朝廷,又有阿坦和萱儿在身旁照顾,没什么好怕的。都怪我这几日一直未来看你,令你胡思乱想了。”
坤华忽而抓住白朗的手,急切道:“白朗,我真的很怕,连着几日心慌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白朗忧心道:“你是不放心小凡吧?”
坤华想了想,虽觉得不完全是,但心慌起来,脑子里确是总想起小凡过去对他的虐.待,便勉强点头。
“白朗,你让蒙将军和百里大人多加看管小凡吧!”
一提百里斩大人,白朗便感到一阵牙酸,干笑两声道:“叫蒙千寒干活还好说些,可百里斩……如今可不好使唤了。”
***
百里斩岂止是不好使唤,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京郊一片专供御林军操练的校场上,本是作风精良的士兵们,个个都似丢了魂儿一般。
列队时总有人站错了排位,跑步时总有人踩住前排人的后脚跟,对打格斗都似花拳透腿般地走过场。